賀朗年

1945年8月10日晚上8點鐘,當電臺播音員顫抖著聲音播出日本投降的消息,重慶沸騰了。杜立德關掉收音機,拉著室友王世鈞沖出門,朝著鞭炮和鑼鼓聲最密集的地方跑去。當他們從儲奇門來到國泰大戲院旁邊的柴家巷附近時,城中心已經像夏天長江里漲水一樣人潮洶涌,從大街漫透了小巷。所有人都從家里跑到了街上,他們提著燈籠,打著火把,喊啊笑啊蹦啊跳啊,鞭炮震得耳朵生痛,杜立德跟王世鈞說話要靠吼。
就在國泰大戲院不遠的地方,杜立德看見了大名鼎鼎的電影明星趙丹。跟趙丹在一起的,是同樣大名鼎鼎的張瑞芳和金山夫婦。杜立德遠遠地看見趙丹和金山很激動地抱在一起團團轉,然后不知怎么搞的,這兩個大明星沒頭沒腦地撞到了路邊一家店鋪的玻璃柜臺上,玻璃當場粉碎,趙丹褲子破了不說,屁股還很沒面子地被劃流血了。杜立德急忙拖著王世鈞擠進圍觀人群,只見金山跪在地上幫趙丹捏著傷口,很快一頂轎子到了跟前,趙丹被送往醫院,一路還大笑著喊:“我們勝利了……”
這一幕,在后來的很多年里,一直被老重慶人津津樂道。然而,杜立德記得更清楚的是那晚黃桷樹下的炒米糖開水,因為他在那里遇見了葉念慈。
那天,到了后半夜,人潮漸漸散去,城中心一點點安靜下來。杜立德和王世鈞發現肚子餓了,就去找東西吃。王世鈞記得在十八梯附近的黃桷樹下經常有個老頭挑著擔子很晚了還在賣炒米糖開水,他們就去了十八梯。
在十八梯的黃桷樹下,他們果然找到了老頭的攤子。老頭沖了兩碗炒米糖開水遞給他們,杜立德端起一碗,正要退后一步找個梯坎坐下,忽聽得身后一聲驚呼,他轉身,一個姑娘正跳著腳對他怒目而視。原來,他踩了人家的腳。
杜立德顧不得開水燙手,連連道歉。姑娘卻“噗哧”一聲笑了。姑娘留著短短的學生頭,穿淺藍色短袖旗袍,笑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
“請我吃炒米糖開水,我就不怪你。”
杜立德趕緊照辦。
四個年輕人坐在黃桷樹下吃炒米糖開水,笑聲照亮了凌晨兩點的十八梯。那一晚,杜立德知道了姑娘叫葉念慈,是沙坪壩一所學校的學生。
那一年,杜立德年輕英俊,玉樹臨風,從國立南京藥學專科學校畢業后,在儲奇門一家藥材行做職員。
1946年底,杜立德已經在藥材行做到了經理。他工作勤奮,業務拔尖,為人厚道,老板很器重他。抗戰勝利后,老板攜家眷重返上海,想把杜立德帶去上海幫手做事,杜立德謝絕了。
他只想留在重慶,實現他的夢想。
杜立德兄弟三人,二哥戰死臺兒莊,大哥在家鄉行醫。杜立德跟大哥相差十多歲,小時候每天一放學就搶著幫大哥背醫藥箱,跟著大哥出診。大哥仁心濟世,醫術高明,遇到窮苦的病人總是主動免去醫藥費,在鄉間有口皆碑。但也正因如此,兄嫂的生活一直清寒。
杜立德的理想很簡單,就是在重慶這個大碼頭,為大哥開一家診所。
所以,他不想跟老板去上海。
老板沒有勉強他,相反,在回上海之前,老板破格把資歷尚淺的杜立德升為了經理。
那時的杜立德時常在儲奇門一帶出沒。當時的西南藥材公會就在儲奇門的洋子壩,附近有西南最大的藥材交易市場。杜立德對各種藥材了如指掌,那些黃連、天麻、杜仲、銀杏,都是川東的好藥材,他閉著眼睛也能認出它們。他聞到它們的氣味,心里就安定,就覺得人生踏實有靠。
那時候,葉念慈已經是杜立德的女朋友。她從學校畢業后,在上半城的一家洋行做秘書。不上班的日子,兩個人喜歡去儲奇門的一家吊腳樓茶館喝茶。跟其它的江邊茶館聚滿船員和苦力不一樣,去這家茶館坐的大多是職員和青年學生,他們在“莫談國事”的標語下大肆談論國事,熱鬧得很。茶館外面,是陪都1946年深秋的天空,霧氣沉沉,不時有一只灰撲撲的鳥飛過。
杜立德和葉念慈有時也不坐茶館,沿著江岸慢慢走。江上船只來往,時而一聲汽笛鳴響,讓人心里突然一動,仿佛聽到了不知來自何方的召喚。
葉念慈很快就打扮得像個標準的寫字樓小姐,燙發,穿旗袍、玻璃絲襪和高跟鞋。
他們在茶館見面。杜立德發現,葉念慈的眼神變得飄忽。
那天,葉念慈端起茶碗,揭開碗蓋,吹著茶水面上的茉莉花,仿佛漫不經心地問杜立德:“如果可能,你愿不愿意放棄現在的工作,或者,離開重慶?”
杜立德不愿意。
他離不開重慶。再說,他為什么要離開呢?重慶是個好地方,他要存錢,在重慶為哥哥開診所,讓嫂嫂和侄兒來重慶過上好日子。
葉念慈沒有說話,只是將臉微微轉開,把目光投向窗外。
那以后,杜立德有好一陣子沒有看見葉念慈。入秋后,藥材行的事情愈發忙了,他跟葉念慈見面的次數更少了。
有一天,王世鈞下班回來,隨口說了一句:“我昨天在較場口看見葉念慈了。”停了停,王世鈞說:“我看見葉念慈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哦。”杜立德說。
“她……挽著那個人。”王世鈞說。
杜立德的心里,有一只藥材市場過磅的秤砣惡狠狠劈頭砸下。
沒有再三追問,葉念慈坦然承認她打算嫁給別人。她說杜立德只是一個小經理,家累卻那么重,跟著他注定一輩子受窮。而那個男人是個小老板,家道殷實,她嫁過去不用再做事,在家里做太太就好。
說這話的時候,杜立德和葉念慈正走在儲奇門江邊的石梯坎上。夜霧彌漫,他很快就看不清她的臉。
停泊在長江上的一艘貨輪,突然低低地吼了一聲。
1948年,國民政府開始發行金圓券。杜立德和王世鈞晚上回住處的時候,聽見房東太太在嘟噥,說早晨去買米,去的時候提了一袋金圓券,提回來的米卻只夠裝半袋。
房東太太的兒子小喜趴在桌子上做作業,得意洋洋地念一首打油詩:“踏進茅房去拉屎,突然忘記帶草紙。袋里掏出百元錢,擦擦屁股滿合適。”
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完之后,杜立德心中充滿了憂愁。家鄉的大哥病了,是肺病,已經開始吐血。
醫者治不了自己的病,這是憾事,也是常事。杜立德離家在外,心急如焚。大哥一病不起,醫藥費和全家的生活費都落到了杜立德的頭上,在重慶開診所的夢想眼看著一點一點就要破滅了。
杜立德躺在床上,醒到了天亮。
他覺得自己就要被生活燒干了。
就在這時,杜立德公司的一位董事給他介紹了一個結婚對象。姑娘叫鄧婉瑩,出身成都的富商家庭,在家族生意的重慶分號幫哥哥做事。那位董事是婉瑩哥哥的好友,他跟已經回了上海的老板一樣器重杜立德,覺得杜立德和婉瑩很般配,就從中牽了紅線。
鄧婉瑩容貌秀麗,知書達理,落落大方。在國泰大戲院附近的心心咖啡館見過一面后,杜立德和鄧婉瑩都對媒人點了頭。
婚后不久,重慶解放了。在公私合營的浪潮裹挾下,杜立德所在的藥材行被收歸國有,改名叫醫藥公司。杜立德運氣好,被公司留用,職務由經理改成了主任。
之后幾年,杜立德和鄧婉瑩的一雙兒女相繼出生。
文革期間,杜立德被打成黑權威,靠邊站,被發配到大陽溝一家小藥店當店員。就在那間窄小的鋪面里,杜立德僥幸逃過了更大的風浪。而我自出生起,記憶中的杜立德就是戴眼鏡,穿藍色中山裝,兩手戴袖套的模樣。后來和鄧婉瑩一起翻老相冊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杜立德從前竟然是風度翩翩西裝友。
鄧婉瑩解放后做了幾十年銀行職員,雖然她的出身頻頻被人當成攻擊的把柄,但她始終謹言慎行,日子也還過得安穩。
他們的兩個孩子,先是去云南當了知青,在粉碎四人幫后相繼回到重慶,參加工作,結婚生子。在孫子和外孫女上小學后,杜立德和鄧婉瑩雙雙退休,安享晚年。
載沉載浮的大時代里,小人物的命運大抵如此。
那一天,杜立德在《重慶日報》上看到了一個豆腐塊報道。報道平淡無奇,內容是某局領導參加了某個公眾活動,但是領導中包括一個叫葉念慈的處長。
杜立德的心臟劇烈地動蕩起來了。但他轉念一想,這怎么可能是她呢?她早已嫁為商人婦,怎可能搖身一變成了革命干部?說不定她還在臺灣……政治氣氛如此緊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時的王世鈞也成了杜立德的“海外關系”。1948年,原籍南京的王世鈞從重慶到上海工作,后來去了美國定居。
中間王世鈞給杜立德寫過信,但一看到來自美國的航空郵件,鄧婉瑩就緊張莫名,不許杜立德回信。那些年月的海外關系不是說著玩的,扣你一頂“美蔣特務”的帽子,那是分分鐘的事。
鄧婉瑩把王世鈞的信偷偷燒了。地址也沒有留下。
1988年,已是成功商人的王世鈞回國考察投資環境,正好是葉念慈的部門負責接待。王世鈞這才知道,葉念慈當年在學校就參加了重慶地下黨,她后來之所以“消失”,也是組織的需要。葉念慈被派往重慶郊縣江津開展地下工作——她對杜立德所稱的未婚夫,其實是地下黨的同志。
鑒于杜立德缺乏政治頭腦,葉念慈放棄了動員他的念頭。也由于組織紀律嚴密,葉念慈唯有在他面前消失。
解放后,得知杜立德已經成家,葉念慈于是和一位“老地下”結了婚。解放后丈夫身居高位,然而命運弄人,“文革”中因為江青一句“川東地下黨沒有一個好人”,葉念慈夫婦被打成叛徒,在監獄里關了整整八年,出獄后才得知,他們寄養在農村親戚家的唯一的兒子,已經在某年夏天到長江里游泳時溺亡。
葉念慈和丈夫終生沒有再育。
葉念慈的事情,是王世鈞在1997年去世后,他在美國的兒子自作主張告訴杜立德的。小王叔叔說,當年葉念慈讓他父親不要向杜立德透露此事,是為了不打擾杜立德的平靜生活。可是,小王叔叔說,他覺得,杜立德需要知道這一切。
我陪著杜立德和鄧婉瑩去掃墓。公墓在南岸的一座山上。上梯坎的時候,我攙著鄧婉瑩。杜立德不要我攙,他甩開我的手,堅持自己走。
我們帶去了一束臘梅。杜立德說葉念慈喜歡臘梅。

杜立德86歲了。他的耳朵已經不太好使,我跟他說話要大聲喊,就像在抗戰勝利當天,他和王世鈞互相要大聲喊一樣。有一次我們坐車經過儲奇門的藥材公會,他執意要司機停下來,站在大門口看了許久。藥材公會的灰色大樓已經殘舊不堪,樓面雕刻仍在,那些藥草和葫蘆還活靈活現,屋頂墻角卻已長出野草,在灰霾天氣里尤其荒涼。
在葉念慈的墓前,杜立德沒有說話。他看著墓碑上的字,眼神寂寥。
山上冷,鄧婉瑩被風一激,咳起來。我拉拉杜立德:“外公,我們回家吧。”
下山的時候,我左手攙著鄧婉瑩,右手攙著杜立德,這一次他沒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