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憂郁的大狗同眠

2020-01-08 10:17:33康慨

中國新聞周刊 2020年47期

康慨

《我的朋友阿波羅》

作者：[美]西格麗德·努涅斯

譯者：姚君偉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1月

定價：58元

你才華橫溢。你玉樹臨風。你有名。你有三位太太，一條大狗，無數的女友（我也是其中之一）。你死了，死于自盡。我想你。

這就是本書的開頭。

敘事者是位孤獨的作家，一個人住在曼哈頓，她的密友、導師和有過一次床上經歷的情人突然自殺了。她用向“你”傾訴的方式，以一種沒有收信人的書信體來解構本書。她總是展開天馬行空的思索，有時記下瑣細的觀察，帶著豐富的喜劇色彩，也透出深刻的悲傷。字里行間充滿了文人式的冥想，對友誼、愛情、寫作、死亡和生命意義的沉思，穿插著大量的文學典故和作家逸事，格言式的句子俯拾皆是。

敘事者的這位朋友自認玉樹臨風，公然宣稱“教室是世界上最色情的地方”，并利用自己的名望和老師身份，與眾多青年女生發生關系。直到五十歲時，他終于發現，19歲的女生與他上床不是因為欲望，而是出于自戀——是“讓一個位高權重的老男人跪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后得到的狂喜”。他班上的全體女生聯名寫信給他，不準他再用“親愛的”稱呼她們。是的，時代變了。女人——特別是年輕女人的思想變了。性欲的外露過去算得上風流，如今可能被視為騷擾。敘事者因此把他稱做大衛·盧里——庫切小說《恥》的主人公和校園性丑聞事件的主角。“你是我知道的盧里式的朋友之一：魯莽、性欲旺盛的男人，在事業、生活和婚姻——所有的事情上——都會冒險。”他考慮自我閹割，最后卻以自殺了斷。

三夫人把死者遺下的大狗托付給敘事者照料。它肩高86厘米，體重82公斤，不輸壯漢。她出門遛它時，好奇的路人會問，你咋不騎上它呢？

憂郁的大狗名叫阿波羅，對自己的前途也是一片茫然。公寓管理員不準她養狗。它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床上，出門時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一回到家就直奔臥室，癱倒在床——她的床上。她如果單獨出門，它會在家里給沙發靠墊開膛，咬碎茶幾上的平裝本克瑙斯高。夜里，它抱著她睡覺，口水滴到她臉上。她怕，可她想給它愛。因為在她心目中，它是你——那個自殺了的、可憐的你的延伸。

大丹犬深受鐵血宰相俾斯麥和紅男爵里希特霍芬的喜愛，體形雖巨，但并不以兇猛著稱。相反，它們有個綽號：溫柔的巨人。她開始去看獸醫，卻不肯聽從勸告，做高高在上的狗主人。宗教故事里說，一個妓女送水給快要渴死的狗喝，真主于是寬恕了她的一切罪過，允許她上天堂。為了緩解阿波羅的憂郁，她給它按摩胸部、播放音樂，為它朗讀。管理員不斷要她把狗送走。她越來越不愿意出門。久不見面的朋友們打來慰問的電話，建議她接受心理治療。里爾克在西班牙咖啡館外遇到一條懷孕的流浪狗，在它那哀求的眼神里發現了一切超越孤獨靈魂的東西。還是里爾克說，愛情就是兩個孤獨者的相互保護，和平共處，相互接納。每天夜里，阿波羅巨大而溫暖的身體緊緊貼著她整條脊柱，給她帶來驚人的安慰。它也開始關心她，安慰她，衛護她了，還體貼地為她叼來一本新的克瑙斯高。街上一個女人夸阿波羅性感。另一個女人嚷嚷著：“我一直就說，養一條狗代替丈夫，勝過有一個狗一樣的丈夫。”她開始把所有時間都花在阿波羅身上了。當她和它聊過天，玩過拔河比賽，為它唱過歌，讀過詩，修剪過指甲，梳理過全身的體毛，最后滿足地看著它的睡相時，她在心里暗暗發誓：“不管發生什么，什么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澤巴爾德說，文學之惡似乎無可救藥。納塔利婭·金茨堡說，你無法通過寫作來撫慰自己悲傷的情緒。埃德娜·奧布賴恩說，女作家會受到雙重傷害——女人的受虐狂加上藝術家的受虐狂。醫生告訴她，她應該寫狗主人的自殺。醫生還告訴她，她還愛著阿波羅它爸。

故事到了這兒，開始出現后現代的轉折。仿佛鏡頭拉開，一個新的敘事者加入。作為一篇小小的書評，再說下去就會犯忌。主要由于對努涅斯語言上的美感戀戀不舍，我寧愿她和狗的生活就這樣一直繼續。但我們都知道，這是一種絕望的美，是一支名叫放棄的仙樂在敲擊我們的心。這不是愛情故事，即使它通過一條狗，發生在活人和想象的死者之間。它講的是我們和這個世界的關系。關于我們如何存在，如何持續，以及何時和怎樣退出。一本好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