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華,李紅巖
(景德鎮陶瓷大學,拾宋雅集工作室,333000)
禪宗作為一種漢傳佛教,其哲學內涵及內在思想的超越性都使它有別于印度佛教。從時間維度來看,禪宗在晚唐就已形成“五家七宗”,宋代確立了達摩作為禪宗始祖的地位,受到民眾的尊崇和弘揚。在官府支持,士大夫、文人、百姓參與的社會環境下,禪宗系列書籍被大量翻譯、刊發,南北宋時期禪宗在民間大范圍流傳。
隨著《菩提達摩傳》中對達摩身世地位、禪宗思想等的記錄,社會上彌漫著參禪之風,士大夫、文人成為其中的代表人物,使禪宗及其思想在宋代得以發展,影響了宋代的各種藝術形式。
以禪宗美學為旨的繪畫作品屢見不鮮,唐代詩人王維被稱為“詩佛”就是因為他參禪悟理,并將其融入詩畫之中,成為禪畫之祖。晚唐至五代階段,出現了由禪月大師貫休創作的《十六羅漢像》,此畫高古脫俗,存唐畫遺風,成為這一時期禪宗人物畫的代表作。
隨著禪宗在南北宗時期的興盛和傳播,以刻畫禪宗思想為主旨、以禪宗美學為藝術特征的各類題材繪畫作品相繼問世,當中以羅漢、觀音、僧侶等為主表達禪宗意境和哲理,后來又有了以自然萬物,如山水、花鳥、人物表達畫家參禪道的畫作,顯示了禪宗美學融入禪畫藝術,宗教內涵向藝術情趣的演進。
宋代禪宗美學繪畫在當時推崇“程朱理學”的文化氛圍中,二者有著密切的關聯,也使禪宗繪畫有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和禪宗哲學的基因。宋代文人高潔不阿,連在朝為官的士大夫也熱衷禪修,他們常與禪僧論道參禪,倡斗機鋒,自修證悟。
宋代哲學家陸九淵深諳禪宗史籍,通過和禪僧暢談天地,彰顯禪宗自作主宰之氣魄。朱熹的“心之本”論與自心自性的禪宗思想如出一轍。文豪歐陽修、蘇軾也都在禪宗中了悟生死、感懷人生,他們不拘泥于一家思想,哲思包含孔儒、老莊以及禪宗的“無念”“自得道”“心無所住”等思想。通過他們的作品,使藝術家的思想與禪宗精神滲透到當時的文學、藝術、哲學等領域,也為禪宗美學繪畫提供了文化和哲學土壤,使之在宋代蓬勃發展、影響深遠。
日本作為毗鄰華夏之小國,它的文化、藝術、宗教等文化大都源自中國,宋代的禪宗傳播到日本后,對日本的繪畫藝術產生了巨大影響,畫家不再拘泥于任何權威設定,用自我內心的見解創造藝術世界,彰顯其存在價值,使禪宗美學有了一個全球化的視野和與當代藝術相關聯的契機。
禪宗美學繪畫的藝術理念源自中國古代的哲學思想,繪畫又是藝術的分支,通過哲學與藝術的對話,不斷深入、豐富,將禪宗美學的禪意內核表達得更加深刻顯見,繪畫風格也更加穩定。
禪宗繪畫經由畫家自省而反哺出的藝術表象即是“禪意”,將禪意融入繪畫中,不僅對傳統繪畫技法及創作思路有所影響,更使宋畫有了簡潔古樸、淡泊高雅、意境深遠的藝術特征。
人物是禪宗美學繪畫中最常見的題材,其它題材還包括山水、花鳥等,以禪思哲理入畫的表現內容更加豐富、深刻,助推了中國畫的發展,也為禪宗繪畫向其它方向拓展提供了參照。
把深奧晦澀的哲理用富有禪趣的故事進行表現,用畫筆繪出其禪意,使人能夠方便、直觀地參禪悟理,其中《六祖禪師》《達摩祖師》《十牛圖》等都是最具代表性的禪宗美學繪畫。
禪宗有“境由心生”之說,即“心生,則諸法生”,因此產生了一種先有詩再有畫的禪宗繪畫,畫家以禪詩為表現對象,從詩句中體會哲理與意境,自己領悟后,對詩中景物適當取舍,甚至通過藝術聯想,創造出相關的藝術形象,再以繪畫的形式表現出來,以禪畫繪禪詩,使畫作的禪林墨趣超出了宋時的“文人畫”。
追求空靈意境與虛幻韻味成為禪宗美學思想在繪畫中的重要體現,也是宋代文人仕大夫所追求的極簡美學思想中純靜、幽遠的精神世界的體現。從歷代禪宗美學繪畫中不難看出,禪宗美學繪畫作品表現的哲學審美既是自然真實之美,又是寧靜和諧之美,更是幽遠靜穆之美,言有盡而境無窮的大象希聲正是禪宗美學繪畫的藝術境界。
宋元時期,禪宗美學繪畫比之前有了更大的發展,涌現出一大批優秀的禪學畫僧,如傅古、楚安、夢休、居寧、覺心等,他們使禪宗美學繪畫的內容也越來越豐富,畫風更加親近大自然,以萬物入畫,繪意境哲思。南宋畫家梁楷的《李白行吟圖》《潑墨仙人圖》《釋迦出山圖》至今仍是中國禪宗繪畫的名作。宋末禪僧牧溪甚至影響了日本禪宗美學繪畫的發展,使“禪宗入畫”成為一種審美趨勢,因此牧溪被譽為日本的“畫祖”。其代表作《松猿圖》《洞庭秋色圖》等都以閑淡雅致與簡潔空靈來加強畫面的藝術感染力,畫面空寂寧靜,墨色古樸淡雅,鮮活而靈動。這種“無畫處皆成妙境”的意境,呈現出禪意十足的景色。
“極簡”禪畫中的“簡”不僅僅是簡單,它有著更高的品味要求和藝術素養的標準,無需華麗的裝飾、絢麗的色彩,只需著少許墨色,便可以把大自然的簡樸與真實融合成為一種富有哲理的美感與意境,以黑為基調,給人一種神秘大氣的視覺暗示,這是對禪宗美學幽玄思想的深刻見解,它以直觀的方式傳達畫家的思想感情和精神世界,折射出禪宗思想簡約的自然屬性,使畫作具有存在的藝術價值。
在禪宗思想影響下,宋代禪宗美學繪畫經歷了漫長的發展過程,采用墨意、留白、造境等方式,追求空靈寂靜的獨特藝術表現。
極簡的禪宗美學繪畫多以黑色為主,畫面風格簡約洗練,畫家以生動概括的筆墨構圖,留下大面積的空白,追求畫面的簡潔極致和思想的風雅,這種創作手法與禪宗思想中“多既一,一既多”相吻合,符合當時人們所追求的簡單純粹的生活理想,可以說禪宗美學繪畫與宋代極簡主義美學思想有著異曲同功之妙。
禪宗美學文化在宋代禪宗繪畫中呈現出富有哲理的氣韻,其主旨被畫家深刻的感受和領悟,禪宗的簡古意境結合畫家的想象被運用到作品中,畫家們在有限的畫卷上,展現無盡的想象,墨色寥寥,以白當黑、以少勝多、以虛代實、以一當百,追求的是“畫外之意”和“無聲勝有聲”,繪畫作品中的禪宗美學的強大魅力被世人感知。與這種藝術表現方式相吻合的,是在繪畫理念上突出對藝術意境、思悟的展現,這種詩境審美特點也是宋代禪宗美學繪畫極簡的主要表現。
在宋代禪宗美學繪畫作品中,大多筆簡意足、意境空闊。畫家苦惱經營,以筆墨展現禪意,墨簡而意深、墨淡卻雋永,只需幾筆墨色,寫型表意。在簡練的黑色當中,將畫家內心對禪學的感悟訴諸紙上,超然物外,直指本心。這樣的作品不拘常法,技法獨特,禪意深奧,藝術境界直抵觀者的精神層面,具有超凡的禪學意境。
參禪入畫,畫作大多以闊筆掃出、線條簡練明快、急緩輕重變化豐富,把自然萬物的鮮明特征用簡約有力的繪畫線條融為一個整體,筆墨中禪意滿滿,意境深遠,具有獨特的精神氣質,欣賞這類禪宗美學畫作不僅是賞畫,更是對人生哲理的感悟和對禪意的直觀體驗。
禪宗美學繪畫中的留白也是一大特色,畫作大部分空白處運用得當,計白當黑,無限拓展了畫面的意境和深意,讓人心感空曠舒適和無盡遐想。禪宗美學思想里就是關于空和虛的意境內容,在南宋禪宗僧人畫家玉澗的山水名畫《廬山圖》中就有這樣的筆墨闡釋——畫面一眼看上去并不復雜,筆墨繪前、中、后三個景別的山峰之巔,墨色有力,色調樸素,干濕粗細點染錯落,尤其是畫作右邊留下了一大半的空白,無一物處卻顯無限空幽,畫面簡約圓融,以禪宗美學詮釋萬物之美,感性而生動。
普通人用語言當作思想的出口,而畫家則通過繪畫簡明準確地傳達情感和理念,既清晰又豐滿,這符合禪宗美學的精神,因此,以繪畫展現禪宗呈現的是簡約、明了的自然樸素的思想現實。
禪宗美學繪畫所呈現的藝術特征即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禪意”,能將“禪意”很好地融入畫作中的一般是這樣兩類畫家,一是先入禪宗,接受禪學熏陶,再通過繪畫的手段進行表現的禪宗僧人,他們可以流暢地將日常接觸的禪宗理念以繪畫的形式進行傳達,他們中的代表有牧溪、惠崇、巨然、玉澗等;另一類就是當時的文人畫家,他們畫作當中的禪意不是刻意為之,而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作品里充滿了禪宗意境和哲學趣味,像宋朝的米芾、梁楷、蘇軾等就是這一類。
出處不同,也使得兩類畫家的筆下涌現出兩種不同的禪宗美學繪畫的藝術面貌。僧侶們的禪畫直抒胸意,先有禪而后有畫,直接表現禪宗哲學或禪修生活,并以此為繪畫的主要目的,甚至可以理解為他們的畫就是禪宗思想的圖示,深入淺出,更加直觀地解釋了“禪”;文人畫家則不同,他們是先有畫后有禪,禪宗思想是間接融入在畫面里,使虛無的禪學哲理變成生活中具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通過欣賞畫作,人們可以悟到甚至豐富禪宗的理念,像一些雪景、怪石、云山圖等以及牧溪的山水、梅竹;梁楷、馬遠等的人物圖景,都是通過繪畫表現畫家對禪宗美學理念的參悟和延伸,作品都充滿禪意和禪境。
歐陽修畫作中神韻生發的藝術人格讓觀者看到了他的廣博胸襟,蘇軾一生豁達,寵辱不驚,他的禪宗畫作也較為簡淡疏朗、平和寧靜,這是他生活的真實寫照,畫如其人,表現生命中自然純真的現實。通過這些文人禪畫,我們能感受到遠離廟堂和市井喧囂后的平和自在,這正是宋朝文人士大夫的人生所向。通常來講,禪宗之心就是“無心”或“平常心”,心中無事、無事于心,以樸素真實的筆墨呈現生存世界的本來面目,畫家淡逸簡略、頗具禪意韻味的禪畫將他們的審美情趣以及心理訴求展現在大眾面前。大眾可以通過禪宗美學繪畫與禪宗思想對話,深入領悟生命的真諦,把簡約的墨色印刻在心里,明白其中的哲理、洞見當中的禪意,使人們更加直觀地理解禪宗的思想精神、感悟人生真諦。
色彩作為繪畫中的第一視覺要素,嚴重影響著人們的心理感受和情感需求,在復雜錯亂的色彩中,單一的黑色反而能給人帶來安靜、沉穩的感受。極簡的禪宗美學繪畫也遵循了這一原則,清淡雅逸的禪宗繪畫把墨色的黑,以深淺不一的多色階呈現,隨筆點墨,沒有過多裝飾,以最具特點的簡潔線條概括,筆墨富有節奏動感,筆法嫻熟,營造空靈寂靜的意境和情趣。黑白的圖像、間或水墨滲透的效果,墨黑為眾色之合,“墨”與“默”通。默,黑也。禪宗美學的畫家們借墨色,表示無言的靜默,在靜默中修養身心,以外形影響內相。當水墨淋漓紙上,黑白幻化間,回歸自然、情景交融,萬物皆在其中,在宋代繪畫這一特有的色彩體系中,實現對大眾的人文關懷。
從宋代文人畫和禪畫藝術家們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他們將自己對人生、對自然以及對禪文化思想的深刻理解和參悟,用極簡的筆墨線條繪制成畫,簡約、留白、樸素、寧靜之美溢于畫外,他們的感受和領悟很好地將禪宗美學精神的偉大和高深。畫面雖然空靈簡潔,但作品的內涵意境卻憑借禪宗美學的獨特魅力在極簡墨色里顯得更加詩意深遠,彼時的藝術作品在今天仍能給予現代人以啟迪,讓人們在喧囂塵世中覓得一隅寧靜樂土,可以自在隨性、返璞歸真、領悟禪意,這也是禪宗美學繪畫給當下所帶來的一種新的藝術發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