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鑫
(華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北魏分裂(534年)至北周滅北齊(577年),天下再成三分局面,此即“后三國”時期。這一時期,大致以侯景之亂為界,又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學界對于侯景之亂后三國間和戰關系的研究已較為充分[1],而對侯景之亂前梁與西魏和戰關系的研究則相對較少。李文才[2]論述了北魏末年至西魏大統初年梁奪取西魏益梁二州的經過;薛海波[3]則論述了大統初年賀拔勝、獨孤信等人由梁入關是西魏向梁遣使的結果。本文在前人工作基礎上考證上述二事及其他相關諸事,分析雙方關系演變的具體過程和動因。
北魏正始四年(504年),梁漢中長史夏侯道遷降魏,北魏趁此占據漢中并設立梁州(治南鄭),永平元年(508年)北魏分梁州晉壽郡又置益州[4,p1357]。梁朝為奪回失地展開了近30年的爭奪,終在北魏分裂后的次年(535年),從西魏手中奪回該地區。
奪取經過分為兩個階段,首先是取益州。“秋,七月,……益州刺史鄱陽王范、南梁州刺史樊文熾合兵圍晉壽,魏東益州刺史(按:《通鑒》有誤,此為益州)傅敬和來降”[5,p4867]。攻取益州后,梁朝并未停止進取,短短四個月后,“十一月壬戌,北梁州刺史蘭欽攻漢中,克之,魏梁州刺史元羅降。癸亥,賜梁州歸附者復除有差”[6,p79]。
梁朝能夠如此迅速奪取梁益地區,張玲玲等[7]注意到這不僅是趁北魏分裂的有利時機得以實現,梁益地區地方政治勢力的配合也起到了很大作用。此外,在益梁二州刺史的人選安排上,北魏朝廷亦有失策。時任益州刺史傅敬和得居此位是“朝廷以其父有遺惠也”。傅敬和之父即北魏名將傅豎眼,曾任益梁二州刺史,甚得民情[4,p1694]。然傅敬和與其父不同,史稱其“聚斂無已,好酒嗜色,遠近失望”[4,p1695];北魏宗室元羅于孝武帝時出任梁州刺史,主要是為了抗高歡,而以宗室為羽翼的策略體現。至于元羅是否有守邊能力,并非主要的考慮因素,元羅“既懦怯,孝靜初,蕭衍遣將圍逼,羅以州降”[4,p473]。
梁在益梁地區積極進取。《周書》卷三三《趙剛傳》載:“初,賀拔勝、獨孤信以孝武西遷之后,并流寓江左。至是剛言于魏文帝,請追而復之。乃以剛為兼給事黃門侍郎,使梁魏興,赍移書與其梁州刺史杜懷寶等論鄰好,并致請勝等移書。寶即與剛盟歃,受移赴建康,仍遣行人隨剛報命。是年,又詔剛使三荊,聽在所便宜從事。使還,稱旨,進爵武城縣侯,除大丞相府帳內都督。復使魏興,重申前命。尋而梁人禮送賀拔勝、獨孤信等。”[8,p573]
按:三荊是指荊州(治穰城)、南荊州(治安昌)、東荊州(治泚陽),永熙三年,獨孤信襲殺東魏荊州刺史辛纂,遂得三荊,信尋戰敗奔梁,三荊又沒于東魏,沙苑之戰后西魏才重新取回荊州等地[9,p410]。趙剛此前在荊州、東荊州等地有過策反活動,所以此時出使三荊的目的大概也在于策反,應與梁朝無關。
魏孝武帝入關不久,賀拔勝、獨孤信等被高歡擊敗,先后逃奔江左。《趙剛傳》聲稱趙剛出使的主要目的是請梁朝歸還這些關中舊人,但根據對趙剛出使時間的考察,其實另有隱情。
關于趙剛首次出使的時間,正史只記載是西魏大統初年,唯《通鑒》將出發時間系于梁大同元年(535)的七月,并置于北魏益州喪失之后[5,p4867],似乎已暗示此行的目的并不單純。不過,此時間點還不夠準確,趙剛出使時間至少應比大統元年(535)七月更晚。據《北史》卷八五《乙速孤佛保傳》記載,“大統初,梁將蘭欽來寇,遂陷漢中。佛保時為都督,統兵力戰。……自刎而死。三軍莫不壯之。黃門郎趙僧慶時使漢中,聞,乃收運其尸致長安”[10,p2850]。
漢中陷梁在十一月壬戌,據《二十史朔潤表》推算在十一月二十日[11],而根據《乙速孤佛保傳》所載,趙剛(字僧慶)是在漢中陷梁不久便抵達該地。史書未載趙剛沿途有任何突發情況,依據《通鑒》所載趙剛在七月出發,他由長安至漢中,竟用時整整四月,顯然不符實情。
長安至漢中需經秦嶺古道,而北魏正始四年(508年)九月才對褒斜道又重新進行了修筑[4,p204],所以趙剛擇褒斜道而行的可能性最大。以此道為準進行計算,則長安與漢中的距離則約為九百三十三里(古里)[12]。永熙末,高歡率軍由晉陽赴洛陽,八九日內且能急行八九百里[8,p12]。雖然趙剛從長安到漢中的路途可能較后者相對艱險,但趙剛出使應只有隨從數人,并共同騎馬而行,不存在有大量士卒步行拖慢速度的情況,沿途所需半月足矣。
此外,也可從趙剛歸來的時間進行佐證。趙剛抵達魏興后,懷寶“即與剛盟歃,受移赴建康,仍遣行人隨剛報命”,而西魏“是年,又詔剛使三荊”。據此可知趙剛十一月下旬經過漢中后,在年底前不僅抵達了魏興,而且最終從魏興回到了關中,不然趙剛不可能在同年又被派往“三荊”。這都發生在一個多月之內,可見趙剛在路程上所花費的時間確實不多。綜上,已確知趙剛經行漢中在十一月二十日后不久,則趙剛自長安的出發時間最遲也應在十一月。
確認西魏派遣趙剛首次出使的大致時間,已使我們可以窺見其使梁的動機。西魏派趙剛使梁之時,賀拔勝、獨孤信等人已經流寓江左已近一年時間。在這一年時間內,西魏內部都沒考慮向梁遣使請人,偏偏在七月益州喪失,緊接著十一月漢中被圍,甚至可能也已失的情況下,才聽從趙剛的赴梁請人之策。這便說明梁朝對西魏所逐步加強的軍事壓力,才是迫使西魏遣使的最直接動因。
從趙剛使梁前西魏的內外形勢看,更證實這一點。從內部看,侯莫陳悅死后隴右地區再度失控,原本與高歡有舊的西魏渭州刺史可朱渾道元已于大統元年(535年)正月投靠了東魏,靈州刺史曹泥及其女婿劉豐,秦州刺史萬俟普撥也在次年相繼跟從。再加上宇文泰方于永熙三年(534年)冬鴆殺孝武帝,給忠于魏室的朝臣以極大沖擊[13],宋人王應麟便指出“宇文泰弒君之罪,甚于高歡之逐君”[14]。經過內部妥協后所擁立的魏文帝元寶炬在位時間尚不足一年,內部顯然亟需穩定。外部形勢嚴峻程度猶有過之,強大的高歡集團虎視眈眈,即將舉兵西向[15,p19];同時還不斷遭受吐谷渾、柔然的邊境寇擾[16]。
以西魏此時所面臨的局勢,再與梁朝一較高下不太現實,故而西魏遣趙剛出使的主要目的應是為防止梁朝在邊境的進一步進攻,以期實現雙方和平,免于陷入腹背受敵的不利境地。趙剛抵達魏興后,首先與杜懷寶“論鄰好”,已可略見西魏請和的迫切心態。
至于《趙剛傳》所載西魏是為請人而遣趙剛使梁一事。筆者有兩點看法:第一,這應是西魏為掩蓋請和而作的一個幌子。如果因梁益地區的軍事失利,便直接向梁朝請和,無疑是在向梁示弱。且對宇文泰而言,本身繼承賀拔岳余部后掌權不久,威望有所不足,西魏朝廷內又有諸多將領素來與之“等夷”。直接請和也將對宇文泰在關中的地位造成削弱。趙剛適時提出請人建議,出使的名義便是為營救關中舊人而非戰敗求和,恰巧能解決上述問題;第二,眾所周知李唐之法統出自西魏北周,不能排除《周書》的編纂者存在有意營造假象以為修飾的嫌疑。
要之,請和與請人之間有著明顯的主次之分,請和為主,請人為次。
趙剛首次使梁后,西魏與梁之間的友好關系是否就此穩固下來,還需要做進一步的求證。據《周書》卷三三《趙剛傳》載趙剛出使三荊州后不久,“復使魏興,重申前命。尋而梁人禮送賀拔勝、獨孤信等。頃之,御史中尉董紹進策,請圖梁漢。以紹為行臺、梁州刺史,率士馬向漢中。剛以為不可,而朝議已決,遂出軍。紹竟無功而還,免為庶人。除剛潁川郡守,加通直散騎常侍、衛大將軍。”[8,p573]根據這段記載來看,似乎是西魏在賀拔勝、獨孤信歸國之后對梁發動了收復漢中的軍事行動。勝、信二人分別于大統二年(536年)七月、三年七月得以入關,西魏反攻漢中的時間按理來說應在其中一者之后。可是在《南史·蘭欽傳》中有著與此截然不同的記載:“征梁、漢,事平,進號智武將軍。改授都督、衡州刺史。未及述職,會西魏攻圍南鄭,梁州刺史杜懷寶來請救,欽乃大破魏軍,追入斜谷,斬獲略盡。魏相安定公遣致馬二千疋,請結鄰好。欽百日之中再破魏軍,威振鄰國。詔加散騎常侍,仍令述職。”[17,p1504]
“征梁、漢,事平”指大統元年(535年)梁朝收取梁益二州。事成后立有大功的蘭欽改授衡州刺史,梁州刺史由杜懷寶接任。不久西魏遣軍回攻南鄭(梁州治所),《梁書·蘭欽傳》對西魏這次出軍也有記錄,并提及時任西魏的主帥為董紹、張獻二人,正與《周書·趙剛傳》中董紹出軍之事前后一致。蘭欽“未及述職”便再次投身于戰場,說明這場軍事沖突距收取梁益時間較短,不太可能發生在次年七月或是再后一年的七月。前島佳孝根據“欽百日之中再破魏軍”一語指出西魏反攻漢中失敗是在大統元年十一月(蘭欽克復漢中之日)百日之后,也就是說最晚也在大統二年三月中旬之前。進而這表示《周書·趙剛傳》所載勝、信回歸后董紹進攻南鄭一事難以成立[18]。
西魏反擊漢中失敗既然在次年三月中旬左右,可以推斷其出兵時間大致亦在次年二月前后。第一節已證實趙剛于大統元年十一月首次使梁,并于年底前回國,董紹建言出兵時,趙剛也在場表示反對。兩相對比,董紹出軍至少應在趙剛首次使梁之后。這就不免使人產生疑問:西魏為何在派遣趙剛首次使梁,并與梁結成鄰好后又出爾反爾同意董紹派兵攻梁?
這一問題牽涉到了漢中的南北歸屬問題。前島佳孝指出趙剛首次由長安出發之時,漢中仍屬于北朝領土(雖然前島佳孝未對趙剛首次使梁的時間作過考證,選擇默認為《通鑒》所載大統元年七月,但即便以本文最新考證趙剛使梁在十一月,根據趙剛途經漢中后替乙速孤佛保收尸,這時漢中才失,亦足以說明趙剛出發時漢中仍為西魏所有。)當趙剛與梁將杜懷寶交涉成立之時漢中已成為梁朝的領地,這樣才有了董紹提議光復漢中。更準確地說漢中陷梁屬于趙剛出使途中的突發事件,趙剛本人作為區區一介使臣,此行主要職責僅在于請和與請人,只得接受失去漢中的現狀。可對于西魏來說,派遣趙剛使梁的最初設想是希望梁人在攻占益州晉壽之后便停止入侵活動,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此番雙方“鄰好”的前提是需以默認漢中為梁所有作為前提條件的。
西魏面對一廂情愿與殘酷現實所形成的鮮明對比,沒有選擇忍氣吞聲而是決意出兵漢中,與梁一戰。當然,進軍漢中并非僅憑董紹一人之言,宇文泰便不顧西魏建國初期內外惡劣局勢作出的決定,從“朝議已決”說明絕大多數西魏的官員都支持這次出兵,不愿就此輕易喪失漢中地區。那么,漢中對西魏而言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使得西魏對其難以割舍?
古往今來的學人多強調漢中對于巴蜀的作用,《讀史方輿紀要》便援引了諸多古人的看法,如:“若失漢中,則三巴不振”“漢中,益州咽喉,存亡之機會,若無漢中則無蜀矣”[19],又如《輿地紀勝》云:“漢中為巴蜀捍遮,蜀之股臂。”[20]此類論斷不勝枚舉。事實上,對于偏居關中一隅的西魏來說,漢中的軍事意義絕不小于巴蜀。雄踞北方的曹操昔日視漢中為“雞肋”,因為“(曹)魏境廣闊,統治中心遠離關中,漢中的地位遠不如對劉蜀那樣重要”[21]。而此時的漢中卻是作為西魏都城長安的南面門戶,遠不可同日而語。喪失此地區,一方面梁朝將取得“由漢中可窺關、陜”[22]的軍事地位,西魏面臨的生存危機將加深;另一方面西魏也會隨之喪失掉重要的糧食與兵力的來源地。再者漢中已為北朝控制達三十年,建國不久的西魏如何肯心甘情愿地拱手讓與他人,不如趁梁人新獲漢中,人情未穩、疏于防范,出其不意將之奪回。
董紹之所以會主動倡言征討漢中以及被任為主帥,與他此前的任職經歷有很大關系,董紹于永安年間曾任過梁州刺史和掌握山南地區最高軍事指揮權的“山南行臺”一職。“山南行臺”統轄地域主要在長安南山(以秦嶺為主體)以南的今漢水、嘉陵江上游地區[23]。
西魏此舉不得不稱為謀劃縝密,不料由于梁朝方面的拼死抵抗,此戰進行得異常艱難與激烈。據《南史》卷六四《杜崱傳》載:“大同初,魏軍復圍南鄭,懷寶命第三子嶷帥二百人與魏前鋒戰于光道寺,流矢中其目,失馬,敵人交矟將至,嶷斬其一騎而上,馳以歸。嶷膂力絕人,便馬善射,一日中戰七八合。所佩霜明朱弓四石余力,斑絲纏矟長二丈五,同心敢死士百七十人。每出殺傷數百人,敵人憚之,號為杜彪。”[17,p1556]
梁武帝派遣蘭欽赴援后,西魏逐漸轉入劣勢。《魏故南秦州刺史成君碑》對此有所反映:“(成君)息尊和,中堅將軍、都督,征梁、漢,與吳賊蘭欽交陣,誓兵眾曰:“吾以身許國,不愛七尺,富貴存亡,在今一戰,人各勠力,共立功名,寧為魏鬼,可作梁人?”便身先士卒,卒于戰所。”[24]
據碑文可知成尊和確應跟隨董紹參與了這次作戰,由于梁將蘭欽的及時回援,西魏遭到慘敗。蘭欽“大破(董)紹、(張)獻于高橋城,斬首三千余,紹、獻奔退,追入斜谷,斬獲略盡。西魏相宇文黑泰致馬二千匹,請結鄰好”[6,p466]。
西魏建國之初兵力短缺,總人數不超過五萬,且主力是用于對付東魏。此番漢中一役,單是高橋城一戰便被斬首三千,若再算上其他作戰的傷亡人員,西魏總共折損的兵力恐已破萬。因此,戰敗后除了向梁請和外,已無余力越過秦嶺繼續戰爭。趙剛不久前方出使江左,派遣其“復使魏興”最為合適,其目的是為修護董紹出兵后破裂的雙方關系[18]。
趙剛二次使梁后,梁朝方面或許以穩定梁益地區的統治為重而默許了西魏的請和,雙方終于結成“鄰好”關系。但未持續太久,大同二年底后梁與西魏正式的外交關系便基本斷絕。這種結果是哪些因素所導致,以及自此之后梁與西魏是否陷入敵對狀態?這是接下來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
雖然趙剛二次使梁的主要目的是修護雙方破損的外交關系,但也不可曲解為賀拔勝、獨孤信的歸來與否便不重要。另一方面,梁武帝既然決定與西魏達成和平,至少在官方層面上同樣沒有拒絕放人的道理。先行被梁武帝送回“且通鄰好”的賀拔勝部將崔謙即為一種友好的表示[8,p612]。
關于賀拔勝等部入關一事,《崔說神道碑》亦載:“太師賀拔勝作牧西荊,公為假節、冠軍將軍、防城都督。及南陽失守,卷甲奔梁。……幸值和鄰,言歸舊國。”[25]崔說為崔謙之弟,亦是賀拔勝的部將,但他應是屬于跟從賀拔勝同時入關的一員。由碑文可知他們是以兩國“和鄰”之機得以入關,但對這種“和鄰”關系,梁朝并未貫徹到底,因為賀拔勝部雖歸,獨孤信及其麾下卻延遲到次年秋天才被放回。
梁武帝若因欣賞獨孤信“事君無二”的忠心便多留其一年,未免失之淺陋。實際上這應是梁武帝看重獨孤信等人對西魏的影響力,不愿一次性將手中的籌碼全盤交出,故意拖延放人,以為后用。另外從安全上考慮,若將賀拔勝、獨孤信同時放回,歸途之中也有被東魏整體截獲的危險,不如分成兩批,先使賀拔勝作為先導以測虛實。結果賀拔勝在歸途中,果然遭到東魏的襲擊,“(賀拔勝)行至襄陽,齊神武懼勝西入,遣侯景以輕騎邀之。勝及柔懼,乃棄船山行,贏糧冒險,經數百里。時屬秋霖,徒侶凍餒,死者太半”[8,p563]。可見東魏對賀拔勝等人在梁的一舉一動也在緊密關注。既已知歸途兇險,獨孤信的入關時間自然得略作延遲。不過,梁武帝的政治考量應占主要成分。
梁武帝拖延獨孤信入關一事,只是對兩國剛達成的“鄰好”關系有所影響,畢竟沒有明確地拒絕放人。然而梁朝在放歸賀拔勝后半年不到,突然發起了對西魏的進攻,“(大統)二年,梁人北寇商洛,東魏復侵樊鄧,于是以褒為鎮南將軍、丞相府從事中郎,出鎮淅酈。居二年,征拜丞相府司馬,進爵為侯”[8,p661]。
《韓褒墓志》亦載:“(大統)二年,授鎮南將軍、相府從事中郎,轉左府司馬。”[26]墓志雖未確載梁朝進攻之事,但從韓褒的忽然轉任,可佐證本傳所載應屬事實。梁進攻的具體時間同樣史載不明,但梁朝與東魏近乎同時出兵,通過東魏出兵的時間可以判定梁朝的出兵時間。
西魏大統二年,即東魏天平三年(536),東魏對河南一帶的進攻只見于年底。《魏書·孝靜紀》載:“(天平三年)十有二月,丁丑(十一日),齊獻武王自晉陽西討,次于蒲津,司徒公、大都督高敖曹趨上洛,車騎大將軍竇泰入自潼關。”[4,p351]《北齊書·神武經下》亦載:“(天平三年)十二月丁丑,神武自晉陽西討,遣兼仆射行臺汝陽王暹、司徒高昂等趣上洛,大都督竇泰入自潼關。”[15,p19]又同書《高昂傳》:“時高祖方有事關隴,以昂為西南道大都督,徑趣商洛。”[15,p295]高歡三路大軍西征,高昂(即高敖曹)為其最南一路,其西向商洛進發,樊鄧正是必經地帶,則大統二年“東魏侵樊鄧”,當在十二月西討后不久。梁與東魏的進攻近乎同舉,所以梁攻商洛亦在此時。
從《韓褒傳》的描述來看,梁對西魏發起的進攻似乎帶有配合東魏作戰的意味,如果將目光轉移到梁與東魏此時的和戰關系,便不覺詫異。《資治通鑒》卷一三七《武帝大同二年》載:“大同二年,九月,壬申,東魏以定州刺史侯景兼尚書右仆射、南道行臺,督諸將入寇。……冬,十月,已亥,詔大舉伐東魏,東魏侯景將兵七萬寇楚州,虜刺史桓和;進軍淮上,南、北司二州刺史陳慶之擊破之,景棄輜重走。十一月,已亥,罷北伐之師。”[5,p4874]
由以上可知在大統二年十一月,梁與東魏之間基本已經結束了戰爭。在同年十二月壬申(六日),兩國又實現了通和[5,p81],而通和正發生在東魏西討前五日。梁朝之所以選擇與東魏通和,與其在東部戰場上的受阻有很大關系。梁之前北伐西魏順利奪取益梁,而北伐東魏卻陷入僵持,甚至迎來東魏的大舉反攻,梁朝最終只是勉強自守而已。梁既已與東魏通和,與西魏的所謂“鄰好”關系就要大打折扣了,因此梁朝進攻商洛,極有可能是與東魏通和后的一種軍事表示。
西魏針對梁與東魏的同時進攻,在軍事上當即派遣了親信韓褒出鎮“淅(析)酈”。“淅酈”為兩地合稱,始出于《史記》,劉邦入關時,“至丹水,高武侯鰓、襄侯王陵降西陵。還攻胡陽,遇番君別將梅鋗,與皆,降析、酈”[27]。
北魏末年時“淅”之所在,據《元和郡縣圖志》載為西魏廢帝時淅陽郡的郡治中鄉縣城(今河南西峽縣)[28]。而“酈”之位置,據《水經注》卷三一《淯水》所載可知,“淯水出弘農盧氏縣支山,東南過南陽西鄂縣西北,又東過宛縣南,水導源東流,逕酈縣故城北,郭仲產曰:‘酈縣故城在攻離山東南,酈舊縣也。’《三倉》曰:‘樊、鄧、酈。酈有二城,北酈也,漢祖入關,下淅酈,即此縣也’”[29]。
北酈(今河南內鄉縣北)屬北魏荊州治下的東恒農郡所轄,荊州于永熙三年(534年)末陷于東魏,大統三年(537年)沙苑之戰后西魏才奪回[9,p410]。析陽郡屬析州,析州州治在修陽郡,西魏最早任析州刺史見于大統十二年[8,p410],可見州治修陽等地在此前也應沒于東魏。
不過原北魏的荊州、析州地區都屬于東西魏激烈爭奪的地帶,兩國各占據了其中部分地區,據此時韓褒出鎮的時間分析,說明北酈和中鄉等地便應屬于其中的未陷之地。特別是析陽郡,北魏永熙三年底西魏派獨孤信招撫三荊時,此地為其所取[8,p264;4,p1837],自此后便無復陷的記載。
就地理方位觀察,淅酈一帶正位于樊鄧與商洛兩地之間[30],宇文泰以韓褒出鎮,其意應在于支援當地的對外作戰。從現實情況來看,韓褒的出鎮似乎并沒能阻止東魏將高敖曹的兵鋒所向,據《魏書》卷一二《孝靜紀》載,“(天平)四年春正月,丁巳,高敖曹攻上洛,克之,擒寶炬驃騎大將軍、洛州刺史泉企”[4,p351]。《北史》卷三一《高昂傳》具載其過程:“神武以昂為西南道大都督,徑趣商、洛。……時山道峻阻,巴寇守險,昂轉斗而進,莫有當鋒。遂克上洛,獲西魏洛州刺史泉企并將數十人。”[10,p1146]
東魏于天平三年(大統二年)十二月十一日開始西討,年底前西南道大都督高敖曹“侵樊鄧”,次年正月初丁巳(即二十一日)攻克上洛,一路勢如破竹。但西魏失之桑榆,收之東隅,高敖曹攻克上洛的四日前(癸丑),竇泰一路卻在小關被宇文泰擊敗,竇泰本人亦被臨陣斬殺,《周書》卷二《文帝下》載:“(大統三年春正月)庚戌,太祖率騎六千還長安,聲言欲保隴右。辛亥,謁帝而潛出軍。癸丑旦,至小關。竇泰卒聞軍至,惶懼,依山為陣,未及成列,太祖縱兵擊破之,盡俘其眾萬余人。斬泰,傳首長安。”[8,p22]此即著名的東、西魏小關之戰,竇泰一敗,東魏全線撤退,西魏順勢復取洛州。史載“高敖曹適陷洛州,執刺史泉企,聞泰之歿,焚輜重棄城走。齊神武亦撤橋而退。企子元禮尋復洛州,斬東魏刺史杜窋”[8,p22]。
最后,在大統二年底到三年初的戰爭中,不難發現東、西魏及梁三方政權雖都卷入其中,但程度卻有差異。尤其是梁朝雖曾配合東魏出兵,可梁軍在“北寇商洛”后,便沒有了出兵作戰的任何記載,戰場上只剩東、西魏爭雄。由此觀之,似乎梁朝并未真正打算配合東魏進攻西魏,反倒像是在作壁上觀。
西魏小關一戰獲得大勝,北方戰局的風云突變,至多經過一兩月的消息傳遞,不可能為梁朝上下視之不見,而梁朝北寇商洛雖然嚴重損害了與西魏的關系,但之后未見有繼續進攻,這也為隨后梁朝對西魏的緩和留有可能性和操作性。小關之戰后,東、西魏雙方新一輪的較量即將展開,誠為急需用人之際,獨孤信恰恰基于這樣的背景被梁武帝放回關中,這顯然應是梁朝希望同西魏緩和關系的最直接體現。獨孤信入關之后,沒有受到任何實質性懲罰,“尋拜領軍。仍從太祖復弘農,破沙苑”[8,p265]。
此處關于獨孤信入關涉及一個正史記載前后矛盾之處,附考如下:
獨孤信在永熙三年(534年)七月孝武入關后一度追隨入關,旋即又被派往已經淪陷的荊州進行招撫工作,并順利奪取了荊州。但《周書·楊忠傳》稱獨孤信等“居半歲,以東魏之逼”[8,p315],遂率領部下走奔江左,《北史·魏本紀第五》亦載:“大統元年春正月,東魏將侯景攻陷荊州。”[9,p175]據此二則材料可判斷,獨孤信等人真正抵達江左的時間應在大統元年,而非如賀拔勝等部在永熙三年。獨孤信既然又在梁“居三載”[8,p264],則其于“大統三年秋,至長安”[8,p265]應是無誤的。
以上確認獨孤信入關時間的準確性,事關接下來的關鍵問題。獨孤信在梁部下楊忠“與信俱歸闕”[8,p315];另一個在梁的部下——宇文虬,史載其在大統三年入關,亦理應在秋天跟從獨孤信一起入關,未見其有先還之記載。然而,《周書》《北史》所載二人本傳卻稱其皆有“禽(通“擒”)竇泰”之功,即是楊忠、宇文虬必然參加過爆發于大統三年正月的東、西魏小關之戰,因為東魏竇泰正是在此戰中殞命,史載甚明,毋庸贅述。“禽竇泰”明顯與二人在同年秋入關的時間不符,誤差有半年之久,疑史書記載有誤。
言歸正傳,薛海波[3]以為梁武帝通過放還賀拔勝、獨孤信等人,從而與西魏建立友好關系后,可以集中力量對付東魏。然此說忽視了勝、信入關存在先后這一點,單論放歸賀拔勝尚能符合其說,但涉及獨孤信入關時則有抵牾,因為大統三年秋獨孤信入關時,梁與東魏通和已達半年之久,其實已不再有對付東魏的緊迫性。如此看來關于梁放獨孤信的行為,以本文所提出的原因進行解釋,較為合理。
梁朝方面雖然已與東魏結成了更為親密的關系,雙方此后的相互遣使絡繹不絕,東魏由于各方面實力較強,梁朝實在是別無選擇。但透過放還獨孤信入關之事足見梁朝并沒有采取徹底倒向東魏,敵視西魏的政治態度。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還有更有力的證據,最典型的即是梁朝方面在攻擊商洛后直到侯景之亂前也再未配合東魏對西魏繼續任何軍事行動。
何淼[31]認為梁在大統元年十一月取漢中后停止了對西魏的進攻,原因有二:一為東魏大統二年九到十月的南侵,造成梁東部邊境軍事壓力,使之無暇對付西魏;二為大同二年,梁武帝使其子蕭紀出鎮益州,蕭紀集中發展自己勢力以爭奪皇位,未遑北伐。且新復的梁益地區也需要時間經略。首先其立論的出發點有失偏頗,梁真正停止主動進攻西魏,應在大統二年十二月“北寇商洛”后。再就其具體觀點來看,第一點,梁與東魏于大統二年十二月業已通和,之后兩國使節往返頻繁,已無直接邊境壓力;第二點,屬于梁朝內部的原因,具有一定合理性。仍可補充的是,梁武為了使蕭紀出鎮益州時,能有一個穩定的外部環境,沒有與西魏再起戰事,這符合蕭紀“特為武帝愛”[17,p1328]的特質。
此外,筆者總結分析也有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軍事上進攻西魏的難度加大。清人劉體仁曾比較精辟地指出過“綜(梁武)帝生平有事于北堰淮水也,立元顥也,以及納侯景也。皆欲繳(僥)幸成功,初未有興復中原之成算,實則無進取中原之大志耳”[32]。梁朝復取益梁地區便屬于一僥幸成功,而之后梁若再欲從西魏手中取地,已非易事。此時梁軍若由西側漢中北進,將直接接觸到西魏的統治核心區,西魏必定會傾盡全力迎戰,沿途又要穿越險阻的秦嶺古道,容易被西魏阻擊;若從東部出擊,商洛一帶不僅地方雄豪泉企一族對西魏極其忠心,從前文所引高敖曹對商洛的進犯便可知,而且附近又有宇文泰的親信韓褒在任,這已然遠遠不同于北魏末年梁益地區“州既僻遠,又無外援”的情形。
第二,經濟上難以為繼。大同十一年(545年)賀琛上奏稱梁“自征伐北境,國帑空虛。今天下無事,而猶日不暇給者,良有以也。”又“自普通以來,二十余年,刑役薦起,民力雕流”[6,p545]。彼時南北恢復和平已近十年,梁朝都尚未恢復元氣,誠如諸多前賢所認可那樣,梁武帝在位晚期,財力、民力實已俱困。因此,梁未繼續對西魏用兵,也實在意料之中。
第三,外交策略的考量。梁朝此后不再進攻西魏,且基本與西魏處于隔絕狀態,關鍵要注意到,這也是發生在同時期梁與東魏友好關系高度發展的情況下。換言之,其政治上雖倒向了東魏,軍事上卻不是,這就說明梁朝最希望的乃是北方保持對峙分裂的格局。如果繼續出兵西魏,也就是在幫助東魏解決腹心之疾,一個統一而又強大的北方政權再次出現,絕非梁朝所愿。這一點從之前“北寇商洛”未盡全力,已能看出些許端倪。質言之,聯合西魏對付強勢的東魏,梁朝不敢為,而配合東魏對付較弱的西魏,其又不愿為。
綜此節所述,在進攻商洛后,梁朝主動放還獨孤信及其部眾,并長期與西魏保持和平狀態,無疑向西魏傳達了友好與善意。但囿于同東魏的正式外交關系,梁朝方面若棄強鄰而親西魏,頗為不智。(侯景之亂時,梁朝接納侯景、背棄東魏屬于特殊情況,應當另說,且此舉亦廣為世人詬病。)因而此后對西魏采取不敵視、冷淡的政治態度已經是最佳方案。與此同時,對于強鄰環繞的西魏而言,也不愿再起邊釁。于是在南北間未發生重大動亂的情況下,雙方達成了無言的默契,這種“穩定”關系遂得以長期維持。
西魏大統元年(535年)梁先后攻取西魏梁益二州,西魏遣使請和,雙方達成“和鄰”;西魏事后出于對漢中的執念,欲奪回舊地而發兵,結果戰敗再次請和。梁朝也未對此有所追究,雙方的“和鄰”關系遂終于形成。但隨著大統二年底梁決定與東魏通和后,不顧“和鄰”,配合東魏進攻西魏商洛的行為,使得雙方關系受損;大統三年初西魏獲得小關之戰的勝利后準備東征,梁看準時機于此時放獨孤信入關以行緩和之實。此后,雙方關系在某種程度上一直保持“心照不宣”式的平穩態勢直至侯景之亂。短短三年間雙方的關系中,軍事沖突與人員往來交織在一起,可謂一波三折。這種現象歸根結底,還是源自后三國時期雙方內外形勢的變化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