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民
提到《詩經·魏風·碩鼠》,我們都耳熟能詳: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對于這首詩的主旨,古今看法分歧不大。古人認為此詩為諷刺統治者“重斂厚賦”之作,后世學人多遵此說。比如《毛詩序》云:“《碩鼠》,刺重斂也。”鄭玄箋:“大鼠大鼠者,斥其君也。”孔穎達《毛詩正義》曰:“國人疾其君重斂畏人比之碩鼠。言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猶言國君國君無重斂我財。”朱熹《詩序辨說》曰:“此亦托于碩鼠以刺其有司之詞,未必直以碩鼠比其君也。”姚際恒《詩經通論》:“此詩刺重斂苛政,特為明顯。”今人也多認為這首詩是反對剝削、向往樂土的民聲。
對于詩中的“碩鼠”,究竟為何物,古今說法并不統一。歸納起來,主要有三種不同的說法:
其一,古人最早就是從字面意義上講,“碩,大也”,“碩鼠”就是大老鼠。如《毛詩序》:“其君重斂,蠶食于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鄭玄箋:“碩,大也。大鼠大鼠者,斥其君也。”孔穎達疏曰:“碩,大。”“言貪而畏人,若大鼠然。”朱熹《詩集傳》:“民困于貪殘之政,故托言大鼠害己而去之也。”都是這個意思。
其二,“碩鼠”就是田鼠。古人評詩者有注“碩鼠”為田鼠者,比如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引晉郭璞曰:“大鼠,頭似兔,尾有毛,青黃色。好在田中食粟豆,關西呼鼩鼠。”三國吳陸璣《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下》云:“今河東有大鼠,能人立,交前兩腳于頸上,跳舞,善鳴,食人禾苗。人逐則走入樹空中。亦有五技,或謂之雀鼠,其形大,故序云‘大鼠也’。魏國,今河北縣是也。言其方物宜謂此鼠,非鼫鼠也。”此處的“關西大鼠”(鼩鼠)和“河東大鼠”,都指田鼠之一種。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認為“碩”即“鼫”之假借,“碩鼠”即“鼫鼠”,舉上述所謂田鼠為“碩鼠”之例證。余冠英《詩經選》注:“碩鼠,就是《爾雅》的鼫鼠,又名田鼠,嚙齒類動物,穴居河川沿岸,吃豆粟等物。北方俗稱地耗子。”[1]122
其三,“碩鼠”指螻蛄。《爾雅·釋蟲》:“螜,天螻,螻蛄也。”邢昺《爾雅疏》:“螜,一名天螻,一名碩鼠,即今之螻蛄也。”鄭樵《通志·昆蟲草木略第二》:“螻蛄曰螜,曰天螻,曰蝚,曰蛖螻,亦曰蟪蛄,故《爾雅》云:‘螜,天螻,又曰蝚,蛖螻。’《方言》云:‘南楚謂之杜枸,此物頗協神鬼,昔人獄中得其力者,今人夜忽見出,多打殺之。言為鬼所使也。’《荀子》所謂‘梧鼠五技而窮’,蔡邕《勸學篇》云‘碩鼠五能不成一技者’,此物爾。”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螻蛄,一名仙姑,一名蟪蛄,一名螻蟈,一名石鼠,一名梧鼠。”又曰:“《周禮注》云:‘螻,臭也。此蟲氣臭,故得螻名。曰姑,曰婆,曰蟲之名。蟪蛄同蟬名,螻蟈同蛙名,石鼠同碩鼠名,梧鼠同飛生名,皆名同物異也。’”
“碩鼠”不可能是大老鼠。
老鼠吃糧食,主要吃家里盛放的或糧倉中的黍、麥等,它一般不會毀壞莊稼。即言其“無食我黍”“無食我麥”都可以,但不能說它“無食我苗”。這是農業常識。
可能古人也看出了這一說法的不妥,所以《毛詩傳》說“無食我苗”之苗為“嘉谷”。孔穎達《毛詩正義》也說:“黍麥指谷實言之,是鼠之所食。苗之莖葉,以非鼠能食之,故云嘉谷,謂谷實也。谷生于苗,故言苗以韻句。”其實,孔氏訓苗為谷實,不僅于古無征,古人作詩不可能因為押韻的需要而因辭害意,且違反農業生產常識,莊稼苗不能稱為糧食,曲為之說,殊不足據。
其實,《碩鼠》中的“黍”“麥”“苗”,在此都是指長在地里的莊稼幼苗,分別指黍苗、麥苗、禾苗,即未成熟的黍谷、小麥和谷子。如《詩經·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疏曰:“苗謂禾未秀。”《論語·子罕篇》:“苗而不秀者有矣夫。”《春秋公羊傳》莊公七年:“秋大水,無麥苗。”何休注曰:“苗者禾也。生曰苗,秀曰禾。”《倉頡篇》:“苗,禾之未秀者也。”《說文·草部》:“苗,草生于田者。”而老鼠只是禍害成熟的谷物,不會嚙噬莊稼幼苗。正如陸璣《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所說:“今大鼠又不食禾苗。”
“碩鼠”也不可能是田鼠。
田鼠體型粗笨,多數為小型鼠類,且以地下生活為主,四肢短粗有力,爪發達,門齒粗壯,適于挖掘復雜的洞道,莊稼成熟時攫取谷物和瓜果儲藏在洞里,為過冬之用。華北農村方言稱之為“土耗子”“搬蟲兒”。一般來講,田鼠也不會毀壞莊稼苗,只是在秋季莊稼成熟時盜取谷物。所以對于田鼠來講,也可以說它“無食我黍”“無食我麥”,卻不能說它“無食我苗”。
上舉郭璞、陸璣等人所謂的“關西大鼠”(鼩鼠)和“河東大鼠”,也都是田鼠之一種,為哺乳類動物小型鼠類,《爾雅·釋獸》“鼩鼠”,郭璞注:“小鼱鼩也。”徐珂《清稗類鈔·飲食·青海人食鼩鼠》:“青海有鼩鼠,窟處土中,黃灰色,較家鼠身肥短,尾不及寸。”田鼠一般都是小型鼠類,難當“碩鼠”。而且,不管是大老鼠還是田鼠都“貪而畏人”(《毛詩序》),“人逐則走”(陸璣《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這與《碩鼠》中所說的人“逝將去汝”,恰好相反。因此,將“碩鼠”視為大老鼠或者田鼠是無法解釋的。
根據古代文獻的記載,螻蛄也叫“碩鼠”。《藝文類聚》卷九十五引漢樊光云:“《詩》碩鼠,即《爾雅》鼫鼠也。”晉崔豹《古今注》“魚蟲”:“螻蛄,一名天螻。一名螜。一名碩鼠(一本作鼫鼠)。有五能而不成伎術。”《爾雅·釋蟲》:“螜,天螻。”晉郭璞《爾雅注》:“螻蛄也。《夏小正》曰:‘螜則鳴。’”宋邢昺《爾雅疏》:“螜,一名天螻,一名碩鼠,即今之螻蛄也。《夏小正》者,《大戴禮》之篇名。以蟲、魚、草、木正十二月之節候,起于夏后氏,故曰《夏小正》。其三月云‘螜則鳴。螜,天螻’是也。”《廣韻》入聲二十二昔:“鼫,鼫鼠,螻蛄。”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螻蛄,一名仙姑,一名蟪蛄,一名螻蟈,一名石鼠,一名梧鼠。”又曰:“蟪蛄同蟬名,螻蟈同蛙名,石鼠同碩鼠名,梧鼠同飛生名,皆名同物異也。”又曰:“鼫鼠處處有之,居土穴、樹孔中……好食粟、豆,與鼢鼠俱為田害。”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鼫,《古今注》,‘螻蛄,一名鼫鼠。今目驗螻蛄,實似此五技,故即以鼫鼠之名名之。’”牟應震《毛詩質疑物名考》:“碩鼠,即鼫鼠。《古今注》,‘螻蛄也’。方首、短翹,六足。前二足如鼢鼠,故以鼠名。其前身澀,后身滑。以羽鳴。春苗生時,恒穿田為苗害。故曰‘無食我苗’。又名梧鼠。”
螻蛄,不同地區有不同的叫法,如又稱耕狗、蜊蛄、蝲蝲蛄、地蝲蛄、拉拉蛄、地拉蛄、扒扒狗、地狗子、土狗、土狗崽、蠹蚍(度比仔)、剪柳仔、蟪蛄、天螻、螻蟈、仙姑、石鼠、鼫鼠、梧鼠等。古典文獻中對螻蛄還有別的稱呼,比如《爾雅·釋蟲》:“蝚,蛖螻。”郭璞注:“蛖螻,螻蛄類。”邢昺疏:“釋曰:案《方言》云:‘蛄諸謂之杜蛒。螻蛭謂之螻蛄,或謂之蟓蛉。南楚謂之杜狗,或謂之蛞螻。’然則此言蝚及蛖螻者,亦螻蛄之異名耳。”劉師培《蟲名今釋》:“雜色為蛖,今螻蛄有身雜采色者,殆即《爾雅》之蛖螻。”
螻蛄為地下昆蟲,背部一般呈茶褐色,腹部一般呈灰黃色,身體梭形,前腳大,呈鏟狀,適于掘土,有短翅,有尾須。螻蛄通常棲息于地下,潛行土中,形成隧道,使作物幼根與土壤分離,因失水而枯死。又喜吃新播的種子,咬食作物根部,對作物幼苗傷害極大。既然螻蛄也是可以稱“碩鼠”,而螻蛄是能夠危害莊稼“黍”“麥”“苗”等。那么把“碩鼠”指認作螻蛄,則比大老鼠和田鼠,就顯得合理的多了。
另外,在螻蛄這個意義上的“碩鼠”,也有被稱作“鼫鼠”和“五技鼠”的。比如漢樊光《爾雅注》言“碩鼠”即“鼫鼠”。晉《古今注》記載“五技鼠”:“有五能而不能成伎術:一、飛不能過屋;二、緣不能窮木;三、沒不能窮谷;四、掘不能覆身;五、走不能絕人。”五代馬縞《中華古今注》卷下云:“螻蛄,一名天螻……一名石鼠。有五能而不成伎術,其一曰飛不過屋,其二曰緣不過木,其三曰泅不度谷,其四曰掘不能覆其身,其五曰走不能絕人。”其實這個“鼫鼠五技”的明確記載,最早見之于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說文·鼠部》:“鼫,五技鼠也。能飛不能過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覆身,能走不能先人。從鼠石聲。”而許慎這個說法,極有可能是化荀子語而來。《荀子·勸學》:“螣蛇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而《大戴禮·勸學》作:“鼫鼠五技而窮。”孔穎達《周易正義》:“晉如鼫鼠者,鼫鼠有五能而不成伎之蟲也……晉如鼫鼠,無所守也者。蔡邕《勸學篇》云:‘鼫鼠五能,不成一伎。’王注曰:‘能飛不能過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游不能度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本草經》云:‘螻蛄一名鼫鼠。’謂此也。”陸德明《經典釋文·周易音義》:“鼫,音石。子夏傳作碩鼠。鼫鼠,五技鼠也。《本草》,‘螻蛄。一名鼫鼠。’”《爾雅》“碩鼠”犍為文學注:“《詩》,‘碩鼠’,五技鼠也。”《毛詩正義》引孫炎注:“鼫鼠,五技鼠也。”《顏氏家訓·省事》:“多為少善,不如執一;鼫鼠五能,不成伎術。”可見,此“五技”是大老鼠和田鼠所不具備的。
螻蛄具備“鼫鼠”之“五技”,有飛、緣、游、穴、走五種本領。但前翅短小,飛不能越屋脊;前足可以挖掘,卻不能從土中取食;能爬卻爬不上屋頂;能游卻游不過小河;能走卻跑不過人。對于螻蛄能飛,古人也有認真觀察。比如《埤雅》引三國魏人孫炎所撰《爾雅正義》之說:“螜是雄者,喜鳴善飛。雌者腹大羽小,不能飛翔。”郝懿行《爾雅義疏》說:“螻蛄翅短,不能遠飛,黃色四足,頭如狗頭。”對于螻蛄的這些本領,尤其是其中的飛、緣等,都是大老鼠和田鼠難以具備的技能。雖然螻蛄的這些本領不高,但其潛入地下啃噬農作物根苗,危害是很大的。
而且,“鼫”“碩”兩字古音相同,皆禪母鐸部,既雙聲又疊韻,可以通假。故而《爾雅·釋獸》“鼫鼠”,郝懿行《爾雅義疏》:“鼫與碩古字通。”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碩,即鼫之假借。”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引樊光謂:“碩鼠,即《爾雅》鼫鼠也。”這從音韻學上也可說明“碩鼠”就是螻蛄(鼫鼠)。
除了《詩經·魏風》中的“碩鼠”為“螻蛄”之外,《易經》也有“碩鼠”。《易經·晉卦》九四爻辭有“晉如鼫鼠,貞厲”。《子夏易傳》(《經典釋文》引)和鄭玄注(《周易正義》引)作“碩鼠”,《周易集解》亦作“碩鼠”。《爾雅·釋獸》:“鼫鼠,五技鼠也。”《九家易》亦訓作“五技鼠”。如前所述,“五技鼠”就是螻蛄。此“鼫鼠”(“碩鼠”)也應該解作螻蛄。而馬王堆帛書易《六十四卦·溍(晉)卦》九四爻辭則作“炙鼠”。炙,古音照紐禪部;鼫,古音鐸紐禪部。炙、鼫為疊韻字,照禪臨紐旁轉,兩字通假通用。古書由石得聲之字有可與炙通者,比如《呂氏春秋·本味》:“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陳奇猷校釋引王念孫《廣雅疏證》曰:“炙,讀為雞跖之跖。”[2]6《3說文·足部》:“跖,足下也。從足石聲。”段玉裁注曰:“跖,又作。”故而“炙鼠”就是“石鼠”“鼫鼠”“碩鼠”。蘇頌《本草圖經》“炙鼠”引《廣雅》亦作“碩鼠”。朱起鳳《辭通》曰:“炙字作碩,聲之近也。”《廣雅·釋蟲》全文是:“炙鼠,津姑、蟓蛉、蛞螻、螻蜮、螻蛄也。”因此王念孫《廣雅疏證》曰:“《易言》‘晉如鼫鼠’,或可以螻蛄為說耳。”
《晉卦》的其他爻辭,如“晉如摧如”“晉如愁如”“晉其角”,都是不畏艱難、積極進取、雄偉剛健的卦象,都比較吉利。唯獨九四爻辭為“晉如鼫鼠,貞厲”。何以如此?《周易集解》引《九家易》:“鼫鼠喻貪,謂四也:體離欲升,體坎欲降,游不度瀆,不出坎也;飛不上屋,不至上也;緣不極木,不出離也;穴不掩身,五坤薄也;走不先足,外震在下也。五伎皆劣,四爻當之,故曰‘晉如鼫鼠’也。”這是從象數角度引用“鼫鼠”“五技鼠”來說明卦象含義,并與《詩經·碩鼠》相印證。其實“鼫鼠”就是螻蛄,而螻蛄有一種生活習性,就是喜歡倒退爬行,尤其在洞穴內可以倒退疾行,這與其地下穴居密切相關。所以“晉如鼫鼠”不同于其他卦爻辭性質,是說如果一個人像螻蛄那樣前進后退猶豫不決,則是不能有好的結果的,所以占斷語詞為“貞厲”。這用大老鼠、田鼠等解釋不通,所以也只能是螻蛄。
但是也有些清代學者不同意將“鼫鼠”當作“五技鼠”、將“螻蛄”視為“碩鼠”者。比如郝懿行《爾雅義疏》:“‘石、鼫、碩俱聲義同。’但《廣雅》‘炙鼠’不謂碩鼠。《詩》言碩鼠,又非螻蛄。《本草》螻蛄亦無鼫鼠之名,此皆誤耳。”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崔豹《古今注》乃云,螻蛄一名鼫鼠。有五能而不成技術。此語殊誤。螻蛄不妨名鼫鼠,要不得云有五技也。倘許謂螻蛄,篆必次于部末。如黽部之蠅、蛛,馬部之騾、驢、等字矣。”胡承珙《毛詩后箋》:“至崔豹《古今注》螻蛄一名碩鼠之說,更與詩無涉,無論。螻蛄不得有五技,亦豈能食禾黍者乎。”
對于這些說法,王恩田先生有非常有力的反駁:
上引諸說俱有未安。郝懿行認為《爾雅》炙鼠,不謂碩鼠。《本草》亦無鼫鼠之名。殊不知(唐)蘇頌《本草圖經》引《廣雅》“炙鼠”正作“碩鼠”。又如陸德明、孔穎達引《本草經》:“螻蛄一名鼫鼠。”可證郝氏所謂“《本草》亦無鼫鼠之名”的說法有誤。郝氏雖然知道“石、鼫、碩聲義俱通”,但卻不承認石鼠、鼫鼠、碩鼠、炙鼠與螻蛄系同物異名,未免失之于泥。《說文解字》是字典不是研究動物分類的著作。同部首下所收諸字不一定屬于同一種屬。如蟲部下有“大蛇可食”的蚦,有“鼠婦也”的蟠,有“龍之屬”的蛟,有“短狐也”的蜮,有“善援禺屬”的蝯,有水生的蚌、蟹、蝦蟆,也有天上飛的蝙蝠。甚至還有無生命的自然現象“虹”等等。再如黽部下有水生動物黿、鱉,也有陸上爬行蟲類蜘蛛、飛蟲蒼蠅等等。例證繁多不贅引。因此段氏根據《說文》把“鼫”字收入鼠部,作為鼫鼠不是螻蛄的論據并無任何說服力。尤其令人怪異不解的是,淵博如段若膺,居然不知螻蛄有“五技”。無他故,未能像其同道朱駿聲那樣,走出書齋“目驗”螻蛄體態習性的緣故。至于胡氏承珙,不僅不知螻蛄有“五技”,而且居然提出螻蛄“豈能食禾黍者乎”的妙問。[3]
當然前輩學者中并非都持這樣的觀點。上舉郝懿行同鄉棲霞牟應震《毛詩質疑物名考》,對有關“碩鼠”的考證就足以駁斥上述說法:
碩鼠,即鼫鼠。《古今注》:“螻蛄也。”方首、短翹、六足。前二足如鼢鼠,故以鼠名。其前身澀,后身滑。以羽鳴。春苗生時,恒穿田為苗害。故曰“無食我苗。”又名梧鼠。《荀子》曰:“梧鼠五技而窮。”能飛不能上屋,能緣不能窮木,能走不能先人,能穴不能掩覆身,其為螻蛄無疑也。而《爾雅》以碩鼠入鼠部,陸、郭因之,誤也。其所以又名梧鼠者,梧與碩、石同音也。[4]334
牟氏既通曉書本知識,更重視農業實踐,勤于觀察,因此他獲取書本記載以外的知識,故而能夠得出更加符合事實的結論。
新發現的出土文獻也頗能說明問題。除了前面所舉的馬王堆帛書易材料之外,戰國簡牘文字中也有這方面的證據。比如最近公布的《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中,也有《詩經·碩鼠》,三章之中,首章作“==”,二三章作“石==”[5]43-44,122,均為“石鼠石鼠”的異體字寫法。碩,上古音位禪紐鐸部;石,也是禪紐鐸部,兩字古音既雙聲又疊韻,可以同音通假。
古文獻中,“碩”“石”兩字通假之例頗多,比如《呂氏春秋·尊師》:“高何縣子石,齊國之暴者也。”《墨子·耕柱》作“縣子碩”。《易經·蹇卦》上六爻辭:“往蹇來碩,吉,利見大人。”上博簡本易該卦該爻辭也作“來碩”。《易經·剝卦》上九爻辭:“碩果不食,君子得輿,小人剝廬。”馬王堆帛書易《六十四卦·剝卦》上九爻辭“碩果”作“石果”。《詩經·衛風·碩人》:“碩人其頎,衣錦褧衣。”《漢魯詩鏡》銘文鐫刻該詩作“石人”[6]。《說文·頁部》:“碩,頭大也。從頁,石聲。”指為從頁石聲的形聲字,然其“常只切”的讀音與“石”難以相協。而《經典釋文》:“碩音石。”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也說:“碩與石二字互相借。”故而安大簡本《詩經》“石鼠”直可讀為“碩鼠”。
不僅如此,文獻記載中也恰恰有稱螻蛄為“石鼠”者,比如漢鄭玄《周禮注》云:“螻,臭也。此蟲氣臭,故得螻名。曰姑,曰婆,曰蟲之名。蟪蛄同蟬名,螻蟈同蛙名,石鼠同碩鼠名,梧鼠同飛生名,皆名同物異也。”(《本草綱目》“蟲部”引)《古今注》“魚蟲”:“螻蛄……一名石鼠。”《中華古今注》卷下云:“螻蛄,一名天螻……一名石鼠。”《廣韻》:“螻蛄一名仙蛄,一名石鼠。”《神農本草經》云:“螻蛄為石鼠。”(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引)毛晉《陸氏詩疏廣要》云:“據陸氏云:螻蛄為石鼠,物異名同也。”李時珍《本草綱目》蟲部:“螻蛄(《本經》下品)。釋名:蟪蛄(《本經》)、天螻(《本經》)、仙姑(《古今注》)、螜(音斛,《本經》)、螻蟈(《月令》)、石鼠(《古今注》)、梧鼠(鼯鼠)。”明慎懋官在《華夷花木鳥獸珍玩考·碩鼠》說:“《毛詩》曰:‘碩鼠碩鼠,無食我黍。’《詩義疏》曰:‘樊光謂即《爾雅》鼫鼠也。’亦有五伎,或謂雀鼠。其形大,故敘云石鼠也。”載籍累累,不煩備舉。故稱《詩經》“碩鼠”即“石鼠”“鼫鼠”,也就是昆蟲螻蛄。
總之,不論從農業常識來講,還是從動物習性去說,抑或從文字聲訓而論,《詩經·魏風·碩鼠》之“碩鼠”,不當訓為大老鼠或者田鼠,訓為昆蟲螻蛄則文從字順,于義為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