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智欣 任宏麗# 邴守蘭 段逸山
1 上海中醫藥大學 上海 201203
2 上海針灸經絡研究所 上海 200030
近代上海霍亂疫情流行,既有自然因素如水源污染、氣候潮濕等,又有人為因素,如貿易、人口、移民、城市管理、生活方式等,是多種原因疊加導致,這使得上海成為當時中國霍亂流行的三大地區之一[1]。
“霍亂”病名古已有之。《靈樞·五亂》篇載:“清氣在陰,濁氣在陽,營氣順脈,衛氣逆行,清濁相干,……亂于腸胃,是為霍亂。”此處所說的霍亂更多的是指類霍亂,是一類以吐瀉為主癥的疾病。《傷寒論·辨霍亂病脈證并治》篇則曰“嘔吐而利,此名霍亂”,明確指出霍亂的主癥是上吐下瀉。張景岳則對霍亂病名的揭示最為貼切,他說:“霍亂一證,以其上吐下瀉,反復不寧而揮霍撩亂,故曰‘霍亂’。”[2]
一般學者認為,現在的甲類傳染病霍亂最早由清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傳入我國。為加以區別,民間習稱這種由霍亂弧菌感染引起的霍亂為“真霍亂”(有時也稱為濕霍亂或熱霍亂),而原有的霍亂病被稱為類霍亂(如以腹中絞痛為主癥,則稱為干霍亂)。清代溫病學家王孟英所著《隨息居重訂霍亂論》中,明確指出“熱霍亂流行似疫,世之所同也;寒霍亂偶有所傷也,人之所獨也”。[3]
上海自1843年開埠以來,尤其20世紀后,隨著人口增多,流動性增加,再加上社會動蕩,公共衛生管理不善等諸多方面因素,導致疫病多次爆發流行。
以甲類傳染病霍亂為例,《上海防疫史鑒》記載:“1912年霍亂大流行,至1948年先后流行12次。其中6次大流行,以1938年發病11365人、死亡2246人為最烈。”[4]其中1938年8月7日《文匯報》寫道:“本埠霍亂流行,……兩租界時疫醫院之病房早告人滿,竟至無法收容,為歷年所未有。”[4]當時疫情嚴重到租界傳染病醫院已無法收容,官方有報告的死亡率更高達19.8%,這還不包括未及時就醫或民間診所收治未報告的情況。
值得指出的是,民國醫家非常重視真假霍亂的鑒別診斷,如楊華亭在《醫治真性霍亂針藥并施法》一文中說:“霍亂……西名虎烈拉,有真假之分,假性者初亦吐瀉并作,與真性霍亂相同,此即急性之腸胃炎也,惟指肚螺痧不癟,……若驗糞則真霍亂有弧狀細菌,假者無之。”[5]明確真性霍亂與假性霍亂的鑒別要點是,大便是否可以檢出霍亂弧菌,以及是否具備典型癥狀,因為真性霍亂患者往往起病急,病程快,迅速出現脫水癥——“癟螺痧”(手指腹螺紋干癟)。
當時的社會現實,西醫有限的醫療資源已不能滿足疫情防控的需求,在這種形勢下,中醫藥發揮出特有優勢。以霍亂為例,中醫藥在防治疫病過程中發揮出重要作用,尤其是針刺和艾灸配合施救,很有臨床特色,往往收到如鼔應桴的效用。如陳伯范在《從霍亂想到針灸》[6]中說:“霍亂西名虎烈拉,無論中外老幼,聞其名莫不談虎色變……唯我國針灸一道,可免尋購煎灌之勞,能得起死回生之效。”
筆者以段逸山教授主編《中國近代中醫藥期刊匯編索引》為線索結合文獻閱讀,共檢索到近代(1840—1949年)中醫藥霍亂防治文獻288篇,其中針灸治療相關文章30余篇,既有霍亂針灸治療的理論研究,如近代醫家吳幼仁先生的《霍亂之針灸療法》(《中國醫學月刊》第3期24頁);又包括霍亂的針灸臨證治驗,如徐世長《霍亂癥有寒熱之分其針灸應用何穴何法試分別言之》(《醫學雜志》第25期108頁),等等。現分述如下。
2.1 針刺治療:民國醫家在針刺治療霍亂方面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主張辨證施治,同時辨病和辨癥相結合。如焦勉齋[7]根據自己十余年的診療經驗,主張寒霍亂刺委中、中脘、合谷、太沖;熱霍亂先刺上商、商陽、關沖、少澤、尺澤、委中均出血,再針合谷、太沖、中脘、足三里;干霍亂先刺十宣、尺澤、委中均出血,再針人中、中脘、氣海、陰陵泉和曲泉,并且強調針刺時“臨床診察詳確,務使手技敏捷,補瀉適當,自有得心應手之妙”。對于霍亂常見并發癥“轉筋”的處理,徐世長強調“急刺其硼起之紫脈上,出其惡血,其痛自止,而筋亦不轉矣”[8]。
同時,針刺放血治療霍亂,也是民國醫家的一大特色。如“止嘔吐,可刺金津、玉液二穴,俱出紫血,即愈”,“止腹痛,以毫針刺氣海、三陰交、陰陵泉三穴,俱補即愈”[9]。另外,針刺放血除常規選穴外,還有操作簡單的經驗秘訣,《霍亂之簡易療法》中介紹“宜將病人糞門剝開,其內部有黑紫泡,大小不一,多少不等,速將此泡以三棱針挑破,流出毒汁,以食鹽或雄黃末點之,挑后即神清氣爽”[10]。
2.2 灸療特色:《靈樞·官能》篇云:“針所不為,灸之所宜。”民國醫家普遍認為,艾灸可以祛邪扶正,取穴主要包括神闕、陰交、氣海、石門、關元等中下腹穴位,以任脈上經穴居多。如石門穴出自《針灸甲乙經》,又名“丹田穴”,功效理氣止痛、通利水道,主治少腹堅痛。更為可貴的是,民國醫家受中西醫匯通思想影響,嘗試運用現代生理病理學知識,解釋艾灸治療霍亂的原理。如姜鑫[11]認為,艾灸神闕等穴,一方面借艾灸的熱性,驅散寒邪;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艾灸“能擴張血管使循環旺盛,并且能使腸胃功能增強。大循環因灸,循環衰弱者轉危旺盛,則小循環亦立刻撥亂反正……脾胃因灸而增強,則水分不滲漏,吐瀉即止”。
民國醫家選用灸法治療霍亂時,除常規用艾絨外,還會辨證配伍附子或自制藥末同灸。黃雨嚴先生在《霍亂證治之商榷》[12]文中,推介寒霍亂用艾炷灸關元、氣海各三十壯,以此助藥力所不及,同時患者若有“聲嘶目上視,舌卷囊縮,脈已絕”等危重癥表現,則速用附子做成附餅敷在關元穴上,再用龍眼大艾炷加在附餅上,灸十四壯,“重者灸三十壯,嘔瀉止,厥回,再服藥”。這一手法同樣適用現代臨床因水液代謝紊亂導致“亡陰證”的危重患者,值得臨床醫生重視。
《針灸雜志》記載了一則精彩案例:“(患者)體素強,于九月初七夜(1944年),病發霍亂,七點鐘時瀉,至十二點鐘已瀉十余次,肚痛如割,大熱大渴,欲吐不出,大汗如雨。渠(患者名)父急邀映莊(醫家名)施術,映莊針渠之曲澤、尺澤、少商、商陽、大陵、內關、大椎、陶道、足三里、內庭,針畢,肚痛略減,欲吐亦止,然獨瀉,映莊用溫灸器灸渠之神闕、天樞、水分、中脘,肚痛瀉泄頓止。”[13]
此案,患者通過針、灸互相配合,取效迅速:針刺腧穴包括督脈的陶道、大椎,手厥陰心包經的內關、曲澤和大陵,手太陰肺經的尺澤和少商,手陽明大腸經的商陽,足陽明胃經的足三里和內庭等十穴。從穴位配伍可知,彭氏取穴精準,處置得當,取曲澤、足三里等穴協同作用,達到健脾止瀉、緩急止痛、理氣扶正的目的,同時配伍督脈的陶道與三陽交會穴的大椎,總提患者一身之陽氣,使正氣復而邪氣退,增強患者的免疫力,達到“肚痛略減,欲吐亦止”的初步療效,再用溫灸法,取“神闕、天樞、水分、中脘”四穴,進一步扶助正氣、利水固脫,終于“肚痛瀉泄頓止”,此即《傷寒論》第159條“復不止者,當利其小便”之意。
綜合上述,民國上海醫家在針灸治療霍亂疫病方面積累了豐富經驗,往往針刺、放血、灸療等多種方法配合,取穴包括手厥陰心包經、手陽明大腸經和足陽明胃經等表里經脈,協同作用,達到祛邪扶正、理氣止痛、緩急止瀉的目的,而且見效迅速,施行方便。結合此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NCP)防控的嚴峻現實,挖掘整理近代醫家疫病防治的學術經驗,對發揮現代針灸診療特色,保障人民生命健康,具有重要意義,應該引起中醫學者和臨床醫生的借鑒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