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醫隱楊博良簡介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100029）

首屆國醫大師顏正華老師，年輕時曾拜常州府武進縣孟河臨床大家楊博良先生為師。楊先生為孟河醫派嫡系傳人，其師承關系為：馬培之—鄧星伯—楊博良，是孟河醫派第三代傳人。楊博良先生一生，鄙仕途黃粱之夢，淡泊榮華，任醫道青囊之術，慈惠蒼生。常有危急重證，洞見二豎，覆杯取效；無論貴賤婦兒，普同一等，傾力救治。楊先生早年常州懸壺之際，即已聲名鵲起、遐邇傳譽，時若東進大上海，倚其師承、醫術，蜚聲海內、顯目民國醫壇，本不為難事。然生性恬淡，隱歸故里，埋名鄉間，于家宅堂上，置一方大桌，謹遵鄉賢之古訓，恪守孟河之家法，終日把脈處方，授徒傳藝（據顏正華老師回憶：當年楊老師診病時，于家中診室，當中置一八仙桌，老師桌后正坐，患者就診于其右，學生侍診環坐桌圍。老師診病、處方，學生隨錄病案、藥名。大桌正中端放一塊一尺見方、一寸左右厚之古硯，古硯背面刻有“閱微草堂”字樣，相傳為一生嗜硯成癖的紀曉嵐遺珍。老師時于硯中舔墨潤筆，斟酌脈案方藥），直至按脈辭世，其古人所謂大賢隱于醫卜者乎（語出《史記·日者列傳》。“賈誼曰：‘吾聞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之中’”）？

楊博良先生，大名爾厚，博良其字也，號芳茂山農。生于清光緒六年庚辰（1880年），卒于1952年，身歷前清、民國、共和國三代。先生世居江蘇武進孟河橫山橋西崦村芳茂山。孟河原屬常州府武進縣轄地，依山臨江，水網交織，有“齊梁故里”“蘭陵古墟”之美譽，山清水秀，人杰地靈。清代道光、咸豐以降，直至當今，此地名醫踵出，燦若云星，蔚為大觀，自成醫派，號曰“孟河”。先生為“孟河醫派”中佼佼者，畢生致力岐黃，刀圭濟世，活人無算。

先生出生于簪纓世家，其父楊桂亭曾為清左宗棠手下大將，鎮守嘉峪關，輔助抬櫬出關之左文襄公收復新疆，母親旗人，為清宗室之女。他自幼聰穎過人，熟讀四書五經。十五歲以童生應乙未科（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歲試，考秀才不第。時值中日甲午海戰、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后，《馬關條約》割地賠款，朝野上下人心渙散。目睹清廷朝綱不振，日益腐敗，先生深感仕途艱險。戊戌變法以降，學堂日興，科舉漸廢，遂絕意功名。他恪守庭訓，“不為良相，當為良醫”，銳志學醫。時孟河名醫馬培之老先生尚在，欲拜為師，馬老先生辭以年邁體衰，恐難善教，推薦得意門生無錫鄧星伯。遂拜鄧星伯先生為師，由是，楊博良先生為孟河醫派第三代傳人。在鄧星伯先生門下出師后，于常州茅司徒巷懸壺。民國二十四年乙亥（1935年）遷回故里橫山橋西崦，直至終老。楊氏早年以外科聞名，漸于內、婦、幼等各科圓通無礙，屢起大恙沉疴。上至達官顯貴，下逮走卒販夫，遠至寧滬皖浙，近及常郡四衢，應診者日不暇接。臨終前仍在診病，給患者把脈時安然謝世。

費伯雄曾曰：“雄自束發受書……究心于《靈》《素》諸書，自張長沙下迄時彥，所有著述并皆參觀。仲景夐乎尚矣，其他各有專長，亦各有偏執。”（《醫醇賸義·序》）馬培之亦曰：“《靈》《素》不可不參，張、劉、李、朱四大家，尤不可不研究。”（《醫略存真·辨陳氏〈外科正宗〉之說》）先生業醫，始終貫穿孟河心法。溯本《靈樞》《素問》，陰陽五行、臟腑經絡，三才之道，無不窺奧；討源《傷寒》《金匱》，魏晉隋唐、宋元明清，孟河時彥，猶重實戰。他金針度人，岐黃傳薪，桃李滿門，德澤后世，據其傳人張元凱統計，楊先生嫡系親傳可考者有：鄭陸姚中明，禮河呂元英，新閘陸子立，十字街季志仁、蔣少楓，青果巷孫德然，陳塘橋王益之，丫河潘煥林，鄒區張郊良，禮河謝紹安、呂元陽、吳壽生，加澤吳宣育，北岸徐鐵之，湟里張元凱（張元凱曾參編《孟河四家醫集》《鄧星伯臨證醫集》等，為傳承孟河醫派立下汗馬功勞），丹陽顏紹棠（后用名顏正華，顏正華為新中國中醫高等教育創建“中藥學”學科、開創“臨床中藥學”專業、組建北京中醫學院，立下不朽功勛，2009年被評為首屆“國醫大師”），禮河戴民康、李培德，戚墅埝許伯羲，潞城江朝良、王澤華，鳴凰周少伯，潞城李中華等人。

先生臨證造詣高深，深得馬培之、鄧星伯諸先生心要。他經史功底深厚，博覽醫書，蓄采眾長，持論醇和，加之反復臨證體悟，常常別具只眼。平日尤喜讀《臨證指南醫案》《張氏醫通》諸書，推崇醫家葉天士（據顏正華老師回憶）。主要特色為：審因辨證，立法處方，環環緊扣，用藥靈活，講究炮制，注重煎服，內外婦幼，各科均佳，擅治疑難。

審因辨證，靈活用藥

先生臨證取效之本，在于“辨證準、藥性熟”六字。誠如馬培之《醫略存真》所言：“看癥辨證，全憑眼力；而內服外敷，又在藥力，藥性不究，如何應手？”

1.審因辨證，據證立法，依法處方

辨證必究病因，審查天時，四診合參，尤重舌脈，每從病因、癥狀隱微處，洞窺癥結，且極善捕捉病勢之走向。馬培之《醫略存真》云：“天時有寒暑，土氣有燥濕，稟賦有清濁，固自不同。而歲運之感，南北之異，嗜好之殊，又自有其偏勝，不能適乎中而協于一……人之負質，或偏于陽，或偏于陰……尤當審其平日體質之強弱，性情之好尚，病之肇于何時，受于何地，發于何因，在氣在血，入經入絡，屬臟屬腑，舌苔可辨，脈理可參，一一切按，而密勘之，庶克有濟。”推敲先生脈案記述，無不與此合榫。

治則祖述《靈樞》《素問》，從本論治，以期平調，“萬病必須求其陰陽偏勝而調之”[1]。治法據病癥分析而立，歸宗《傷寒》《金匱》，后世醫家，本于效用，不拘門戶，擇善而從。

處方嚴格遵循治法約束，既不照搬長沙經方，亦不死套前人成方，而是秉承孟河醫派特色，諳熟本草藥性功效，師法經方及前人效方配伍規律，針對病機，對證選藥，自由組方，或據常用古方對應具體病機靈活化裁施治，并注意收集、借鑒民間秘方、單方、驗方。馬培之在《醫略存真》中云：“然則病無常病，藥無常方。”“古人之立言立方，乃當時之氣運，以施其治療，非拘迂補托也。今人欲效古人，而乃徒泥古人之成方，不識變通之妙，是猶膠柱鼓瑟，鮮能合其節奏者矣，學者可不慎歟？”審因辨證，據證立法，依法處方，楊先生真正做到了“師古人心，不泥古人跡”。

2.用藥靈活，講究炮制，注重煎服

用藥恪守孟河家法，絕大多數為平淡常用之品，劑量輕靈，但應變配伍，藥無虛發，故多藥到病除甚或起死回生。先生用藥扎扎實實做到了馬培之在《醫略存真》中所云：“古人治一病，立一方，何藥為君，何藥為佐，君以何藥而能中病之的，佐以何藥而能達病之里；或炒，或煅，或姜制，或酒浸，或蜜炙，或生切，或熟用，或生熟并進；孰升孰降，孰補孰瀉，孰為攻伐，孰為調和，孰宜辛涼，孰宜甘苦，孰宜咸寒酸淡；若者養榮，若者和衛，若者入于經絡，若者通乎臟腑，若者治乎三焦，皆幾費經營配合而成，大有精意存乎其間。后之學者，必窮究前人用意之所在。”楊氏用藥形成以下風格。

（1）注重使用道地藥材。如：別直參、潞黨參、云茯苓、大有芪、甜冬術、野于術、霍石斛、懷牛膝、上猺桂、上安桂、西血珀、建澤瀉、宣木瓜、新會皮、廣湘黃、廣藿香、廣木香、川樸、川連、川黃柏、川萆薢、川百合、川郁金、廣郁金、杭白菊、真滁菊（又寫作池菊）、甘菊、湘蓮肉、南棗、京獨活、香獨活、大撫芎、細羌活、細菖蒲、細生地、軟柴胡、霜桑葉、雨前茶、雙鉤尖、陳阿膠、陳天竺子、陳關蜇、真虎骨、抱木茯神、紫衣核桃肉等。

（2）喜用藥引子。如：古文錢、金器、青鹽、敗叫子、千里馬、再生苗、荸薺苗、香稻葉、雨前茶、荷葉邊、荷梗、陳粟梗、青蔥管、綠豆衣、梧桐包、青果、刀豆子、玉蝴蝶、焦鍋巴、陳粳米、蟋蟀、五谷蟲、炙自穿繭、米蛀蟲屑、坎炁等。

（3）擅用鮮藥。如：帶刺鮮荷梗、鮮荷葉、鮮荷蒂、鮮藕節、鮮藕汁、清水蘆根、鮮蘆尖、鮮馬藍根、鮮生地、鮮首烏、鮮節根、鮮藿香葉、鮮車前草、鮮車前子、雅梨等。

（4）擅用花類藥。如：紅扁豆花、白扁豆花、玫瑰花、月季花、綠梅花、山茶花、茅根花、代代花、白殘花、夜合花、佛手花、菊花、銀花、葛花、紅花、旋覆花、薔薇花、厚樸花、辛夷花等。

（5）注重使用藥物的特殊部位。如：桂枝木、桂心、腹皮絨、連皮檳、玄參心、麥冬心、百合心、連翹心、遠志肉、牛膝梢、甘草梢、柴胡梢、薄荷尖、竹卷心、荷葉邊、蓮須等。

（6）重視藥物炮制。如：乳汁拌炒谷芽，砂糖炒楂炭，姜汁炒竹茹，米炒黨參，土炒冬術，土炒白芍，醋炒柴胡，醋制香附，醋青皮，醋柴胡，酒炒絲瓜絡，酒炒黃芩，酒炒川牛膝，酒炒全當歸，酒洗干地龍，酒洗五靈脂，酒川連，酒木瓜，鹽水炒竹茹，鹽水炒子芩，鹽水炒川連，鹽水炒橘紅，鹽水炒陳皮，鹽水炒青皮，鹽水炒澤瀉，鹽水炒黃柏，鹽水炒車前子，鹽水炒菟絲子，鹽水炒女貞子，鹽水炒潼沙苑，鹽水炒山藥，鹽水炒懷牛膝，鹽水炒黑料豆，鹽水炒杜仲，鹽水炒細辛，鹽水半夏，姜半夏，制半夏，法半夏，竹瀝夏，宋半夏，仙露夏，煅石決，煅牡蠣，煅龍骨，煅龍齒，炒青蒿，炒香薷，炒蘇梗，炒荊芥，炒甘菊，炒香豉，炒枳殼，炒枳實，炒大黃，炒淮藥，炒遠志，炒丹參，炒當歸，炒杞子，炒麥冬，炒苡米，炒芡實，炒扁豆衣，煨葛根，煨木香，煨檳榔，煨草果，煨姜，焦麥、谷芽，焦白術，焦術屑，黑梔，炮姜，清炙草，炙甘草、炙黑草，炙黑姜，炙姜皮，炙芪皮，炙綿芪，炙烏梅，炙桑皮，炙白前，炙紫菀，炙冬花、炙蒺藜，炙生地，炙熟地，炙雞內金，炙鱉甲，炙龜板，制首烏，制蒼術，制川樸，制乳、沒，蜜炙橘紅，蜜炙枇杷葉，蜜炙麻黃，蜜炙兜鈴，蜜炙葶藶，蜜炙蘇子，阿膠、蛤粉燙，瓜蔞霜，辰燈芯，朱茯神，姜川連，姜竹茹，桃仁泥，光杏仁，蔻仁、研，枇杷葉、去毛，大荸薺、去臍，川貝、去心，茅根、去芯、打，陳關蜇、漂淡等。

（7）極為講究對藥佐治。如：川連、吳萸同打，生地、豆豉同打，白芍、桂枝拌，白芍、烏藥拌，麥冬、青黛拌，塊滑石、薄荷頭拌，滑石、砂仁拌，滑石、辰砂拌，白術、砂仁拌，熟地、砂仁拌打，大熟地、砂仁拌蒸，熟地、附片拌炒，麥谷芽、檀香屑拌炒，黃柏、官桂拌炒，阿膠、蒲黃炒，川連、姜汁炒，大力子、元米炒，西洋參、元米炒等。

（8）擅將藥炒炭用。如：荊芥炭、池菊炭、菊花炭、槐花炭、銀花炭、地榆炭、紫菀炭、瓜萎炭、萎皮炭、淡芩炭、黃柏炭、大黃炭、貫仲炭、丹皮炭、茜草炭、蒲黃炭、陳棕炭、藕節炭、生地炭、牛膝炭、白術炭、黨參炭、當歸炭、炮姜炭、木香炭、焦楂炭、雞金炭、紅曲炭等。

（9）善用曲類藥物。如：六神曲、六和曲、沉香曲、采蕓曲、半夏曲、紅曲炭、建曲等。

（10）常常依據病情，把成藥當作一味藥配合湯劑同服，以求速效。如：太乙玉樞丹、梅花點舌丹、抱龍丸、左金丸、白金丸、神犀丹、雞蘇散、碧玉散、益元散、黛蛤散、越鞠丸等。

劑量據藥物質地、病情需要而定，注重比例，精當入微。湯劑用量輕靈，一般一錢半、三錢居多，少則一二分，多則五六錢。丸劑、膏方劑量多為湯劑之十倍，配伍比例一般不變。藥引子劑量多用自然單位，取其氣全力足，如：千里馬一只、蔥白頭一個、柿蒂二個、青果二粒、藕節三個、荸薺三個、梧桐包五只、綠梅花五朵、香稻葉十張、竹葉廿片等；亦有處以約略劑量者，略取其氣而已，如：姜汁一小匙、鮮荷梗尺許、陳粳米一撮、生姜二片、鮮藕汁一杯、鮮荷葉邊一圈、荷葉半角、干荷葉半張等。

注重煎法。如先煎：石決明、生牡蠣、代赭石等。煎代：鮮荷葉、干荷葉、金器一具、伏龍肝、焦鍋巴等。包煎：荷葉包黑芝麻、刺孔，荷葉包滑石、扎，荷葉包六一散，荷葉包細生地，旋覆花，雞蘇散，戊己丸，香連丸，左金丸等。另煎：西洋參等。后入：姜川連、雙鉤尖、砂殼、蔻仁、沉香片等。沖入：砂仁末，后入沖等。兌入：淡竹油、姜汁，一滴和入等。烊化：阿膠，陳酒燉，烊沖等。

講究服法。如沖服：鮮藕汁，竹瀝，磨郁金，磨犀尖，羚羊尖（磨），血珀粉（蜜水下），竹油（姜汁一滴沖），玉樞丹（研，先半小時沖服），紫雪丹（鮮薄荷、鮮菖蒲根煎湯，沖服）等。化服：神犀丹（開水化，分服，或竹瀝化服，或檀香屑煎湯，化服，或竹茹煎湯，先化服，或薄荷煎湯，先化服，或遠志、辰燈芯煎湯，化服），牛黃清心丸（薄荷頭、鮮細菖蒲煎湯，化服），玉樞丹（竹油化，先半小時服），至寶丹（冷開水化服），蘇合香丸（分二次化服），梅花點舌丹（開水先化服），四開抱龍丸（開水化服）等。先過服：太乙丹（分二次，開水先半小時服，或蔥白頭一個煎湯，先過服，或淡竹瀝、姜汁一滴，先半小時分服），行軍散（分二次，開水先下），紫雪丹（開水先下），犀黃醒消丸（先服）等。中藥煎湯過服：西血珀末（烏藥、郁金、鮮車前草二棵煎湯，過服，或鮮車前草三棵煎湯，過下），太乙玉樞丹（研末，細菖蒲、膽星、川貝煎湯作二次，先過服，或姜竹茹煎湯，先過服，或蔥白頭一個煎湯，先過服，或竹茹、荷梗煎湯，先半小時過口），紫雪丹（雙鉤、鮮菖蒲煎湯，過口）等。

劑型極為豐富，據不同病證、疾病不同階段需要而定，常靈活調整。內服：湯液、丹、散、丸、膏、藥酒等。外用：洗方、搽方、搓方、薰方、嗅方、薄貼、摻藥等。

內外婦幼，擅治疑難

先生臨證視野開闊，思路靈活，外感六淫、內傷雜病，外、婦、幼、喉、牙、眼等各科療效均佳，尤其擅治疑難重病。

1.外感六淫

先生得其師鄧星伯真傳，善治內科六淫時病，謹遵馬培之在《醫略存真》中的告誡，“《經》云：‘必先歲氣，毋伐天和。’此以知辨病因、究疑似、審陰陽、參運氣，至繁至難，非僅恃一言一方，即可輕心嘗試也。”曾手錄鄧氏親手整理之《務存精要》（“務存精要”四字乃清慈禧太后經馬培之老大夫治療康復后，命南書房翰林題匾賜贈馬氏者。鄧星伯先生取為書名，以為紀念。其書精選馬培之老先生外感、內傷效驗醫案若干，并兼收清末無錫熱病第一名家汪藝香氏熱病危急大證醫案精華），并題記曰：“是書為馬、汪兩先生視暑濕癥之醫案。其中論五行之生克，辨六淫之氣化，臟腑傳變，生死立判；視癥之明瞭，方法之靈動，均從經驗中得來。宗此立法，無不應手而奏效……為暑濕門中之準繩，不可輕視。”先生脈案六淫時病居多，明辨病因，對癥下藥，多見溫病家風格。如：溫熱危急重證，傳變極速，患者壯熱神昏，危在旦夕，先生單刀直入，或辛涼達表，或清透陽明，或清營涼血，或甘寒救陰，或佐以化痰開竅，或佐以通腑泄濁，往往湯下則熱退神清。暑濕纏綿之證，先生多用上下分消、和中宣化之法，或香以開之、苦以泄之，亦有立竿見影之效；若遇暑濕夾滯、氣損營傷，則巧用化痰、淡滲之品督健脾運，中州“大氣一轉”，四旁“其氣乃散”，滯下，濕去，暑清，正復。“久痢”姚右案曰：“此乃虛中夾實，攻補兩難；姑以和中氣，運脾胃，化邪滯，為王道之治。”[1]

2.內傷雜病

先生治內傷雜病祖述《金匱》，擇善前人所長，得力于《馬征君醫案》甚多，醫理精熟，多有切己體會。如首重調中：“上下俱病，宜從中治。”“宜和中氣，以利機關。”“平肝理氣，和中化痰，從乎中治。”“有形之滯與無形之氣逗留未化，先和中氣。”“九竅不和，皆屬胃病。”“和營通絡，分化痰濕，獨取陽明。”“苦辛通降，佐以運化。”注重理氣：“治風當先治血，養血必先理氣。”“欲運其脾，必疏其肝；欲疏其肝，必先理氣。補氣不如運氣為主。”“和中理氣，運脾化濕。”注重養陰：“壯水可以涵木，養血可以祛風。”“外風引動內風，法宜瀉南補北。”“急宜滋水涵木，育陰潛陽。”“壯水抑木，清金保肺。”“清金肅肺，和胃化痰，毋傷氣陰。”“補腎不如運脾，運其脾以理其氣，毋傷氣陰”等等[1]。處方輕巧靈活，如：臨證所見脾失健運、神倦乏力者，力誡一味蠻補，或考慮南方多濕，脾喜燥惡濕，患系濕困引起者，遂用佩蘭、豆卷、苡仁、六一散、荷葉等化濕以助脾運，濕去，氣暢，脾醒，而中焦斡旋自得康健；或考慮肝木克土，患系肝氣縱，脾不運，以致濕郁成痰，滯礙中州者，即與青陳皮、炒枳殼、郁金、瓜蔞、蘇梗、半夏等行氣化痰；若脾氣、脾陽損而難復者，處溫中理氣、補益命火之方，再與健脾、溫脾膏方、丸藥緩圖之。否則邪不去正虛不受補，徒增壅滯，《楊博良醫案·內科內傷·肝門》張春華案曰：“不宜徒補，恐有助濕礙痰之弊。仍以輕可去實一法，莫謂王道無近功。”湯劑之外，善用膏方、丸藥培本。服藥同時，反復叮嚀情志調養，如：“尚須恬淡無為，自養心神。草木之功，難與性情爭勝也。”“但所服之藥，無非草木，難與性情爭勝，指日奏功。宜恬淡無為，以助藥餌。”“預后尚望恬淡無為，靜養性天，為養生之一法耳。”“再須怡悅情懷，恬淡無為，以助藥餌。”“還望怡悅性情，解郁寬中，以助藥餌。”

3.外科

外科為孟河馬培之所最擅長。先生精通外科，曾手錄其師鄧星伯等人所輯馬氏《外科集腋》《青囊秘傳》等，平日喜讀馬氏評點之清王洪緒《外科證治全生集》。馬培之在《醫略存真》中反復強調：“軒岐評癥，原無內外之分……瘡瘍之生也，六淫傷于外，七情擾于中，氣血阻滯經脈，隧道為之壅塞，有隨感隨發者，有積久而發者，無論惡癥險候，即疥癬之小患，無一不由內而達外……故瘕痹可以內消，癰疽可以內散，即破潰之癥，亦可以內收。”“凡業瘍醫者，必須先究內科。”“渾內外而為一，乃探源之治也。”先生一本于此。外科所治范圍極廣，凡癰、疽、疔、瘡、疹、、癤、皰、丹毒、痰毒、痰疬、痰塊、痰注、流注、乳癖、乳風、橫痃、腎巖、疝、痔、濕熱毒發等，從頭至足無論發于何部，屢用內服湯液治愈外瘍重證，《楊博良醫案·外科·軀干門》丁案曰：“其病雖有內外之分，其源則歸于一也。”[1]觀先生用藥，不過翹、柴、梔、蔞、夏、陳、歸、芍等內科常見之品，適佐角針、甲片、絲瓜絡、銀花、炙乳香等外科習用之藥，而療效立竿見影！細思其要，一在審證精準，一在應變施藥耳。

4.婦科、幼科

婦科、幼科遵鄧星伯先生家傳。婦科善于調經及治產后疾病，立法多予疏肝運脾，調和木土，處處兼顧沖任；孕期辨證處方的同時，刻刻留意護養胎元，從不用破血、峻猛之劑；考慮婦人體質，用藥尤為注重氣分藥與血分藥的協調配伍。幼科善治痧麻、厥證、咳嗽、積滯等，立法重在肅肺運脾、化痰導滯；處方與內科大致相同，唯用藥劑量縮至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小兒熱證，稍有疏忽，易成神昏痙厥之變，考慮“純陽之體”易化熱化燥，故特別關注顧護陰液，避免剛燥之品，常予鮮藥，如鮮金斛、鮮蘆尖、鮮菖蒲、淡竹油等，且不用苦寒克伐傷陽之劑。

5.喉科（附：齒科）

先生于喉科，曾得無錫明代喉科名家尤仲仁后人家傳秘本心要。據先生弟子武進徐錚（字鐵之）回憶：“吾師之師兄弟，通過尤氏之門生，設法竊取到后，由數門人把書拆開，數人連夜抄錄，當夜歸之原處。”（《尤氏喉癥指南·后記》）先生《醫案》中有關喉、齒、口、舌病證案例不多，然白喉風、喉蛾、喉痹及牙槽癰、沿牙毒、牙齩痛、牙疳、口疳、雪口、舌疳、重舌、繭唇等均有涉及。實證者，“宜疏風泄熱、清火化痰為治”[1]，歸經用藥或肅肺火（銀、翹、知、貝之屬），或清胃火（梔、豉、茹、芩之屬），或平肝火（桑葉、丹皮之屬），或清心火（木通、竹卷心之屬）、或斂腎火（黃柏、人中白之屬）；虛證者，以“清肺化痰，解毒滋陰”（麥、斛、大力子、天花粉之屬）或“養陰平肝，清化痰熱”（地、芍、玄參、海浮石之屬）為治，總不離“清上實下”立法。觀先生《醫案》可知，喉齒證治之效，不在秘方奇藥，而在審因辨證準確，不拘泥喉、齒、口、舌之局部用藥，而放眼人體臟腑氣血之整體調節，如此恰可收“陰平陽秘，精神乃治”之效。

醫案鴻爪

先生家學淵源，自幼飽讀詩書，書法、詩詞、文章均佳，惜因戰亂劫火，目前未見孑遺。有《臨床手冊》一書，約作于抗戰前夕，載有內外大小方脈醫案等數萬言，贈與弟子張元凱（1934—1937年隨先生學醫），后原書文革遭毀，其中醫案曾被輾轉傳抄，文革后復出。張元凱老大夫綴輯劫后所見醫案各種抄本，傳范智超醫師，名曰《楊博良醫案》。經筆者與范醫師整理，計得內、婦、幼、外四科，二十一門。其中內科外感六門，以六氣分類，內傷五門，以五臟分類；婦科四門，以經、帶、胎、產分類；幼科二門，以小兒外感、小兒雜病分類；外科四門（喉、齒、眼科病案較少，附于此），以人體自然體位分類；最后附楊博良先生集驗方二十三則。

“夫疾病雖多，不越內傷外感，不足者補之以復其正，有余者去之以歸于平，是即和法也，緩治也……天下無神奇之法，只有平淡之法，平淡之極，乃為神奇。”（《醫醇賸義·序》）《醫案》診治，順天地中正之機，應萬物平和之氣，醇正尚和緩，平淡見神奇，可謂得孟河正宗之神髓，爐火純青，技臻化境。《醫案》文言寫就，古雅簡明，引經據典，天衣無縫，令人回味無窮。舉《楊博良醫案·內科外感·暑門》[1]例如下。

顧細根：丙子五月。暑邪疫疬之氣，充斥三焦，清陽下陷，濁陰上泛。驟然吐瀉交作，神識如蒙，螺紋凹癟，肌膚如冰，舌苔膩布，脈象模糊不清。年近周甲，正氣已衰，一任邪氣繚繞，恐有意外之險！勉擬芳香蠲暑，升降陰陽。藿梗二錢，薄荷葉八分，蔻仁五分，制半夏一錢五分，姜川連五分，炮姜炭八分，廣木香八分，豬、赤苓各三錢，制附片一錢，荷葉半張，紫雪丹先服，三分。

二診：昨日危象環生，正氣難支，邪疫蒙蔽，殘陽垂滅之候。所為勒臨崖之馬，洄既倒之瀾，盡心力而慶天春。藥后得肢溫脈和，吐瀉均止，一派煙薰黯滯之色轉呈光榮，如雷雨之乍霽。庶幾和風朗日，可立而待也。廣藿梗三錢，薄荷葉八分，制半夏一錢五分，川樸一錢，腹皮三錢，蔻仁五分，廣木香八分，赤、白苓各三錢，滑石四錢，沉香曲三錢，荷梗尺許。

原本危殆將斃之證，先生懸崖勒馬，力挽狂瀾，初讀驚心動魄，繼而氣舒神怡。誠乃醫文并茂，接踵《馬培之醫案》《鄧星伯醫案》，毫不遜色！

掬水橘井以濟世，遁身杏林以終老。楊博良先生不愧為孟河衣缽傳人，醫中隱士高賢，值得緬懷、學習。筆者2006—2010年隨顏師抄方侍診，得到好友范志超提供其師張元凱先生《楊博良醫案》傳抄本，歸類校點凡九稿，概括楊氏學術作《后記》，經顏師審定認可，于2010年學苑出版社聯名出版。本文早年經顏師指導，體味楊案原作完成，今逢顏師百歲，增潤發表，以謝先生授學恩德，祝福顏師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