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死了吉米·霍法

康慨

《愛爾蘭人》

作者：[美]查爾斯·勃蘭特

譯者：劉建周 王凱

出版：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月

定價：68元

“刷房子”是江湖黑話，指接活兒殺人，血腦涂墻。

因此，當美國卡車司機工會主席吉米·霍法講出“我聽說你刷房子”時，坐在電話另一端的弗蘭克·希蘭非常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希蘭正是刷房子的人。他過去為巴頓將軍刷房，現在為黑手黨老大刷房，很快就要為霍法主席刷房了。而且——如果照他的說法——他終將“用”霍法的血來刷房。

希蘭的江湖綽號是“愛爾蘭人”。他本人的確生于一個愛爾蘭裔天主教家庭，二戰時從軍，隨美軍第45步兵師赴歐，執行作戰任務長達411天（老兵平均值為80天），英勇殺敵的同時，也犯下戰爭罪行：在巴頓的公然鼓勵和上級指揮官的蓄意指使下，他多次違反戰爭公約，槍殺德國戰俘。

退伍以后，他當上了卡車司機，兼賣彩票和放高利貸，自然開始與黑幫分子有染。1955年，他巴結上了費城黑手黨頭子拉塞爾·布法利諾，很快憑著忠勇和轉戰意大利期間學會的意語贏得信任。布法利諾是霍法的長期合作伙伴，經他介紹，1957年希蘭投靠了工會。“我聽說你刷房子”就是霍法對希蘭說的第一句話。

美國的工會走過的是一條與黑幫合作的道路。罷工是工會的主要斗爭手段。為了對抗資本家的分化瓦解，罷工者必須阻擋愿意上班的工人進入工作場地，肢體沖突司空見慣，大規模的暴力互毆亦屢見不鮮。資本家有警察和護廠隊撐腰，工會則組織工人糾察隊抗衡，雙方對職業打手都有需求，這就為黑幫的介入創造了條件。

希蘭參加糾察隊，曾創下24小時內被捕26次的紀錄，深受上級賞識。但他的長處還是替工會刷房，除內奸，殺工賊，有時連續作戰，一天之內奔波往返于數個城市。但在他的回憶里，對具體的殺人過程從來輕描淡寫，對黑幫的社交、禮數、行規和道貌岸然反倒不惜筆墨，一股深厚的職業自豪感時常躍然紙上。

20世紀美國工會運動的壯大，為工人贏得了工時、薪資和退休金的保證，但迅速累積的金庫也成了人人垂涎的肥肉，霍法等工會領袖利用巨額退休基金做起了財源滾滾的放貸生意。政府、工會和黑幫三方之間一度形成了動態的穩定，任何試圖打破這種穩定的舉動都是不受歡迎的，但總有人挺身犯險：一個是肯尼迪總統的弟弟羅伯特，另一個是霍法本人。

1961年，羅伯特·肯尼迪出任司法部長，全力打擊美國的有組織犯罪，霍法是他的首要目標。政府在工會布設線人，擴大電子竊聽，步步進逼。按照希蘭的說法，霍法和黑幫聯手于1963年刺殺了肯尼迪總統，因為他一死，接任總統之位的約翰遜必定將肯尼迪之弟趕出司法部，從而使穩定得以恢復。

雖然霍法并未受到此種指控，但仍因賄賂陪審員和盜用退休金的罪名入獄。坐了近5年牢后，他與繼任的尼克松總統達成交易，獲得特赦。出獄后，霍法一心奪回工會主席的寶座，為此不惜威脅爆料，犯了黑社會大忌。布法利諾代表各地黑手黨多次警告無效后，終于讓霍法血濺黑屋。

霍法失蹤是美國世紀大案，至今未破。雖公認他死于黑幫之手，但從未確證真兇。希蘭在2003年12月去世前，向一直獨立追查該案的前檢察官查爾斯·勃蘭特坦白，正是他本人在1975年7月30日奉黑手黨上級命令，親手槍殺了霍法。勃蘭特據此寫出了犯罪紀實作品《愛爾蘭人》。

該書出版后，反響不一。有人認為他的供述可信，有人認為他只是在自我吹噓。我不知道他屬于哪種人，不過罪犯供述的可信度低，更要用證據說話。而無論希蘭本人還是執筆的勃蘭特，都沒有提供可信的人證或書證。

例如，希蘭還說，他曾為黑手黨和中情局運輸軍火，供古巴流亡者入侵豬灣。又說他曾負責轉交行刺肯尼迪總統的步槍。他甚至宣稱，他年輕時，有一年夏天，從陣亡將士紀念日到勞動節，一舉與金燈飯館44個女服務員中的39個發生了性關系，因為“她們之間必定口口相傳，人人都想輪到自己”。這些自述已近似韋小寶的傳奇：中國皇帝（肯尼迪）、俄國女皇（卡斯特羅）和七個老婆（39個女服務員）映射的不正是無數底層男人的白日夢嗎？

對中國讀者而言，卡爾·西法基斯的《黑手黨百科全書》（文匯出版社，2006）是一本有用的工具書——你可以從中找到本書出場的幾乎所有黑幫頭子。不過，書里偏偏找不到希蘭。不僅沒有他的詞條，在布法利諾和霍法的條目下也沒有提到他。他活著時是個小人物，死后終于成名。要是看到羅伯特·德尼羅這樣的大明星在由該書改編的新片《愛爾蘭人》中扮演他，他想必會更加得意，在墳墓里也會笑出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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