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姝
一九八三年,美國印第安納州的印第安納波利斯市頒布了一項反色情文藝的法令,禁止所有色情文藝的“制作、出售、展覽或發行”。八十年代初,正是政治新右派冒頭的時期,新上臺的總統是里根,色情文藝禁令與當時的政治風向顯出合流之勢,讓美國各界自由派人士憂心忡忡。美國民眾自然也有覺悟,紛紛以保衛憲法為名掀起反對的聲浪,最后,聯邦地區法院判定該法令違憲,因為它侵犯了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剝奪了公民發表言論的自由。聯邦上訴法院第七巡回法院認可地區法院的判決,并且,聯邦最高法院拒絕重審這一裁決。此事雖已消停,但反色情運動的學術資源提供者、杰出的女權主義法學家凱瑟琳·麥金農卻背負起了反性、反言論自由的惡名,無論是自由主義哲學家德沃金還是保守派大法官波斯納,抑或是同屬女權主義陣營的蓋爾-魯賓,都紛紛向她發起批評。
對于來自各方的或理性克制或刻薄惡毒的批評,麥金農大多數時候并不理會,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完全沒脾氣。比如在多年后的耶魯法學院校友日的發言中,她抓住機會扔出一句依地語老話“小頭一硬,大頭著糞”,把那些批評她的男性知識精英狠狠調侃了一把。對于那些擔心她倒向右翼保守勢力的人,她則用安慰的語氣說:我很清楚自己在與誰同床。因為右翼所使用的不過是陳舊的道德邏輯,而她知道自己并非是在附和這些道德邏輯,“這種指控只是那些淫穢品制作人拿來嚇唬自由派的,不值一提”。面對誤解,她處之泰然。
眾人皆將麥金農視為靶子,她卻并未將他們視為真正的敵人。那么,她以筆為劍,用力刺向的對手是誰?誰,才是她真正的敵人?
先回顧一下發生過的那些論爭和針對她的批評。第一位出場的,是在當今世界極具影響力的法哲學家羅納德·德沃金。他在《自由的法:對美國憲法的道德解讀》一書里專辟兩章來展現他與麥金農圍繞色情文藝的那場筆戰。這是一場教科書級別的學術辯論賽,雙方立場堅定且文風個性鮮明,他們同在美國憲法的框架下,深入討論自由與平等的關系,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沖突以及消極自由內在的沖突,將對作為公民自由保護神的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理解和對以賽亞·伯林提出的兩種自由概念的認識一步步推向深入。
麥金農認為,色情文藝導致女人無法就其受到暴力的處境發聲,男人的言論自由壓制了女人的言論自由,消極自由內部存在沖突。另外,女人應當和男人在言論自由上是平等的,那么,主張言論自由(即保護色情文藝)的憲法第一修正案與旨在提供平等保護的憲法第十四修正案之間也存在沖突,所以應從保護女性受到平等對待的角度出發,取消色情文藝作為言論的資格。德沃金的回應是,言論自由僅僅就是以賽亞·伯林意義上的,排斥外在的人為障礙的基礎上去做什么的消極自由,它并不包含著還要求他人能足夠領會并尊重某人真實意見的權利,也就是說,色情文藝不需要為是否造成了對某些群體(比如女性群體)的聲音的抑制而負責,正如嘲笑某些愚昧學說可能會限制這些觀點的傳播和阻礙人們對這些觀點產生興趣,但嘲笑依然是言論自由,是人們表達意見的權利。對于麥金農構設的憲法第一修正案與第十四修正案之間的沖突,德沃金則不以為然,他認為第一修正案對平等做出了極大的貢獻,因為第一修正案是保護所有人的言論自由,這就是一種平等即“形式平等”的體現,所以,第一修正案中的自由權并非平等的敵人,只是平等這枚硬幣的另一面。至于麥金農所要求的女性與男性在言論自由權上的實質平等,在德沃金看來,是存在走向專制的風險的,他不能接受。
保守派大法官理查德·波斯納對麥金農的意見主要集中在她的色情文藝會導致性暴力增加、會影響女性地位的觀點上。德沃金也曾就這一觀點進行了反駁,其理由和認識論與波斯納也頗為相似。波斯納相信經驗研究的結果,他引用不同地區、不同時段的統計學上的證據來駁斥麥金農的觀點。因為,這些證據都不能證明色情文藝會影響強奸發生率。針對色情文藝影響女性地位一說,他舉出丹麥和瑞典作為反例。在他看來,丹麥和瑞典都是女性解放和女性政治權力的要塞,足見色情并不必然影響女性的地位。波斯納還半帶嘲諷地說,真不理解麥金農這樣的女權主義者為什么會主張禁止色情文藝,色情文藝難道不正是體現了性自由、性解放這些女權主義所應該認同的價值嗎——須知,性道德保守人士也是對色情文藝持激烈反對態度的,他們的反對理由正是色情會產生性自由及其伴隨者即現代的解放了的女性。反對色情文藝的女權主義者事實上是在附和性道德保守派,是在與后者同流合污,這種有著內在矛盾的行動邏輯在波斯納看來也是頗令人費解的。
在麥金農與德沃金、波斯納表面的觀點之爭背后其實是長期存在的自由主義與激進女權主義之爭。德沃金認為第一修正案并不與平等相悖,因為它為所有人提供了平等的表達言論的機會,而這一認識正是麥金農認為的自由主義的一大局限所在,即無視事實上普遍存在的性別不平等,只談抽象的平等。在抽象平等的概念中,女性被默認為是與男性一樣的個體,在此基礎上,再在法律上規定二者的平等地位,女性似乎就自然能實現與男性的平等。麥金農說,自由主義的理論進路的問題就是,在面對問題時,拿起了“讓我們假設”的方法論,就好像是說,我們可以到達我們要去的地方,只要我們假裝我們已經到了那兒,并且據此制定規則。
至于他們用實證資料反駁麥金農觀點的做法,也是麥金農所認為的自由主義的另一個局限,即經驗主義的認識論。麥金農并不相信通過這種以科學性和客觀性自居的認識論可發現女性的真實。所謂的客觀性,在表面上是以不介入的姿態保持距離和沒有任何特殊視角地去觀察事物,但是事實上我們不可能站在真空中、無立場地觀察和思考問題。男性的視角或觀念已經深嵌于社會現實之中以至于它本身的特殊性是不可見的。正是這種男性特權的不可見為性別不平等提供了完美的保護。而所謂的觀察中的科學性,本身存在著一種非常男權中心的觀念,科學因此也是實現宰制的核心工具之一。
那么,什么才是女性的真實?除了女性的普遍無權,麥金農對此并沒過多的說法。而男性,她認為,他們擁有依照他們的欲望圖景去創造世界的權力。以色情文藝為例,通過將女性作為性奴役和性虐待的對象來表現,色情文藝已成功地構建了女性被統治和屈從的形象,它的危害在于女性也會認為自己就該如此并以此作為理解自我的一個參照。對她這一觀點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的人中,有一位是凱特·米利特,由她撰寫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論著《性政治》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女權運動中流傳甚廣。米利特指出,男性作家描寫性行為是強權和支配觀念的反應,同時,作為文學表征的女性形象和作為社會現實的女性之間是有聯系的。因此,米利特是以強權和支配觀念在當代文學中描寫性行為時所發揮的作用來論證性問題中的政治內涵。可以說,這一方法論后來被麥金農直接移植到了有關色情文藝的論述中,即色情文藝里的被權力操縱的女性形象會影響到社會現實中的女性,因此,眼前所見的,并非女性的真實,而是權力話語所建構起來的女性的形象和所謂的有關女性的“真實”。
從經驗主義的認識論來看,米利特和麥金農的方法顯然過于“主觀”,但從米利特和麥金農的立場來看,罔顧彌散在現象世界的權力因素,將經驗主義的認識論視為獲取真實的唯一方法才是真正有問題的。而與精神分析更相關的深入社會潛意識層面進行分析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能夠揭示經驗主義的方法所發現不了的真實。女性主義電影研究者勞拉·穆爾維關于電影的研究也佐證了麥金農的有關色情文藝會影響到男性之于女性的看法的觀點。穆爾維指出,攝像機一般都是由男性導演控制著的,這就使男性成為觀看行為的主動發出者,女性成為這種觀看行為的被動接受者和對象。當觀眾接受了男性導演的鏡頭的時候,他也就接受了男性的觀看角度和立場。觀眾于是從男性窺淫癖的角度和電影“縫合”在一起,這樣,電影的觀眾與壓迫女性的性別系統達成了某種共謀。
如此說來,德沃金和波斯納應當算是麥金農的敵人了。因為自由主義常被視為是父權或是男權的,當代許多女權主義者表明自己極為反對自由主義,也與麥金農的影響不無關系。麥金農還一度強調女權主義應當是一種獨立的新理論。但是我們看到,盡管麥金農挑戰了自由主義的認識論假設,也對抽象平等提出了批評,但她使用的基本概念如自由、平等,仍是脫生于自由主義的,女權主義更像是對自由主義的完善,而不是放棄自由主義的原則。也許,將麥金農的工作視為自由主義自身內部的對話的一部分而非與自由主義對抗的一部分來理解要更為恰當一些。
那么,來自女權主義陣營內部的那些批評者,她們是不是麥金農的敵人?以人類學家蓋爾·魯賓為例,她和麥金農一樣,也是致力于為各種受壓迫者尋找抵抗壓迫和獲得解放的方案。但在色情文藝的問題上,她與麥金農有著不同的看法。
魯賓和麥金農的分歧集中體現在如何處置“性”這一范疇上。是將性與社會性別聯系起來,作為女權主義理論的核心概念,還是應當將性獨立出來,單獨進行性與權力關系的論述?在麥金農那里,性和社會性別是關聯緊密的兩個核心概念,二者相互影響。她認為:“性的意思不是僅僅(乃至不是主要)由言詞和文本決定的,它是由世界上的社會權力關系決定的,通過這種過程也產生了社會性別。”“性本身就是兩性不平等的動力,性別差異是性別統治的一個功能,一種依據社會性別而進行的關于社會權力分配的性理論,該理論中這種性實質上就是使性別分工成其所是的性,這種性是男性支配的……”
從這些表述可以看到,麥金農認為,女性這個性別就是被性化的。“女性的意思是女性特質,這意味著對男子的吸引力,也即性的吸引力,即男子意義上的性的可用性。”女人的被性化,不只是體現在話語層面,還體現在現實層面,各種公共領域或工作場合,都無一例外對女性外貌提出要求,也就是對女人“性”的要求。
這種性的性別等級化以及性別等級的性化,可以視為麥金農對父權社會權力關系的一個簡潔的概括。所以,色情文藝自然而然地成為她集中火力進行抨擊的對象。因為,在色情文藝中,女性似乎將被強奸視為一種樂趣/情趣,她們愿意這樣,因為她們就是被動的,但同時又是會做出反應的。麥金農指出:“女性的被假設的、對性加以拒絕的權力,其實是她缺乏實際的權力以阻止性的發生。”
魯賓起初也是和麥金農持相似的看法,但在看到反色情運動愈演愈烈并似乎有與右翼合流之嫌時,她感到了不安,她甚至還用到了“法西斯主義”“boring”這些詞語來表達她對這場運動的厭惡與痛恨。為了表明和麥金農的不同看法,魯賓在《關于性的思考》一文中重新闡釋了和她的成名作《女人交易》不同的、對于性與社會性別關系的認識。她認為,女權主義的概念工具是為了發現和分析以性別為基礎的等級制,在性別與性分層重疊的方面,這樣的女權主義理論具有一定的解釋力,但是女權主義是關于性別壓迫的理論,不等于也是關于性壓迫的理論,性與社會性別應該分開來論述。
要注意的是,麥金農所說的壓迫,是性領域中存在的性別壓迫,但在魯賓這里,性與性別無關,性是一個獨立的范疇,但本身存在著分層,她所說的壓迫,是基于“性分層”的壓迫。所謂性分層,就是權力出于規訓的需要而建立起符合其價值目標的性規則,并將多樣的性實踐按照合規與否劃分為不同等級,如好的和壞的,正統的和非正統的,正常的和非正常的,道德的和非道德的……高等的性也即正統的、正常的性總是在試圖壓迫低等的性。魯賓就是要為這些所謂低等的、不符合主流文化的性發聲,宣稱其合法、自由,讓它成為每個人的受法律保護的權利。從這個角度來看,性就脫離了社會性別,只存在性的等級,不涉及性別等級。反色情文藝,極大地妨礙了性的多元、獨立和自主,并有可能和右翼道德保守勢力一起,推波助瀾,加重對性的壓迫。尤其是里根上臺之后,同性戀、性工作、色情媒體和其他已被污名的性實踐的現實和法律處境日趨惡化,她認為自己必須站出來,制止這股反色情運動的潮流。
麥金農與魯賓,一個引導著反色情運動,一個反對“反色情運動”,二人本應是水火不容才對。但是細究理路,并不能說她們是完全對立的。她們都是為權力的弱勢一方爭取權利:麥金農看到的是性別壓迫的弱勢一方,如女性還有兒童;魯賓是關注性壓迫中的弱勢一方,即性少數群體。麥金農是讓更多不可見的受害者得到浮現,魯賓則是為愉悅張目,為人們從權力之手中爭取屬于他們的性自由。更有必要指出的是,魯賓和麥金農還有很多的共同點,比如都深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并對馬克思主義在解釋與階層無涉的性別壓迫問題上的不足進行了反思;比如都認識到了性與權力之間存在復雜的關聯,都對等級制容忍無能,并都以性的問題作為論證的核心環節,展望“平等”這個共同的烏托邦。與其說她們是敵人,不如說是在一些基本問題上有共識的、在不同戰線上并肩作戰的戰友。
而且,在實踐中也能看到,一味地強調性的突圍,并不見得能實現平等這一目標。因為能夠更多地享有性的,可能更多是居于更高社會階層的人。另外,假如是以性愉悅來抵御資本主義,效果也非常有限。事實上,資本會迅速地對性愉悅做出反應,制造出更多的色情文藝并在國家法律的保護下進一步擴張勢力范圍,性的商品化和人的物化未見減弱,資本巨鱷的力量卻更加雄厚。
那么,麥金農真正的敵人是誰?
在集中反映了麥金農理論雄心的《邁向女性主義的國家理論》一書的序言里,有這樣一段話:“認識論和政治論是同一個不平等的硬幣之互相作用的兩面,一旦國家被看到以法律推行其認識論的方式參與了男性統治的性別政治時,一種既是社會的也是分立的、既是概念的也是應用性的國家理論就變成是可能的。真正通過分析法律上的靜態權力和把國家權力的本性認定為男性,使這項研究擺脫了馬克思主義而走向了獨立的女性主義。”筆者以為,這段話可以視為開啟麥金農理論大門的那把鑰匙,在這扇大門打開之后,她真正視之為敵人的那個龐然大物也就顯現出來了。
在對于女性的認識上,如麥金農與德沃金、波斯納的論戰中所顯示的,她認為,是不存在關于女性的真實的。而女性的處境和正式的政治理論有關,二者展現的正是知識與權力的關系,所以,女性需要不斷用她的經歷去彌補認識論層面的空缺,對政治理論做出一份獨特的貢獻。在麥金農看來,女權主義不是什么通過數據的方式獲得的新視角,而是提供一種重新思考何謂“認知”的新方式,在這種新的認知中,女性是具體的,不是一個統一的、均質的單位。
從認識論到政治論,這里面有個中間環節,就是如何認識國家的角色。麥金農將國家視為男性權力的全權代表,將法律視為推行國家/男性對于女性的認識方式的工具。重構法律,就是在認識論層面重構對女性的認知,并借此達到在政治論層面的對既有國家理論的顛覆。在這里,重構工作必然涉及構建了性認知的法律,既有的法律是如何認識女性的,重構工作便是對它的糾正。例如在美國法律中,強奸曾被定義為“未經婦女同意,強迫與之發生性關系”。在麥金農看來,“未經婦女同意”的說法簡直多余,因為好像這意味著女性有可能對“被強迫”表示同意一樣。糾正之后的強奸罪定義只強調該行為是否“違背了婦女的意志”。同理,當色情文藝得到法律許可,就意味著已經形成了女性是性虐待和性奴役對象的法律認知,因此需要反對將這類色情文藝視為言論自由并納入憲法保護。而這一切的工作都指向國家理論的重構,即最終建立起一個融入了女性經驗在內的新的國家理論。
那么現在可以回答了,麥金農的目標是建立一個真正性別平等的世界,她的敵人是這個恒久、穩固的父權國家以及與其暗通款曲的跨國資本,在今天,它們還與網絡和高科技聯合起來,讓色情文藝更為發展壯大無遠弗屆。如此看來,麥金農仿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西西弗斯,不斷地試圖撬動父權國家這座權力大廈的根基。只是她比西西弗斯要幸運一些,看到了法律因她的努力而發生的些微改變。正如將其視為“當今美國最為知名的十位法學家”之一的哈克尼所說的那樣,麥金農可謂單槍匹馬,重新調整了法學界在觀察有關女性之議題時的視角。
(《邁向女性主義的國家理論》,[美]凱瑟琳·A.麥金農著,曲廣娣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二00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