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宗
我父親說草是除不完的
他在地里鋤了一輩子草
他死后,草又在他墳頭長了出來
坐在半坡石頭上,腳下城池人猿對罵
一城人看去都是我的,我像村長
村長老愛罷黜自己,看天,看云
也可以這樣說:好吧,你們玩你們的
葉玉琳
沒有理由驕奢和懶惰
推開幸福的大門
上帝只給了我一件特殊的禮物
一個又低又潮的家,四面通風
但是厄運從不眷顧
我的父母又黑又瘦,沒有工作
他們饋贈了我——
貧窮是第一筆財富
日后我所充盈的
將爬滿他們驕傲的額
常常獨自一人眺望山坡
故鄉沿著樹干一天天攀升
那怯懦而又沉默的兒時伙伴
他們映襯了我——
身邊的少女早已擺脫了病痛
學會高聲歌吟
以自己創造的音調
有一天我歌聲喑啞,為情所困
我仍要回到這里,苦苦搜尋
一大片廣闊的原野和暖洋洋的風
金黃的草木在日光中緩緩移動
戴草帽的姐妹結伴到山中割麥,拾禾
我記得那起伏的腰胯間
松軟的律動
美源自勞作和卑微
她們之中有誰將突然走遠
帶著一身汗泥和熟悉的往事
我是如此幸運,又是如此悲傷——
故鄉啊,我流浪的耳朵
一只用來傾聽,一只用來挽留
我好像還有力量對你抒情
如果有人嫉妒
我就用海浪又尖又長的牙對付他
這一片青藍之水經過發酵變成灼灼之火
在每個夜晚,我貝殼一樣爬著
和你重逢??床灰姷娘Z風
在天邊劃著巨大的圓弧
又從大海的脊背反射出奇景
在有月光的海面
我們的身影會一再被削弱
仿佛大海的遺跡
所幸船塢不曾停止金色的歌唱
我也有一條細弦獨自起舞
你知道在海里
人們總愛拿顛簸當借口
擱淺于風暴和被摧毀的島嶼
可一個死死抓住鐵錨
不肯低頭服輸的人
海也不知道拿她怎么辦
那些曾經被春風掩埋的
就要在大海里重生
現在我只想讓我的腳步再慢一些
像曙光中的藍馬在海里散步
我移動,心靈緊貼著細沙
裝滿狂浪和激流
也捂緊沸騰和荒蕪——
除了海,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謝宜興
生生地在皮下再長出一層皮來
誰曾感受過這種向內生長的擠壓與疼痛
那一份束縛,身體即是囚牢
掙脫是悲壯的,仿佛以暴易暴
但不是變臉劇,也不是脫去藍衫換紫袍
那是一次比一次艱難的越獄
你看,那如火如荼的摩擦,瘋狂的撕扯
撕開項上的枷鎖,扯下身上的囚服
穿梭,纏繞,燃燒,一場絕世的舞蹈
這命定的儀程呵,自己把自己再生出來
滿是紋飾的身體,成為一條裸裎的產道
這個秋天,我看見一只即將冬眠的
眼鏡蛇,再一次獲得神的授信
一座廢棄的監獄空空地留在身后
一天一天,你讓自己愈瘦愈薄
最后瘦薄成一張紙,嵌入鏡框里去
像一個真實的影子,有著虛無的微光
露個臉像經過我窗前的探首
可我打開門一陣風連腳印也沒留下
一層透明的隔我們無法逾越有如時間
唯一慶幸的是,而今你高高掛起
人世間的陽光風雨都己事不關己
曾經的所有傷害再也不能把你傷害
不再把夜晚典給酒精,把心靈借給傷口
窮愁孤苦欺凌背叛,過去的一切
都已成無足輕重的塵埃
一生不設防,從不知道偽裝自己
這一回你進步了,把自己囚禁起來
讓我們的每一次見面隔著玻璃就像探監
可我能看到你臉上不易覺察的微笑
仿佛你對自己的選擇很滿足
疾病也從來不曾把你折磨
可我不要安慰,這居高臨下的假象
父親,什么時候你學會保護自己
讓我在人間不再擔心你的善良
伊路
忽然發現整片原野唯一在動的是
四只牛的尾巴
莊重如凝著風暴
一撩一撥都似叮嚀
牛低沉的頭仿佛和身后的尾巴無關
牛也仿佛與自己無關
被它啃進的青草是否也和腸胃無關
四條拂天拍地的尾巴間
多了一只翻山越谷的蝴蝶
這蝴蝶也仿佛與它自己無關
魚的眼睛總是圓睜著
活著時被風暴沖擊咸水浸泡 也睜著
死時只剩下一根脊柱一個頭 也睜著
有的還睜得眼珠都掉出來
表明它是最新鮮的 活蹦亂跳著去蒸的
表明燒它的火是多么旺
據說魚沒有眼簾 無論如何
也不能閉起眼睛
魚的骨頭是刺
在內部刺穿自己
鰭像鋼針
在外部刺著海
為了能游起來
還要擺動
據說魚沒有淚腺
永遠流不出眼淚 據說海
全是淚水
林典銫
大地是傾斜的
河流拐了兩個彎,沒剎住。
天空是傾斜的
太陽往西落下,我想:
它在心里很多次想剎住。
橋上,車來人往
人的世界哪里是傾斜的?
但人們想盡辦法,也沒剎住
前進的步伐
一群白鷺不相信空中是傾斜的
一次一次飛到高處
一次一次滑到地面
——愛因斯坦說:揪著光速的衣角就能退回去
哈雷
每到“六一”節
我都想退回去
退回沙堆的山川,泥筑的新房
早晨的露水和母親的呼喚里
脫去堅固的、虛假的、沉重的
退回到單純的、天真的、輕盈的
每寫一首詩
我都想退回去
眼里有塔松,有風鈴,有篝火
也有崎嶇,苦痛和傷口
我會像火柴劃向黑暗
也會用微笑點亮黎明
我退回去的生活
從不打擾你們,只靜立于世界的一角
陪你度過生命中最沉重的時刻
周宗飛
又到清明,很多事物又開始清晰起來
比如心空、眼睛、一些遠逝的親人
比如平時看不清楚的一些灰:
灰塵的灰、灰心的灰、灰暗的灰
灰燼的灰、煙灰的灰、骨灰的灰
也發現很多生命已經遠游,靈魂還在行走
皮囊依舊清明,人心卻已冬至
還好人到中年,日積月累的愛
總比恨多出那么一點點
讓我茍活在道德的天平上
還有一點點的重量、慶幸和尊嚴
一輩子都在捕捉昆蟲和螞蟻
死后卻被它們飽食
連一絲羽毛都不曾留下
俞昌雄
同學朱奶根頭一回去省城,看到
徹夜不眠的街道人流,他哭了
想起自己執教的那所群山里的學校
那夜里昏暗的燈
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腦門
天就亮了
我去過那里,一個叫當洋的地方
村莊挨著村莊,峰巒連著峰巒
長尾鳥噙著溪澗的夢
而溪澗的下方,總能聽到
唯一的一所小學那朗朗的讀書聲
朱奶根就在那里,如本地植物
他曾無數次贊美他的學生還有那
腳下的土地,可是
他無法驅除彌漫眼角的霧氣
還有肋下私藏的草木腐朽的氣息
每當夜幕降臨,他就守著校門口
那盞孤燈,群山不動聲色
蟲鳴咬人耳根。他的夢是一片
帶露的葉子,在黑漆漆的世界里
他時常默念我寫下的句子:
空山無一物,燈為宇,我近星辰
其實,我并沒有見過它
就像某個下著雨的黃昏我突然間
看不見自己??墒牵F在
我寫下它,要它從我身體的內部往外長
一棵草,要長成天使般的模樣
那該有多難?我不停地摸著這副身體
肯定有一個地方被我遺忘
肯定有一位天使到過那里
額頂,肋下,或是肚臍眼深陷的
秘不示人的黑洞中
事實是,我如此強烈地感覺到
一棵草,從我的骨骼深處
得到了曠野,以你們不易察覺的方式
立于風中,它未曾理解自己的存在
就如同我未曾理解鯨魚眼中的海
鐘表匠手里的時間,以及
虛妄的春光和那冬日里懺悔的人
一棵草,就是在那樣的時刻
把我瓦解,孤單如石粒,盛大如幻境
其實,我并沒有得到垂憐
天使也從不尖叫,你們蓄謀已久的復生
比冰面上爬行的釣鉤來得
更為艱難,比日晷上的陰影沉重
比炭黑,比一整個黃昏的雨顯得更為蒼白
一棵草究竟能長成什么樣子
我無法回答,任憑它浸在曠野里
就像干涸的河床高懸于絕望的雪中
韋廷信
如今鄉下的小鳥膽子也大了起來
對于我——
一個久不還鄉的“生人”
竟也不怕,在路邊的小樹杈上與我對視
等我走近它,也不飛走
直到我路過它身邊,并打了招呼
它才滿意地點點頭,然后飛走
陳小蝦
火柴劃亮時
黑夜中吹來一陣風
他用手護住
吃力地點亮半截潮濕的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目光陷入漆黑的夜
過了很久,又吸了一口,然后猛烈地咳嗽起來
逆光中,躲在門后的他,昏暗、瘦小
像只受傷的小獸
他是我的父親
那一夜,他也是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孩子
農歷初一,母親必去廟里
帶一束白玉蘭
每次,她都有新的苦難
跪在佛前,閉著雙眼
許久許久
這是外婆給予的良方
她也教我
木魚聲中,我們一前一后
往回走
快到家時,已近黃昏
但,清晨的寺鐘仍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