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光 石長城
2019年9月,沙特油田受襲,胡塞武裝宣稱負責,同時引發了美伊進一步的對抗。10月,緊隨而來的是土耳其在敘利亞北部發起的名為“和平之泉”的軍事打擊,聲稱要徹底消滅當地的庫爾德武裝和“伊斯蘭國”分子。世界的目光又聚焦于這個一直紛亂破碎的地區。
近年來,隨著世界大國尤其是美國、俄羅斯對中東的政策影響、地區國家陣營的力量對比發生變化、次國家武裝力量粉墨登場等因素的雜糅和發酵,中東這鍋已經煮了幾十年的“亂粥”似乎正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從土耳其發動軍事行動在鄰國如入無人之境便可感受到,中東地緣政治似乎正在經歷著歷史變局。
撥開戰亂的硝煙,厘清亂麻的枝干,尋找暗流的方向。我們不妨從四個角度來審視這個由域外大國干涉、地區強國斗爭制衡、其他復雜因素環繞而成的局,和它當前的勢。
早在奧巴馬時期,美國就推行了減少對中東地區的軍事投入、減少使用軍事手段、不愿意軍事干預、不愿意過度投入中東的策略,它的核心關注是改善和伊朗的關系,途徑是伊朗核協議談判,此時,美國和伊朗的關系達到了歷史上空前的高度,包括總統層次的通話和外長的定期見面。通過與伊朗的直接對話,奧巴馬政府在保證對中東投入減少的前提下,仍然在該地區保持著不變的影響力和話語權。
但特朗普上臺后,中東策略的第一條就是把伊朗作為首要威脅,所以他從根上改變了奧巴馬的政策。第二條是鞏固和傳統盟友的關系來對抗伊朗,他提升了對以色列、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的關系。并希望沙特和阿聯酋能結成穩固的核心,并以它們為核心構建一個“阿拉伯北約”,其初衷或許是為了將親美國家的力量統一起來,以加強在中東的話語權,但是這一政策實際上是在推動美國在中東地區不斷地加大投入,并且沒有充分考慮親美國家間存在的種種隔閡與矛盾,從這個角度而言,特朗普政府的中東政策是有著極大缺陷的。例如,特朗普政府始終不愿意大規模地深度介入敘利亞,但是從2012年由中情局向反對派提供非致命武器援助到2013年提供致命性武器,再到2014年由美軍提供打擊,2015年美軍派出地面部隊,2017年建立大規模的軍事基地網絡,顯而易見的是,美國在敘利亞的介入都是越來越深了。值得一提的是,特朗普政府在構建“阿拉伯北約”的過程中,有意避開了土耳其和埃及這兩個地區大國。所以不難看出,近年來美國對中東的種種行動,本身就是美國在這一地區能力弱化的表現,因為它越來越難以駕馭這個地區的大國,所以在有限的范圍內聚集中小國家看起來更像是一種無奈。
受特朗普和普京政策的影響,中東的局勢正在發生微妙變化
反觀俄羅斯,其通過在敘利亞的軍事行動和靈活切實的外交手段,在中東地區大幅提升了影響力。以色列、沙特等國家在地區安全問題上,不得不與俄羅斯保持密切接觸,而埃及、阿聯酋等國則主動與俄羅斯擴大合作。土耳其與俄羅斯的關系也在近年來有所升溫,其在多次中東地區的行動中都或多或少與普京保持著不可言說的默契。俄羅斯通過長期以來與伊朗、敘利亞、真主黨保持的密切關系,在敘利亞危機爆發后采取果斷的政治、外交和軍事行動,在中東地區恢復和擴大了影響力。值得注意的是,就在2019年10月14日,普京突訪沙特,簽訂了眾多合作協議,并贈送薩勒曼國王一只雛鷹。此時正值美軍在敘利亞撤軍,庫爾德武裝孤立無援之時,這樣的訪問就更加耐人尋味。
雖然,美國在中東地區依然是最大的主導國,與其他大國相比,美國是“面”狀的,它對中東的每一個國家和每一個問題都有影響,而俄羅斯的影響力是“點”狀的,只有三個點,即對伊朗、敘利亞和對真主黨的持續影響,但是俄羅斯的影響力在中東地區呈現快速增長的趨勢,普京利用俄在部分地區的相對優勢,成功通過焦點問題撬動了整個中東的力量平衡。
作為一直影響中東地區局勢變化的大國,美俄博弈的狀況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美國在中東地區節節失利,而俄羅斯在介入敘利亞內戰后展現出的靈活且及時的軍事、外交手段,讓中東地緣政治平衡發生著變化。從一個平衡向另一個平衡演變的過程,必然會伴隨亂局的出現,或許中東地區正在經歷著這樣的過程。
以美俄為代表的大國博弈和地緣戰略競爭共同塑造了當前中東地區的戰略格局。隨著美國與俄羅斯的中東政策和力量投入變化,新老問題交織互動,促使中東地緣力量對比朝著新的形態發展,目前世人可觀察的變化,集中表現在阿拉伯國家持續弱化與分化、土耳其強勢崛起并加強“向東看”策略、伊朗以守為攻優勢凸顯。
自2011年中東變局爆發以來,阿拉伯世界處于持續弱化和分化狀態。阿拉伯世界的傳統強國埃及、敘利亞和伊拉克,由于經濟、政治、安全和外部干涉等原因,綜合國力和外交影響力大幅萎縮,無力繼續在阿拉伯世界和中東發揮主導和引領作用。海灣阿拉伯國家,尤其是沙特、阿聯酋和卡塔爾,試圖在阿拉伯世界乃至中東事務中發揮主導作用,其在阿拉伯世界的影響力有所上升。但是囿于長期對美國的依賴,海灣阿拉伯國家在科技、軍事、政治、外交等方面存在局限,它們非但沒有通過團結聯合實現“用一個聲音說話”,反而在一系列考驗中相互內耗,導致政治碎片化趨勢持續加劇,以致無法為阿拉伯世界的發展和安全提供解決方案,也無力真正主導阿拉伯世界和中東事務。可以說,我們目前所看到的沙特、阿聯酋在阿拉伯世界影響力的相對上升,恰恰是阿拉伯世界整體弱化的一個表現。
近期敘利亞境內的對峙局面,庫爾德武裝占領敘北部,與土耳其境內庫爾德武裝相互支援
隨著阿拉伯世界的持續弱化,其日益成為地區其他國家爭奪與拉攏的對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分化。伊朗對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也門等阿拉伯國家有強大的影響力;土耳其與卡塔爾關系在“斷交風波”中變得更加密切,試圖支持阿拉伯世界內部的穆兄會力量;以色列除了與埃及和約旦保持外交關系之外,也一直在發展與沙特、阿聯酋等海灣阿拉伯國家的合作關系。中東地區非阿拉伯國家利用阿拉伯世界的弱化對其展開爭奪從而導致阿拉伯世界的進一步分化,是現階段阿拉伯世界分化的新特點,這不同于此前阿拉伯世界內部諸強并立而導致的分化。
與阿拉伯世界的弱化和分化相對,中東地區的非阿拉伯國家伊朗、土耳其則處于強勢狀態。
伊朗成功保持了國內的政治穩定和國家安全,其地區影響力和全球影響力也在擴大。2003年伊拉克戰爭之后,出現了“伊朗崛起”的態勢。隨著2006年以色列—真主黨沖突、2011年敘利亞內戰和2015年也門戰爭的爆發,伊朗的地區影響力持續擴大,是中東地區什葉派力量的核心與領導者。
土耳其在正義與發展黨上臺之后,國力得到較大提升。在“阿拉伯之春”爆發后,普京出兵敘利亞,中東形成了以美俄為首的兩大勢力,地區矛盾加劇,埃爾多安也抓住時機,加速“回歸中東”。一方面,游走于大國之間,積極塑造地區大國地位,穩步擴大了在東地中海、海灣和紅海—非洲之角這三個中東主要次區域的政治與軍事存在。另一方面,隨著埃爾多安“向西看”政策受挫,其轉而實施“向東看”策略,強硬出兵打擊庫爾德武裝,控制敘北部地區,并介入到敘利亞戰局中。2016年8月,土耳其發動“幼發拉底河之盾”軍事行動,控制了敘北部約2000平方千米的地區,謀劃建立“安全區”;2018年1月,土耳其又在敘北部發動代號“橄欖枝”的軍事行動,并曾多次越境打擊伊拉克境內的目標。2019年10月,土耳其又在敘利亞北部發起名為“和平之泉”的軍事行動,宣稱要徹底消滅當地庫爾德武裝和殘余“伊斯蘭國”分子。土耳其近期針對其阿拉伯鄰國的諸多舉動,都折射出意欲重塑中東秩序、謀求成為地區大國的勃勃雄心。
正是這些地區主要國家力量和策略發生巨大變化,使得當前中東地緣政治格局變得撲朔迷離,也使得當前中東地區建立一個有效的安全合作機制難上加難。
2018年1月,土耳其發動代號“橄欖枝”的軍事行動
標題中東地區的非阿拉伯國家影響力在擴大
當前,中東地區的地緣戰略競爭,集中于敘利亞、伊拉克、也門、黎巴嫩和利比亞等焦點國家。在敘利亞、伊拉克、也門和利比亞,地緣戰略競爭以爆發內戰和武裝沖突的形式演化成激烈對抗,在黎巴嫩也已多次出現政治和安全危機。近期,敘利亞和伊拉克兩個熱點地區的局勢再次引起世界關注。
敘利亞地區的斗爭目前已然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從土耳其揮兵南下打擊庫爾德武裝并占領敘北部地區、美國撤軍前往伊拉克并拋棄庫爾德武裝以及普京出面斡旋調停等一系列事件便可感受到,在這一斗爭焦點上,各方態度和力量似乎已經發生了變化。
首先,美國在敘利亞問題的話語權和主動權或將基本喪失。最近俄羅斯宣布已經開始在敘利亞軍隊和土耳其軍隊之間巡邏,還宣布將舉行俄羅斯、土耳其和伊朗三國參加的敘利亞問題國際會議,這次會議沒有邀請美國參加,這說明俄羅斯已經將美國排除在了解決敘利亞問題的進程之外,這對美國來說是二戰以來很少出現的情況,以前沒有美國參加的任何國際問題都無法得到解決,現在解決國際問題不需要美國參加,說明美國的力量和意見對解決敘利亞問題已經不再重要,或者說美國的反對也已經不起作用。其次,土耳其的強勢介入以及與普京的對話,將使其在這一地區的話語權大幅提高。有媒體分析,土耳其這次對敘利亞的軍事入侵很可能就是想多撈政治資本,收集要價籌碼,以便在三國談判中有更多收獲,比如在敘利亞北部庫爾德地區有更大影響力和控制力。
另一個焦點地區伊拉克也在近期引起了世界關注。自2019年10月初開始,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發生嚴重騷亂,大量民眾聚集在議會大樓前,呼吁政府推出有效改革方案,嚴懲腐敗等。接著騷亂很快就波及到伊拉克全境,升級成為了要求政府下臺。成百上千美軍從敘利亞撤到伊拉克后,伊拉克的內亂形勢急劇惡化。法新社10月25日報道披露,伊拉克各地再次發生的反政府抗議活動,實彈和大火造成多人死亡。
而更值得關注的是,近幾屆伊拉克政府雖受美國的扶持,可近些年來由于該國親伊朗武裝勢力的日益壯大,伊拉克與伊朗之間的關系正在漸行漸近。就如2019年3月11日,伊朗總統魯哈尼訪問伊拉克時表示,要加強兩伊之間“兄弟般的關系”。并特意談及了美國,稱“美國在這一地區受到憎恨,不能忘記美國對伊拉克、敘利亞和其它什葉派國家的轟炸”。
如果說中東地區圍繞美俄與眾多地區國家的地緣政治博弈像交織錯亂的暗流,那么當前中東焦點地區就如同肆虐的明火,所以焦點國家既是大國博弈的重要抓手和主要平臺,也是決定地緣戰略競爭勝負和地區國家陣營強弱的關鍵因素。敘利亞、伊拉克局勢的變化正進一步反映了美國在中東地區影響力的逐步弱化以及昔日中東伙伴對其越來越衰減的信心,同時也影響著地區其他國家政策的調整。
內戰和武裝沖突的爆發,使得焦點國家中央政府能力下降,乃至解體,其對武力和領土的控制受到或多或少的削弱,這就為非國家武裝行為體的壯大提供了空間。尤其在近年來,受“阿拉伯之春”的影響,敘利亞、伊拉克等國活躍著諸多次國家武裝力量,在地區地緣政治格局中正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其中最為突出的就是伊拉克和敘利亞境內的庫爾德武裝,他們在土敘伊三國交界地區占據一席之地,并不斷利用敘利亞內戰和伊拉克政府勢弱的條件,在這一焦點地區發展壯大,謀求建立獨立國家。
反觀目前敘利亞境內的次國家武裝力量,“敘自由軍”“土庫曼旅”等“倒巴”態度堅決,但力量太弱,構不成對巴沙爾政權的致命威脅,且受土耳其而非美國掌控;“伊斯蘭國”“征服陣線”等恐怖組織雖戰力強悍,“倒巴”態度堅決,但在美俄共同打擊下已不成氣候;唯有“敘民主軍”實力雄厚,戰斗力強,但對巴沙爾政權態度曖昧。如上情勢暴露了美國“倒巴”窘境,反襯出俄羅斯對敘政策及軍事存在的靈活主動,更彰顯庫爾德武裝影響敘利亞局勢未來走向的獨特作用。近期,土耳其出兵打擊庫爾德武裝,美國突然撤軍,普京出面斡旋推動庫爾德武裝與巴沙爾政權的合作,最后俄土各有所得,這樣戲劇性的場景更加說明庫爾德武裝在整個敘利亞戰局中的重要角色。
此外,還有在黎巴嫩擁有極大影響的真主黨、近3年來在伊拉克壯大的“人民動員力量”、持續與沙特對抗的也門胡塞武裝和巴勒斯坦的哈馬斯組織等,他們都對地區地緣政治格局產生重要影響,也在一定程度上與地區大國在焦點問題上撬動著中東局勢。隨著近期美國在中東地區力量顯現出式微,新的地緣政治格局在力量陣營分化、調整中漸漸成型,過程中的種種矛盾必將聚焦于焦點地區和國家,而在焦點國家取得優勢的關鍵就在于這些次國家武裝行為體。
我們愈加感覺到,隨著美國的中東政策屢屢失利,尤其是在前段時間對敘境內庫爾德武裝的“拋棄”行為,徹底凸顯了美國當前在全球力量重心轉移、在中東力不從心的現狀,也讓世界認清當前中東亂局已成為單一國家難以解決的問題。
看“局”而思“勢”,治“亂”須謀“合”,面對未來,只有建立一個由美俄中歐等大國共同推動、地區國家廣泛參與的中東安全機制和經濟合作機制,才能在形勢上推動中東地緣政治亂局的積極發展。這是一個巨大挑戰,我們拭目以待。
庫爾德武裝是當前中東地區斗爭的焦點,圖為庫爾德女兵
責任編輯:劉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