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耀輝
雪,我們去最遠的地方——盡管一邊是荒蕪冷淡,一邊是繁華萬千,可是那又如何?當蘇生漸漸長大,漸漸老去,也許他再也無法這樣果斷,這樣堅定。至少當他觸及現實的殘酷,可以坦然地說:“我也曾經擁有。”
一
“吱——”蘇生剛推開病房的門走了兩步,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折了回去。他從泛黃的木質抽屜中取出了一袋蘇父蘇母三天前帶來的寶寶霜,小心翼翼地擠出黃豆大小的一點乳粒,用食指細心地涂在門與門框的連接處,又將門關關合合幾次,這才放心地合上門離開。
“蘇生剛才在做什么呀?”女孩說。
蘇生將食指上還殘留的一點霜涂在右手的手背上后說:“爸爸以前在門上倒了油,門就不吱吱響了。我給門抹了油,它就不會吵到別人了。”蘇生笑著,略顯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泉水般純真的笑容。
蘇生帶著女孩來到了醫院的后院——一個建筑工地,水泥鋼管的世界,唯一裸露的土地也被深綠色的野草覆蓋。幾只不知名的小蟲偶爾跌跌撞撞地闖入蘇生的視線,蘇生帶著雪小心地繞過它們來到了院子的最深處,躲進了一根粗大的水泥管。
因為前幾天下過雨,坐在灰白色的水泥管中還是讓人覺得寒冷,有的地方還可以看出積水被風干的痕跡,透過水泥管之間的擺放可以看到不規則的灰白色的天空。蘇生雙手抱著膝蓋,又將頭枕在膝蓋上,一直看著不規則的亮光一點點暗淡。他往里挪了挪身體,蜷縮在水泥管的中央。
晚風帶著潮濕穿過蘇生又穿過水泥管,四周襲來的寒冷與壓抑讓蘇生不由得想起了家。記得那天是盛夏三伏,蘇父回家后端起茶幾上的一大杯涼白開“咕咚咕咚”地差點將它喝完,連氣都沒有來得及喘。那時蘇母在廚房做飯,蘇生在沙發上看電視。蘇父激動地把蘇母拉到客廳,對她說:“北站有政府的經濟適用房,咱們家的條件剛剛好。我去問過了。”
蘇父對蘇母說:“再借一點就可以付首付了。我已經在小區把房定下了,湊一湊裝修的錢留下一萬入住費就可以了。”
蘇父又對蘇母說:“我今天給小茍一說他也去看房了,定在咱家樓上。”
“真的?”蘇母說,“小茍在老家買摩托車的錢還沒還清呢,貸款能辦下來不?咱家在幾樓呀,小茍咋在咱家樓上呢?”蘇母又說:“這房子的裝修可不能再找老牛他們了,你看看咱家的店,買個材料都不好好買,這次可要好好找,你得盯著他們裝修啊。這墻上打一排柜子,不然生生的玩具都沒地方放了,這衛生間要裝淋浴鋪個毯子,不然……”
直到吃晚飯的時候蘇父蘇母還在商量房子的事,蘇父端著漿水面拌著咸韭菜吃了一大口后說:“這以后我就是老爺,你是夫人,咱家生生就是小少爺了。”
“哪家夫人自己洗碗呀?”蘇母打趣說。
蘇父蘇母笑了起來。蘇父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都聚成一團團一簇簇的,連鬢角的白發都跟著抖動。蘇生并不喜歡父母說這些。雖然是自嘲的玩笑但總讓蘇生心里酸澀。
又是一陣風吹來,水泥管旁的草晃了晃,蘇生打了個寒戰。聽著雪微弱而有節奏的呼吸聲,蘇生沉沉地睡了過去。
二
“蘇生,你干什么去了,這么晚還不回家。”蘇父說。蘇父拉著蘇生一路向西走過了理發店,走過了水果攤,走過了菜市場,走過了一所中學,十分鐘后父子二人到家了。
蘇母正在做飯,蘇父拉著蘇生向客廳兼他的臥室走去。蘇父坐在床旁邊的沙發上,蘇生站在玻璃茶幾的后面,蘇父的對面。
“你這幾天放學都干什么去了,這么晚了還不回家?”蘇父的聲音沙瓜瓤子一般,壓抑著惱怒。
蘇生怔怔地看著蘇父的眼睛,腦袋里“嗡嗡”響了兩聲,剛才他不是還在醫院嗎,怎么他又回家了?不容多想,他又對上了蘇父的眼睛。
父親在他心中是那種很少發火,但他卻很敬畏的人,蘇生在心里編了無數個理由,最后脫口而出的還是無奈的真相:“爸爸,前幾天上課的時候我在課堂上聽到了一個女孩的聲音,其實這個聲音之前我也聽到過的,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可是她一句話都不說,結果我被老師罰站了。罰站的時候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可好聽了。她說她沒有名字沒有家,從生下來就一個人長大,她說我們看不到她,她不用吃飯,不用睡覺,她在她的世界里什么都看不到。但她說她看到的不是黑色,是一種很美很美的顏色,我猜那是白色吧,冬天下雪最好看了,所以我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雪。然后我們……”
“夠了!”蘇父右手拍著茶幾猛地站了起來,蘇生嚇得后退了一步靠在了放著電視機的棕色柜子上。蘇母端著炒好的土豆絲走了過來,蘇母放下土豆絲站在蘇父旁邊說:“生生,有什么事情你就給你爸說,我們從小就教育你不能說謊的呀!”
蘇生低著頭,看著腳尖,倔強得什么也不肯再說了。蘇父氣憤地坐下對蘇母說:“我們吃飯。”蘇母去廚房端來了晾好的涼面倒上蒜汁開始吃飯了。蘇生盯著自己的腳尖,盯得眼睛生疼,當他抬起頭時看東西都有些模糊。蘇父蘇母還在吃飯,蘇生一個人默默回了房間,一個人上床,一個人蜷縮在墻角。黑暗中的蘇生看到木門上玻璃窗中透進的燈光,這燈光曾經照亮了他的無數個黑夜,一個人睡覺時明亮的燈光總是讓蘇生心里涌起歡樂和幸福。只是這次他再也不想看見那燈光,它無限擴大,涌進自己的小小房間,將他照得體無完膚。
蘇父蘇母吃完了飯,蘇父坐在沙發上抽著煙,一根接著一根,蘇父越想越覺得蘇生一定有事瞞著他,便推開門來到了蘇生面前。
蘇父語重心長地說了很多,蘇生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他這是在做夢嗎?他不是和雪逃出了醫院嗎?怎么會在家?直到蘇父的推搡將他拉回現實,他才迎著蘇父說:“我沒有撒謊,我說的都是真的。”蘇生辯解的聲音沒有了清脆的彈性,變得沙啞和干澀。
蘇父滅了煙,搖搖頭,關上門去了客廳。
“這孩子怎么就學會撒謊了呀,這可怎么辦呀?”蘇母坐在床邊激動地哭訴著。她的雙手時不時響亮地拍著大腿,腦后豎起的枯黃色馬尾也激動地抖動著。
蘇生正在遲疑,眼前發生的一切忽然加快了速度——他帶著雪逃跑又被蘇父蘇母找了回來,然后蘇父蘇母帶他去了醫院,醫生說他得了臆想癥和自閉癥,而且很難治愈,這時蘇父蘇母去向親朋好友借錢,這時讓人眼暈的世界突然慢了下來。
蘇母回到家將一鍋香噴噴的白米粥端了上來,香甜軟糯的米湯窮盡了一位家庭主婦的全部廚藝。蘇父的眼睛有些泛紅,無奈地撓了撓頭頂的黑發,對蘇母說:“好不容易有了一個房子……唉,咱媽腦血栓犯了,生生又成了這樣。”
蘇父蘇母繼續攀談著。
……
“蘇生呀蘇生,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爸爸媽媽在城里打工,只希望你能有朝一日成才,只希望你能接受城里更好的教育,踩著我們這一輩人的肩膀爬上去,去替爸媽看看我們不曾看到的世界,去替我們實現我們不敢去想的夢想……”
公用電話里蘇父蘇母的聲音在蘇生耳邊回蕩,在整個灰白色的世界中回蕩。所有的一切不斷加快,最終混沌成了一片黑暗。
三
“爸爸,媽媽……”蘇生睜開了眼睛,四下環顧像是尋找著什么,淚水讓他暫時還沒有焦點。
“蘇生,你怎么了?”雪說。
蘇生看著腳下的水泥管很久,擦了擦頭上的汗,突然他的心就像在往下沉,然后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樣讓他喘不過氣來。蘇生爬出了水泥管,大口呼吸著空氣。
天空從遠處的泥土里升騰而起,由深藍變為淺藍,越來越高,越來越清澈,蘇生對雪說:“雪,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媽媽了。”
“嗯,”雪說,“我陪你一起回家。”
蘇生走過醫院,走過馬路,走過超市,走過一所中學,走進了自家的小區。腳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的,還裸露著鵝卵石。剛到拐角,不足一百米的路被老人小孩圍了個扎扎實實。
“唉,你聽說了嗎?……才發現。”
“這家人太可憐了,聽說兒子得了精神病,老媽腦血栓,還欠了一屁股債,唉……”
“你們說他們倆走了,留下這苦命的孩子一個人可咋活呀?”
蘇生擠進人群中,邊擠邊哭。等他擠到警車旁時早就淚流滿面了。蘇生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音。警察上前詢問,他一把推開警察擠開人群跑了出去。
耳邊沒有警車刺耳的聲音,沒有人群無休止的議論,沒有野狗蒼涼的吠叫,沒有肆虐呼嘯的風聲,一路上蘇生只聽到自己號啕的哭聲。冷風灌進他的脖子又灌進他的胸膛,周圍的一切都在蘇生的眼中急速后退。
天空慢慢下降,最終變成了土地的顏色,甚至比土地的顏色還要深。蘇生漸漸慢了下來,癱軟在地上,不知道該去哪里。
后來,警察找到了蘇生并把他帶回了警局,警察告訴蘇生,蘇父蘇母的手機最后接通了一個持續時間很短的電話……
蘇生一個勁地搖頭,嘴里只是嘟囔著三個字“不知道”。
警察送蘇生去了福利院,偶爾也會去看他。
很多年后,蘇生長大了,那個案件再也沒有人記得……
蘇生的命運似乎太過悲慘,讓人不忍去想他稚嫩的眼眸。失去親人的痛苦該是怎樣撕心裂肺,讓人不忍付諸筆觸。借用一本小說里的話:“事情的結局一定是好的,如果現在它還很糟糕,那證明它還沒有到最后。”
四
三十年后,固原。
群山因為太過遙遠看上去就像云朵一樣虛幻,夕陽河水一般鋪下,土地因為長期缺水而龜裂干涸。遠處,形狀怪異的枯樹下豎著一座墳墓。夕陽欲頹,讓人看不清石碑的顏色。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走到石碑前,攏了攏破舊的皮襖,直了直半彎的腰,看著石碑鄭重地說:“爸媽,我對你們說過的話都是真的。雖然這些年沒人相信我,他們都認為我是瘋子,但我不后悔。這么多年過去了,希望你們能相信我,原諒我。”
男人彎下腰拔著墳上的野草,又將野草連帶著根上的土扔到一邊。黃昏正在消逝,黑暗即將降臨。蒼茫的黃土高原上起風了,風吹干了墳上的濕土。
男人帶著釋懷離開了,背影沒有落魄沒有蒼涼。雖然看得出男人這些年經歷了無數的辛酸與無奈,但將近四十歲的頭顱上卻找不到一絲白發。
男人看著漸漸暗淡的天空說:“隴南的油菜花開了,我帶你去看吧。”
女人說:“我看不到啊!”
男人又說:“不怕,我講給你聽。”
一個人影漸行漸遠,總是讓人感到落寞凄涼。旁人心底總有那么一抹心酸為他感到惋惜,惋惜他的一生為何如此無助、如此孤單,仿佛背離了全世界,置身一座孤島。
他并不覺得自己可憐,因為他們生死相依,不棄不離。
冬日欲來,古樹飄落了最后一片葉。看來暮春時節,又是花枝影疊。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