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橘香

五零

回國之后，我沒有立刻回家，舟車勞頓，我鉆進機場里的衛(wèi)生間，簡單洗漱之后，到汽車站乘坐城鄉(xiāng)巴士去鄉(xiāng)下。

巴士行駛在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上，我蜷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補覺，風里裹挾著冷氣撲面而來。坑洼的道路早已修補，車里沒有以往的顛簸感，我卻有些睡不著。

不知過了多久，睡意朦朧的我嗅到一股清新的柑橘香氣。恍惚中，仿佛有一片綠意盎然的橘林出現(xiàn)在我眼前，林中還有一抹有些佝僂的背影若隱若現(xiàn)，畫面依舊清晰如昨日。

我遇見趙嬢的那一年冬天，南方難得下了一場雪，寥寥雪花從天空飄落下來，還未等我伸手拂開，沾到衣袖的雪花瞬間化成點點水漬，像天空的眼淚。

那時放寒假，沒有父母陪伴，我獨自坐車去鄉(xiāng)下奶奶家。對于我來說這并不是什么有趣的體驗，顛簸的山路讓我一下車就吐得七葷八素。我第一次回鄉(xiāng)，不認識路，蹲在簡陋的車站里，長時間等不到奶奶，雙手凍得通紅，全身難受得要命。當我快要體力不支的時候，遇到趙嬢剛從鎮(zhèn)上賣完橘子回來。她連忙將我攬進懷里，帶我先回她家。

趙嬢在客廳里放了一個小圓爐，屋內暖氣十足。她拿了一個橘子在爐上炙烤，果皮微酸且青澀的味道彌漫開來。待到橘子果皮被烤得焦黑，她趁熱剝開，催我快點吃。溫熱的果肉下肚，立刻緩解了我的頭暈。吃完烤橘子后，我睡得很安穩(wěn)。

后來，我從奶奶口里得知，趙嬢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青瓦紅磚的房屋依山而建，山腰上還種了一片枝葉茂盛的橘林。

我見過的趙嬢，身體里好像總有使不完的力氣，閑不下來。她總把頭發(fā)利落地綰在腦后，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干凈整潔，一個人打理橘林也得心應手。

其實趙嬢年紀上稍長奶奶一些。鄉(xiāng)下對長輩的稱呼講究輩分，雖然趙嬢年紀大，但是在輩分上，她算是奶奶的晚輩。她也樂于小孩子們叫她趙嬢，喊得多了，她覺得自己又年輕了一些。

冬天的鄉(xiāng)下非常無聊，沒有熟悉的小伙伴同我玩耍，也沒有任何娛樂設施，所以趙嬢家的橘林成了彌足珍貴的游樂場。

初次去橘林的那天，我站在奶奶家門口，百無聊賴地望著過往的行人發(fā)呆。趙嬢路過，有些吃驚地對我說：“你這姑娘在外面不怕冷的哦？要不跟嬢一起去橘林看看？”“好！”我跑回屋里將圍巾戴好，愉快地跟著趙嬢上了山。

通往山上的小路泥濘濕滑，我們走在上面頗為謹慎小心。趙嬢怕我摔倒，不好和奶奶交代，便握緊我的手。遇到不好走的地方，趙嬢就把我提得特別高，到平坦的地方再把我放下。我感覺自己就像朝天空起飛的鳥兒，一路上咯咯笑個不停。趙嬢笑著說我真是個奇怪的小娃娃。

趙嬢要采摘最后一批果實，好趕上周末去市集售賣。她教我如何使用剪刀剪下果實，再三囑咐我不可以靠近橘林邊的竹欄，說那里很危險。我沒有在意她的話，握著剪刀越采越起勁。竹欄附近的橘子長得最好，我摘到最大的一個，還沒來得及高興，腳下一滑，摔倒在泥地上，慶幸有竹欄擋住了，不然肯定會掉下山坡。驚魂未定的我嗷嗷大哭，趙嬢焦急地跑過來，查看我有沒有受傷，忍不住教訓我怎么這么不聽話。我被她嚴厲的語氣嚇得不敢哭了，默默將手里完好無損的橘子遞到她面前，惹得她哭笑不得。

我跟著趙嬢回到她家，她讓我脫下臟衣服，好拿出去洗干凈。過了不久，她把洗好的衣服掛在圓爐旁烘烤，然后轉身去廚房煮面條。

小時候的我有著典型的南方口味，極度迷戀顆粒分明的米飯，厭惡面食。我嫌棄它口感欠佳，像一塊嚼過頭的口香糖，又軟又沒韌性。每次奶奶出去串門，總會給我煮一碗面條，胡亂加一些醬油和醋，放在桌上。從早到晚，我也沒吃上一口，悄悄地把面條倒進豬圈里，以免她回來又訓斥我挑食。

只要奶奶不在家，趙嬢就會叫我去她家吃飯。她用一碗豌豆雜醬面，成功改變了我對面食的認知。她還會做橘汁排骨來搭配面條，酸甜的橘汁包裹住炸好的肋排，好吃得讓人停不下嘴。

趙嬢總會換著花樣給我做各種美食。彼時，我感覺自己幾乎吃遍了全國各大特色面食，燴面、刀削面、牛肉面……還有好多記不清的名字。

那年寒假，短短數(shù)月，我像一塊發(fā)酵的面團，身材逐漸往橫向發(fā)展。

我和趙嬢相處的時間極短，趙嬢說我就像她女兒小時候一樣惹人喜歡。當知道我要回市里，她便帶我去山上選一棵橘樹作為禮物。我們一起做了一個寫有我名字的木牌掛在樹枝上，她希望我有了這棵樹后能多回來看看。

等我走了之后，趙嬢也要離開鄉(xiāng)下去外省。我不解地問她：“嬢嬢，你去那里干嗎？”

“去照顧我的外孫女啊。”趙嬢依舊笑著回答，“她呀，和你一樣大，也和你一樣可愛?！?/p>

我坐在車上，朝趙嬢奮力地揮舞著雙手，說好明年放假還會回來看她。汽車越開越遠，我還太小，不知那會是一段漫長的離別。

長大后，我回鄉(xiāng)總是碰不到趙嬢在家，但是那片橘林依舊蔥綠。后來越來越忙碌，我只能選擇在橘子成熟的某一天回鄉(xiāng)，將橘子裝滿背包，再慢悠悠地回家，挑出一個最大最好的橘子洗干凈，掏出果肉做成橘燈，放在床頭柜上。

巴士到站，我從回憶中醒過來，下了車，我沿著土路上山。數(shù)十棵橘樹隱沒在蒙蒙霧氣之中，忽而一道鳥鳴劃破這幅萬籟俱寂的山水畫。我走進橘林，橘葉上沾滿晨露，太陽出來了，冷冽的寒風中裹挾了些許的暖意。我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就像回到了舊日的時光。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