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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的第一縷光線透過遮天蔽日的樟樹灑在畫著白色豎線的紅色跑道上,幾個不規則光斑順著跑道邊緣緩慢移動著。幾朵厚重的云飄浮在魚肚白的天空,沖淡了高空的冷藍色。
司涵進入教室的時候,聚集在一起的幾個男生突然散開了。吳筱溪還沒有來,估計又是要踩點到了。課桌上有幾點水漬,不知是哪個調皮的同學之前打水仗殃及的。她從書包里拿出餐巾紙細細把水漬擦掉,又用酒精把她和吳筱溪的座位都消毒一遍,這才把第一節語文課的課本和練習手冊拿出來。吳筱溪曾笑她窮講究,但那也是笑著講的,實際上應該很享受自己這樣的免費服務。
直到上課鈴響,吳筱溪才急急忙忙跑進來坐下,氣都沒喘勻地對司涵說:“哎喲,我大老遠看見王老師往教室這邊走,立馬跑了過來。幸好我跑得快呀,不然紀律委員又要記我遲到了,少不了也會被王老師批評幾句。哎喲,累死我了。”
她把書包一把翻過來,“嘩啦啦”好幾本書都掉在地上,又彎下腰去找語文書,找到以后立馬直起腰湊了腦袋過來看司涵翻到多少頁了。“今天學《孔雀東南飛》啊。”
司涵不贊同地搖搖頭:“你怎么老是毛毛躁躁的。你這跑步速度堪比光速,可以報名運動會短跑了,也能給我們班級爭光。”
吳筱溪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我才不要呢,我這么柔軟的身軀怎么能去跑步,跑得一身臭汗就不美了。”
司涵笑道:“你跑得臉蛋紅撲撲的會更美的。”
王老師清了清嗓子,然后說:“同學們,我們先把這篇課文朗讀一遍。”
吳筱溪又問:“為什么前面的課文還沒學完就直接學《孔雀東南飛》啊?”
司涵壓著嗓子回答她:“可能因為老師特別喜歡這一篇。”
班里的齊聲朗讀已經開始了:“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而為此辭也……”
待大家朗讀完畢,王老師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問:“昨天我安排你們提前預習,都預習好了嗎?”
班里齊聲回答:“預習好了。”
王老師點點頭,說:“好。那我看看你們預習得怎么樣。對于文中所描述的劉蘭芝,你們有什么看法?”
在一片靜默之中,王老師點名:“劉志,你說說看。我看你在后排笑得挺開心的,和我們分享一下。”
被點名的劉志站了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平時的好哥們這個時候只是捂著嘴在一旁偷笑,頗有點幸災樂禍。他捏著拳頭作勢要捶打他們,在王老師嚴厲的眼神示意下又放下來,囁嚅道:“我覺得……我覺得劉蘭芝這個妹子非常好,是個難得的淑女,男人就應該要找這樣忠貞的女性當老婆。”
全班哄然大笑。饒是原本嚴肅的王老師,在看到劉志一臉無辜地說出這樣的話后也忍不住跟著笑了。笑過后,她擺擺手:“你坐下吧。”
劉志一邊坐下一邊還沖那幾個笑得人仰馬翻的兄弟嘟嘴:“本來就是嘛。”一群人笑得更歡了。
王老師說:“好了好了,都別笑了。我們來問問另一個男生。顏淇,你來說說你的看法。”
白衣少年站了起來。陽光匯聚成一束光線正好滾動到他的手肘上,可以看見白皙的皮膚和青色的血管。明明是陷在陰影里,卻仿佛站在晴天的風里,有信鴿的哨音在空中劃過。
少年用清朗的嗓音說:“她是一個忠貞重諾的女性,把愛情看得比生命高貴,比生命沉重。她活得清醒冷靜,反抗封建禮教的約束,蔑視權威,與封建家長制抵死相抗,是一位真正的女斗士。”
吳筱溪眼里有著鄙夷,嘴里忍不住嘟囔:“我看她是蠢死的。”
王老師聽見了,還站著的白衣少年也聽見了。他回過頭來,變幻莫測的色彩流淌在他純黑的眼眸里,秀麗的雙眼皮褶皺由于被陽光親吻而顯得更加熨帖。
王老師說 :“吳筱溪,我聽見你好像有不同意見,你來說一說。”
吳筱溪站了起來,挺直腰桿道:“第一,焦仲卿因為他母親反對就把劉蘭芝休掉讓她回家等他,這是媽寶男不負責任的表現,既然娶了她,就要對她負責。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第二,既然焦仲卿已經把劉蘭芝休了,又何來還會接她回去一說?現在都違抗不了母命還等以后?難道要等他母親百年以后嗎?劉蘭芝還真的傻傻地等他嗎?第三,既然已經答應了別人的婚約,又為何要自掛東南枝。為什么不在父母和媒婆商量婚約的時候就一頭撞死算了?那個男生也沒做錯什么,為啥就要落下一個強搶婦女和克妻的惡名?我覺得她既然離婚了大可以好好過自己的生活,焦仲卿這樣沒有擔當的男人不要也罷。說不定二婚的對象對她更好呢。”
少年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王老師也點了點頭,微笑道:“你說的這些是由于現在我們受的教育不同,女性獨立了解放了自由了,不再有封建禮教的束縛。但是你想一想,劉蘭芝生活在那樣的環境里,自小接受的是三綱五常的思想,能做出抵死不從的舉動,是不是也是一種巨大的突破?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前人的不斷努力,才有了今天我們女性的思想解放,不是嗎?”
吳筱溪沉思了一會兒,剛剛那股颯颯的氣焰下去了,軟軟道:“是哦。”
少年的嘴角勾出了一個不明顯的弧度,就像鯉魚的紅色魚尾輕輕劃過水面,漾起一圈圈淡淡的波紋。
司涵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指摳在了課桌的凹槽里,等抬手翻書頁的時候,指甲里已經嵌入了些許木屑。這斑駁的課桌上,條條溝壑分明,仿佛小小的微型山丘,累積著細小的塵埃和稀薄的空氣,又埋藏了多少人的心事呢?
等到做課間操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到距離頭頂30度角的位置了。他們所站的方向又正好面朝太陽,大家都瞇著眼,顯得無精打采的。
預備節只是草草地跺了跺腳,伸展環節更是不用說,連手都沒伸直,彎彎曲曲地抬起來,在半空中停住,又瞬間失去力氣似的垂了下去。
司涵盯著地面上的影子,頭也沒抬。一個一個地數過去,有的太胖,有的太矮,右上角那個高瘦的影子應該就是了。他每次都做得很標準,似乎沒有不認真的時候。樂此不疲的小游戲,輕而易舉地讓自己得分,仿佛這樣就略勝一籌,就擁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吳筱溪在一邊嘟囔:“唉,真是煩人,每次都要做這么難看的廣播體操。要是我們學校集體跳交際舞或者啦啦操多好呀。”
司涵回過神來:“那不合適吧。”
“有什么不合適的,我們學校就是太死板。我看別的學校都有這樣的,還可以打造校園特色,錄個小視頻往互聯網上一放,我們學校的名氣不就出去了嗎?還是以文科和藝術類出名的學校呢,連這都放不開。”
司涵沒有再理她,她總是有一些與眾不同的想法,這也不滿,那也不高興,不喜歡被規矩約束著。
沒想到吳筱溪卻要把火點到自己身上:“你啊,就是太死板了,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這樣將來怎么在社會上生存啊,遲早被人生吞活剝了。”
司涵雖然不想承認,但她說的似乎是事實。雖然知道她是心有不滿沒有地方發泄,但仍舊有種被否定的難過。
仿佛被一朵烏云籠罩,明明是大太陽,大家都在陽光下揚起明媚笑臉,她卻感到涼意從頭頂倒落,淋了一身,卻還要勉強帶著笑意裝作自己也是在陽光里接受太陽的親吻。上一次期末考試后的議論依舊回響在耳邊。
“萬年第二不是司涵嗎?怎么一下子就被吳筱溪給超過了。”一個女生說道。
另一個女生接道:“司涵就是那種死讀書的,一直很用功追趕也沒能超過顏淇,結果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被一個20多名的給超過了。”
又一個女生說:“這說明吳筱溪還真不是讀死書的。她要是想學就能學好。只不過她喜歡玩,平時并不把成績放在心上,吊兒郎當的。女孩子愛的她都愛,做指甲啊戴耳環啊貼文身紙啊,這個人還蠻好玩的,而且很容易相處。比起司涵那個冰塊臉要親和得多。這才是大神啊。玩也玩得好,學也學得好。”
有人附和:“是啊,學習這種事還是需要靠天賦,死讀書的費了老大勁可能還得不到什么好成績呢。”
說的好像也沒錯。她從不認為自己是讀書特別好的那一類人,對于不看書也能拿好成績更是從來沒有想過。考試時給出的答案也總是循規蹈矩按照學到的標準答案進行,生怕稍有差池就拐進死胡同反倒丟了分。對于創造性答案,她不敢想。可是吳筱溪不同,她非常自信于自己的看法,總是能給出和標準答案相左的意見,以至于在之前的考試中得不到高分。后來她慢慢學乖,中和了自己的個性和標準,總能在保持自己獨有想法的基礎上踩到得分點。這樣的人,天賦很高吧。
只有自己才是真普通。總想著笨鳥先飛,看書看到十二點,洗漱的時候還在背單詞、記地圖。只要稍有不慎,就沒有辦法和那個人的名字列在一起。身體已經飄浮在太虛幻境,所有的面孔都模糊遠去。她在空中縮成一團,像個幼兒似的蜷縮抱緊自己。
這種失重的感覺直到午休才消散。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圖書館,而是獨自坐在中央花園的一張有樹蔭的長椅上。油亮的廣玉蘭伸出了無數把芭蕉扇似的大葉片,光亮得能閃現出掠過去的蜻蜓影子。樹蔭正好籠罩在她的頭頂,頸部以下的身體沐浴在陽光里。
一隊螞蟻出現在視野中,她彎下腰去仔細觀察,頭發在陽光下變成淡金色。只見一只螞蟻搬動著對于它來說顯得十分巨大的蜻蜓翅膀緩慢前行,翅膀在它不穩定的搬動下輕微抖動起伏著,閃耀著斑駁艷麗的色彩。其他螞蟻有的背著小小的餅干屑,有的舉著一片殘缺的綠葉。雖然整個隊伍蜿蜒曲折,但最終都是朝著一個方向前進。
有一個人影覆在她的影子上,那人似是感嘆般輕聲說:“原來你喜歡看螞蟻搬家?”
她抬起頭來,感到疑惑又驚訝。這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背著陽光,依舊棱角分明。他盯著她,目光大膽而直接,沒有片刻回避。
她從沒有被這么帶有侵略性的目光盯著過,只覺得不安,臉部溫度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在上升。她為這個發現感到懊惱,低頭移開了自己探究的目光,余光仍舊能夠看見那人還在盯著自己。她心下惱火:這人怎么這么沒有禮貌,這么自來熟?
她站起身來,準備往教室走。他追了過來:“哎,你這就走了?”
她加快了步伐,沒好氣地回道:“關你什么事?”
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回到教室,那人好歹沒有再追過來了。
一進教室,坐到座位上,就瞥見吳筱溪不懷好意的笑容:“怎么,有鬼追你啊?”
司涵平復了一下呼吸:“和鬼差不多。”
腦袋突然受到一股外力歪向一邊,她的脖子被旁邊的女生圈住了:“快從實招來!你和江一翟學長之間的小故事,嗯?”最后的一聲“嗯”帶著威脅和逼迫。被圈住的少女感到腦袋缺氧,雙手從膝蓋上抬起,好不容易把那兩只八爪魚從肩膀上弄下去,道:“我都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吳筱溪叫道:“嗬,你還裝!沒想到平時看著挺老實的,談起戀愛來居然一點不含糊。”
司涵忙著去捂她的嘴,情急之下掃了一眼斜前方的座位,是空的,倏爾放松下來:“你聽誰說的,誰居然造謠造到我頭上來了。”
吳筱溪說 :“我可是親眼所見,中午有人來找你,就是那個高三的江一翟學長,據說他是我們學校公認的校草呢。嘖嘖,你可真是不簡單吶!”
“本來早上他們還鬧了個笑話,我當時聽了也沒放在心上。聽班里的幾個男生說早晨有高三的學長來打聽你,說班上是不是有一個叫司涵的女生,長得特別特別清秀。我們班男生當時說:‘你說涵哥呀,當然認識啦,我們班學習委員。他們還說涵哥和溪姐是一對。結果對方非常驚奇道:‘司涵是男的?!!哎喲,你是不知道,他們轉述的時候可把我笑死了。人家還真以為我們是一對呢。”
司涵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