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m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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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恒約了她一個月。他們看遍了當時電影院所有好看的不好看的電影。有一回,他們哪里也不想去,就把車泊在江邊。夜色很濃,看不見江面。頭頂有路燈灑下來,照得車窗上一片碎金般的光芒。
她說了很多話,可能一年加起來也沒那么多話。她和他說自己曾經暗戀一個男孩子十幾年,說大學里有很多追她的男生,但她都沒有接受,就是為了守護最純潔的感情。還說自己可能被拒絕了。
車里沒有開燈,她的臉轉向他,只覺得面色有些凄惶。她帶著哭腔緩聲說:“我那時候覺得,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有人愛我了吧。”似乎眼睛里有什么在閃光,可能是淚吧,他想。可是她倔強地沒讓眼淚掉下來。
她又要且恒說說他的那些前女友。他并不想說,可是她看起來很慘。
于是他說自己在大學交往了一個女朋友,奔著結婚去的。女友想去環球金融中心上班,他們就約定一起去上海。結果畢業的時候他去了,女友卻回了老家。因為她爸爸是銀行行長,她回老家可以得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各方面都有幫襯。
那時候他以為把自己所能承受的最好的東西都給她就是愛。他用自己加班到深夜掙來的工資給她買包,買護膚品,買閃閃發光的首飾。可是他發現好像不對。他們之間的爭吵越來越多。情人節那天,公司要求加班,她發脾氣,一定要他趕回去陪她過節。他在深夜坐飛機,然后再轉火車,終于到了她的城市,匆匆見一面,又轉火車再坐飛機回上海。那時候很年輕,也沒覺得疲憊。可后來越來越頻繁的爭吵讓他難以承受。但即使這樣,他也從沒想過要分手。
再后來,女生在家人的介紹下和一個部隊軍官相親了。
一天晚上,她主動打電話給他,先是指責他對她漠不關心,然后說:“我交了個新的男朋友。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太累,我們分開吧。”
他一直覺得她是開玩笑的,還噓寒問暖,節日生日照樣給她送禮物,要她別生氣了。
她結婚前一天,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我明天就要結婚了,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第二天,他看到她在朋友圈發了婚禮現場的照片,才知道原來是真的。
冉柔聽得入神,睜著一雙圓眼,滿臉同情:“天哪,原來你這么可憐。簡直比電視劇還電視劇。”又說,“那你后來有沒有去找她?”
“沒有。”
“那你們分手的這一年你都沒有再談?”
“沒有。之前家人、朋友給我安排了各種相親,我都沒有去。來見你是第一次。”
她完全沒有在聽,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憐愛:“你肯定受傷很重。”
他問:“你喜歡的男生是什么樣的?”
夜色爬上了她的眉梢:“我喜歡的男生是才華橫溢、溫柔體貼的。但是喜歡過我的男生覺得我比較靦腆,喜歡玩暗戀。等我身邊的人都知道他喜歡我了,我才知道原來他喜歡我。我不喜歡這樣。如果你喜歡我那就直說啊,我可猜不出你在想什么。”
他將身子更加側向她一點,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身子一瞬間繃直了,整個人像一只受到驚嚇的貓,毛都豎了起來,想縮回手卻又不敢動彈。
他似乎也有點緊張,說話都有點結巴:“就是,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說。我從見你的第一面起就喜歡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在這濃黑的夜里,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因此她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好像有人在里面拿著小錘子敲什么,一下一下,又重又響。
已經錯過了早戀的年齡,很是遺憾。大學四年沒有談戀愛,又是遺憾。之前還覺得心灰意冷,想著等下一個和我表白的我就和他談吧,反正都一樣。
那,接受吧。
她輕聲說:“好。”
且恒握著她的手更緊了,他低頭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滾燙,燙得她心里都在發燒,迸發出細小的電流,躥向四肢。原來書里寫的“電流流向全身”的描寫是真的,這感覺很奇妙。
她不是那種喜歡發朋友圈秀恩愛的人,他也不是。所以從他們的朋友圈里幾乎看不出戀愛的痕跡。他們只是經常一起吃飯、做飯、看電影、散步。
原來還有空閑看看書、寫寫讀后感,談戀愛以后就沒有了自己的時間,因為閑暇時都和且恒待在一起。
談戀愛是不是很浪費時間?她腦袋里突然鉆出這樣的想法。一周見兩次是不是夠了?
可是且恒很快抗議:“那我們這樣和異地戀有什么區別?我不想再異地戀了。明明我們同城,為什么還要限制見面的次數?”于是她妥協了,又開始和他去各種地方尋吃的,去嘗試新的娛樂方式。
王心怡很快就知道她談戀愛了,那時候她們還經常聯系。
有一回她在且恒的慫恿下去燙了卷發。那時她的頭發剛長到脖子下面,卷發都蜷曲在耳朵后面。她難得發了朋友圈,是一張自己的自拍,以紀念新的形象。王心怡在下面評論:“哎呀,談戀愛的人就是不一樣,我以前那么強烈地要求你換發型都沒說動你。”她回復了一個笑臉。
第二天她和且恒去超市買東西,在他折返回去拿停車券的時候,她的手機“叮”了一聲。是一條微信,來自周子琛。
“你有男朋友了?”
“是。”
他發過來一個哭臉,又說:“你不是說要到27歲才找嗎?”
她回:“來自父母的壓力啊。你們倒還可以說談了不合適,可是我呢,談都沒談,連說這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他又發了一個哭臉,道:“那我也想找了,本來也準備等到27歲的。”
她心中一慟,發過去一句:“希望你早日找到。”
他又問:“你的男朋友,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想了想:“不帥,也沒有才華。”
他發了個流汗的表情:“那你看中他什么?”
她回:“可能是他愛我吧。”

大概沉默了十幾秒,他最后發過來一句:“希望你幸福。”
且恒已經朝車子這邊走來了,她按了一下關機鍵,手機屏幕瞬間就黑了下去,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也要表現得滴水不漏才行。
出了停車場,且恒問:“怎么啦,嘰嘰?怎么突然不說話了?”
她眼睛直視著前方,從彎道開始堵起來了。她說:“為什么總是要說話呢?”
“因為你平常很活潑的。”
她沒有接話。可是他今天卻很堅持。
“要不你唱首歌來聽聽,我最喜歡聽嘰嘰唱歌了。”
她沒有理他。
他開始放歌,是王北車的《愛你》:
“我閉上眼睛/貼著你心跳呼吸/而此刻地球/只剩我們而已/你微笑的唇形/總勾著我的心 /每一秒初吻/我每一秒都想要吻你。”
然后他跟著唱:“就這樣愛你愛你愛你/隨時都要一起……”
她本來沒想著唱歌,可是這首歌太好聽,高潮部分又很容易學會,就不由自主跟著哼起來。她想,他們唯一像的地方可能就是喜歡唱歌吧。她愛看書,他愛打游戲;她怕冷,他貪涼;她喜歡清淡,他喜歡辛辣 ;她喜歡安靜,他喜歡熱鬧。
其實吵得也多。吵得兇的時候她說:“我覺得我們一點也不合適,什么都不同。才五月份你就要開空調,我凍得夠嗆,每次都要感冒。”
他回嘴:“那你可以多穿點,我總不能一脫再脫吧?”
“你強詞奪理!”
“你無理取鬧!”
她被他氣笑了,這一笑事情就好解決了。因為她最擅長冷戰,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板著臉不和他說話,見他走過去,斜著眼睛看他一眼就走開。
可是只要他去逗她,她就忍不住。
她想,他的脾氣可真好,能這樣忍著,也不和她計較。有時候她就是想要惹他生氣,甚至想看他哭,故意說很刻薄的話。他也只是氣得發抖,說自己心里很難受、很失望,說她說話太傷人。
這樣說話多有技巧啊,總把自己擺在受害者的位置,讓對方感到內疚、反思,并主動彌補錯誤。頭腦清醒的時候,她覺得這家伙不是沒有心機。有時候,等自己順著他的意思做了很多以后,發現她已經在他引導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她質問他:“你就是想把我塑造成你的完美女友,是不是?我總有一種被你坑了的感覺。”
他一臉無辜:“怎么可能,我只是在幫你成為更好的自己。”
油腔滑調。虛情假意。有時候她都分不清他哪句是玩笑話,哪句是真話。
有次他們去云南旅游,在一家私人餐館里,他讓她去點菜。她點完后告訴他分別點了哪幾個菜,他卻指著菜單說:“我覺得這個菜應該很好吃。”
在云南不是應該吃雞樅、松茸等特產嗎,吃什么河蚌?縱然心里這樣想,她還是去找廚房換了一個菜。
菜端上來,他卻說:“我不吃這個的。”
她當下脾氣就上來了:“你不吃早說呀?干嗎說那個好吃,我以為你想吃才去換的,結果你又不吃。這下好了,浪費了。調派使喚我有意思嗎?你看到我去換的,你當時為什么不阻止我?”
他說:“我也沒想到你真去換,想著換了就換了唄。反正你也可以吃。”
她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半天都咽不下去,實在是需要發泄,虎著臉罵他一句:“神經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