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更深

秦浮夢

第一次去青島看海，是十五歲的夏令營。

由于家庭條件一般，對于這類玩樂型支出，父母向來能免則免。但一向懂事的我，那次軟磨硬泡央求了很久，因為許諾也會去。

許諾是我英語班的同學，眉清目秀，笑起來的樣子像極了好天氣。彼時夏季班結束，續費時只要額外加一點錢就可以參加夏令營，有北京、上海、香港等諸多選項。在大家興致勃勃地研究游玩行程時，我聽見許諾興奮地說：“那我要去青島看海！”

去青島看海。這句話從此像魔咒縈繞在我的腦海中，讓我日思夜想、寢食難安，無論如何也要一同前去。

那時，我對海的印象只來自電視劇。男女主角總是站在露臺或岸邊默然凝望，藍色的大海與天連成一線，潮水拍打著海岸，看上去十分浪漫。

在到達青島的第二天，我終于見到了它。

蔚藍色的大海平靜溫和、無邊無際，海鷗在遠處的海面上盤旋不停，白線似的浪花從遠處奔騰而來，一層一層地拍打海岸，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正看得入迷時，耳邊突然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歡笑聲：“大海！我們來啦——”

是啊，沒有人能拒絕大海。

身為旱鴨子，我和同伴只能穿著泳衣在海邊嬉戲，撿撿貝殼和海螺，或者樂此不疲地在沙灘上畫畫，然后一個浪頭打過來便瞬間吞沒。這時，我的余光總會不自覺地在人群中尋覓許諾的身影。他正在教一個男生游泳，偶爾游得遠一些，便被帶隊老師大聲呵斥回來。我收回視線，聽著老師的叫嚷，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

離開時是黃昏，我戀戀不舍地盯著海邊那輪又圓又大的紅日，許諾突然出現在我身后：“走啦，別看了。”我聞言驚訝地回頭，發現他已經走遠了。夕陽像一張溫柔的網，給少年單薄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色光芒。

晚上許諾發來QQ消息：你今天下午玩得很開心啊。

我回了一個害羞的表情：哈哈，大海實在太美了。

過了很久，他回道：我朋友受傷了，明天不能跟團去海洋館。不如我們兩個一起吧？

作為匆匆一瞥的游客，對海的感情本是簡單的好奇。但那天之后，我對大海卻多了份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也許是因為許諾說，我那天在大海里玩耍的樣子驚艷了他。

從青島回來后，我們兩個越來越熟。因為我經常遲到，他便在課前幫我準備好早餐；因為他發音不準，我總在課后幫他補習音標。那個夏日陽光明麗，愜意的生活就像我望見的大海，波光粼粼，光芒躍動。可是我忘了，海并非永遠平靜，潮起潮落也是常態，而我們的故事也以生活的起落告終。

夏天到了尾聲時，許諾在外經商的父母突然回到老家，平靜地告知他兩人已經離婚的事實。他們即將一個去深圳，一個去蘇州，要許諾盡快做一個選擇。那天放學后他不想回家，于是我們背著書包在街上亂逛，許諾“咕咚咕咚”喝下一瓶汽水，而后悶聲問我：“你說我該跟誰走？”

我巴不得他留下來，哪也不要去。但思量許久，我還是文縐縐地說：“當然要聽從你內心的聲音啦。”

然后，我聽到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

許諾離開前在QQ上和我道別，正和朋友喝奶茶的我抱著手機默默啜泣，朋友對此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安慰我。倒是最后我抬起臉問她：“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么嗎？”

她試探著說：“去吃點小蛋糕？”

“不是。”我哭喪著臉，悶悶地答，“我好想去看海啊。”

我當然無法實現心愿，但很快我便收到一張印著大海的明信片，郵戳是廈門。那一瞬間，我無比懷念和許諾一同站在海里的下午。閉上眼睛，海水的氣息仿佛撲面而來，眼前還能看到深深淺淺的藍色，回想起腳下松軟沙子的觸感。我望著明信片出神，而后鄭重地把它收進箱子，連同對海的向往和對許諾的淡淡心動一并鎖了起來。

后來高考失利，我垂頭喪氣地去了廈門的白城，獨自漫步在海邊時，心中積壓許久的石頭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再后來大學畢業旅行，我和朋友去北戴河，在鴿子窩看日出，萬籟俱寂間，紅日突然涌出，頓時水天相連，繼而躍出水面。周遭一片歡呼，我靜靜地站在岸邊，反復回味著那種壯美的震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朋友戲謔我：“怎么你一看見海，就像丟了魂兒一樣。”

我朝她眨眼睛：“因為我上輩子是美人魚呀，大海就是我的故鄉。”

一直生活在內陸，若非特意奔赴，這一生看到海的機會其實寥寥無幾。因此在瑣碎日常中，我經常忘記它。但每個撐不下去的時刻，我總會寬慰自己：“沒關系，熬過這一秒，明天就出發去看海。”似乎看一眼海，就能重拾勇猛精進的勇氣和動力，長途迢迢也不足為懼。

十五歲去看海，是為了讓喜歡的少年多看自己一眼；十八歲去看海，是因為想要擺脫高考失敗的負面情緒；二十二歲之后，去了很多地方，人越走越平靜，終于在寬廣的大海前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和微茫。

于我而言，海更像一個萬能答案。我可以安靜地詢問大海任何問題，它亦無聲地回應我。然后，答案就深深淺淺地浮現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