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語博 夏哆哩

她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瘦削的臉龐總是蠟黃蠟黃的,像古樓里陳年的銅鏡。她干枯的臉上顴骨高聳,下巴略尖,嘴巴突出,所以顯得臉很長。她短短的頭發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每一絲黑發都安靜地貼在被歲月開墾過的額頭上,仿佛從來就沒有被風吹亂過。夏著薄旗袍,冬穿厚長裙,然而無論是旗袍還是長裙,她的所有衣衫都長及腳踝。每到入秋的時候,一頂乳白色的羊毛帽便出現在了她的頭上。
她姓林,是我的初中音樂老師。
第一次看見她彈琴,是在我初一的時候。那天,我被琴聲吸引,悄悄地走進音樂教室,空曠的教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她靜靜地坐著,夕陽透過藍色的窗簾將空氣都染成了藍色,清新的光影游走在白墻上,也游走在她的身上。我輕手輕腳地走上前,生怕腳步聲打攪了這份寧靜。和她交談時,我的目光一直徘徊在她面前的那架古琴上。古琴通體呈黝黑色,七條白線沖破暗淡,顯眼地橫跨琴身,琴頭略圓,垂下一排淡黃色的流蘇。雖然我對此一竅不通,但那細細的七弦確實極大地吸引了我,以至于我走出教室后,想了一路才發現自己把課本落在了音樂教室。后來再見到她,是在學校開運動會的時候。賽場上是激烈的角逐,觀眾席上是高聲的吶喊,空氣中是勁爆的音樂,我也激動地跑出場外為健兒們拿水。就在一個轉角處,我看見了她,她在那兒坐著,閉目,仰頭,似乎在聆聽耳邊縹緲的琴聲。在這么熱情四射的場合,她卻如此掃興地在“回歸寧靜”,我不禁對她產生了一絲反感。
僅僅是一絲反感嗎?我的同學們對于她的意見可謂與日俱增。她可能是我見過的最傳統、最不入世的人了,從外在的服飾,到內在的性格,無一不體現著陳舊、古板甚至迂腐。上她的課,就像回到了魯迅《祝福》里封建禮教濃厚的那個世界。剛開始上她的音樂課,我們嘰嘰喳喳地走進教室,她總要花四五分鐘跟我們講什么是善、什么是德、什么是愛,指出我們發出噪音是對他人的不善。但正處于叛逆期的我們,那雙固執的耳朵豈會聽進這些瑣碎的教導?漸漸地,課堂上嬉笑聲越來越多,從竊竊私語變成了大聲喧嘩。于是,她諄諄教導的時間也從四五分鐘延長到六七分鐘再到八九分鐘,甚至有一節課她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她那講了一遍又一遍的大道理上,而我們只是在下面打瞌睡的打瞌睡,做作業的做作業,聊天的聊天。下課鈴響起,大家心滿意足地拍屁股走人,留給她的是滿走廊的嬉笑聲。
在課堂上,我不和同學一起與她作對,也不做作業,只在一旁閑看,覺得頗為有趣。后來,隨著年級的升高,我開始有意識地選擇喜歡一些自己覺得美好的東西。當我的同學向往每天戴著耳機拿著iPhone吃著麥當勞的生活時,我開始喜歡蘇軾的詞,喜歡漢服,喜歡在晚上獨飲清茗,喜歡翻著大部頭的《莊子》看上一個下午。我開始重新思考一些身邊早已習以為常的事物。在古書中偶然見到“古琴”二字,我的心中一陣暗流涌動。書上說,君子彈琴以修性,這有點玄乎,讓我摸不著頭腦。直到有一段時間,她在課堂上拿出了一架古琴,沒錯,就是那架古琴,琴身黝黝,七弦泠泠,黃簾密密。我得承認,那可能是我初中以來聽得最認真的音樂課。幾節課下來,我知道了龍池、鳳沼、徽位、雁足以及各種彈琴手法,我再次聽到了古琴的聲音,其韻如紅線之纏指,其聲猶跫音之繞梁,蓬山陸沉,瀚海揚波,宇宙萬象,不過一音。
古琴課結束了,奇怪的是,我的內心變得寧靜起來,仿佛一切回到了起點,我開始以全然不同的眼光看待音樂課。我變得反感上課嬉笑吵鬧的同學,討厭上課做其他作業的同學,感覺他們與老師作對的幼稚行為,是對高雅音樂的褻瀆。盡管她上課前的嘮叨,有時依然會令我心生煩躁,但我開始明白她口中的“善、德、愛”蘊藏著一個大世界,只是我們還太小,很難去領會個中含義。
她是一個歷經生活風霜的人,走過五十個春秋,將半生的浮沉化作了與古琴的朝暮相守。她或許知道,現代的文化似乎摒棄了這些所謂的陳物,但是她卻依然耐心教導我們,用清泠泠的音樂告訴我們,許多東西歷經歲月,便成了寶藏,值得我們好好珍藏。
初中三年的音樂課在大家的嬉笑聲中結束了,之后好幾次和同學們回校看望老師時也總會漏掉她。是啊,誰會特地去看望一個音樂老師呢?升入高中后,每日埋頭于題海,周圍依然有許多茍且,我卻總不會忘記還有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只有一盞清茶,一架七弦古琴,卻可以療愈自己。
“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他人投我以嘲諷,我欲以清流滌蕩他人。也許將來的某一天,我也會和她一樣,操起古琴,彈一曲為今人所不彈的古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