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思蓓
To G:
這是我在日記里為你私設的代號。首字母是“G”的人很多,可在我的記錄里它只屬于你,就像夜間的電臺有許多個DJ,你于我而言卻是獨一無二的那樣。
第一次聽到你主持的節目純屬偶然。初二那年,我想找點什么當成寫暑假作業的背景音,便在蜻蜓FM上胡亂點擊。千奇百怪的廣告過后,我聽見你說:“Hey,guys!這里是《音樂新街口》,我是MYFM的G。”我想就是它了,于是我停了下來。
之后連續三年的夜晚,都有你的節目陪我度過。這堪稱奇跡,因為我極度喜新厭舊,每年從蝦米音樂的歌單到喜歡的鋼筆款式都會變個天翻地覆。這次例外,或許是因為你的播音腔實在太過溫柔好聽,又或許是因為固然擴音器冰冷,背后的你卻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變化的存在雖說有讓人失望的風險,但通常比呆板的死物有吸引力得多。你會分享自己的生活,中午吃了餛飩,晚上喝了火雞湯。我由此了解到那座南方城市的俗語和飲食習慣,以至于后來讀大學遇上來自N市的室友,她與家人打電話講方言時,我竟能聽懂七八成。
那是我最艱難的三年。成績不上不下,屬于老師夸獎時不會記起、敲打時不會落下的角色。劇烈的動蕩正在家里發生。父親辭去穩定的工作下海經商,每夜在客廳與母親算賬。他們的聲音很大,幾近爭吵,又莫名認定我不會受影響,還在朋友面前驕傲地說:“我們家閨女要求不高的,隨便怎么看電視說話都沒關系。”我不想解釋,選擇閉嘴,覺著事態嚴重時便扒著門偷聽他們談論報表細節,費力半天仍搞不懂,只好插上耳機,強迫自己不去聽也不去想,任由房間里氣氛越發壓抑。
和別的音樂節目一樣,《音樂新街口》以介紹流行歌曲為主,但你也常放些特別的搖滾樂和說唱。我喜歡跟著強烈的鼓點拼命搖頭晃腦,也會忽地扔下筆在屋子里狂跳。我買來你推薦的歌手的專輯,學著夸張的封面搭配衣服,還曾因為穿了一身白色被教務處主任攔下來批評教育。我邊聽著MP3里的這些歌邊走路,擺出生人勿近的氣場,試圖將憋在胸口的那股氣釋放出來。
個別時刻我很開心,仿佛坐擁著旁人沒法理解的小世界,可更多時候,我發現內心仍有一股力量在左沖右撞,尋覓不到出口。
我將音量開得很大,埋頭寫數學題。第一首歌放完本該是你說話,我卻聽見了一個陌生的聲音。他說你去上海的錄音棚錄歌了,他來代班。我這才知道你除去電臺DJ外另有一個歌手的身份。兩天后你回到麥克風前,預告說兩個月后會發一張專輯。然而我最先聽到的不是專輯里的歌曲,而是一首你臨時在家錄制的歌。當時剛發生了一起事件,然后許多人在憤怒的情緒之下上街砸自己同胞的日本品牌轎車。你說這首歌寫給他們,這樣做一點都不對。我停下筆來認真地聽完你唱的每一句歌詞,第一次發現原來一首歌的內容可以不只是黏膩的感情或酷炫的耍帥,還可以與社會正在發生的現實產生聯系,可以說出一群人的聲音,并借此影響更多的人。
我很難形容那首歌給我的影響,似乎晦暗的世界里突然打開了一扇天窗,有陽光照進來,我看見云朵的形狀,看見天空的藍色。無論隨便發泄情緒還是冷暴力,冒犯普通人都是一種沒有意義的行為,傷害了他人,也不會讓自己開心。我們的注意力明明可以聚焦在更多有意義的事情上,譬如對世界的關注。我雖然五音不全,不能和你一樣唱好聽的歌,但我可以拿起筆,去記錄一些什么,去影響一些什么。
從那天開始我在空間定期寫下日志,不只是記錄每天瑣碎的心情,還會發表自己對新聞的看法。在劉翔2012年奧運會上腿傷復發時,眾人將莫須有的罪名扣在他頭上,胡亂猜測,發起一場網絡暴力的“狂歡”,我寫下一篇日志《為劉翔喝彩》,引來了許多陌生網友的罵聲,但也獲得了一些贊同。當“狂歡”的風波逝去,幾年后劉翔再度出現在節目上嘗試跨欄,輿論終于逆轉,我會想起當時寫下的稚嫩的文字。我相信,這是值得的。
也許,太多負面情緒的出現都是因為人活得太閑散,正如你在做節目時說的那樣。你每天做晚間節目,從晚上六點到十一點,回家時已是深夜,還要忙著做音樂,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時間被安排得很滿。相較之下,之前我確實將太多時間耗費在沒意義的胡思亂想上了。當我試著每天去關注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試著拿起筆寫下一些文字,我發現我的生活發生了某種潛移默化的改變。這讓我很開心,學習時也更能沉心靜氣。
高中時學校要求上晚自習,我只能在周末的晚上聽到你的聲音。突然有一天,你說這是你最后一次在MYFM做節目了。當時我正在剪卷子往錯題本上貼,整個人都愣住了。我太過于習慣你聲音的陪伴,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繼續下去,卻忘了你的生活軌跡可能不會停留在這里。你說你準備全職做音樂,覺得自己還年輕,應該去試一試不一樣的道路。結束時你照例說“拜拜,大家晚安”,卻沒有說“明天見”。只是三個字的差別,但我注意到了。
第二天,DJ換成了一個聲音更渾厚的中年男人。之后我又聽了一個月的《音樂新街口》,又很自然地沒再去聽。但我仍保持著許多在你影響下產生的習慣,比如對別人說話要溫和有禮貌,比如要勇敢地在他人面前表達自己的態度。高中畢業的時候,突然有個平時聯系不多的同學在空間@我,說她之前看完了我所有的日志,每一篇都很喜歡,我對她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坐在電腦前怔然了很久。我在想,這是真的嗎?我也可以像當初你為我做的那樣,給別人打開一扇窗子嗎?
念大學后我換了新手機,找到了你的微博,默默關注著你的動態,看你的粉絲從幾千漲到幾十萬。大三那年你在北京的live house演出,我買票去看,結束后留下來拿著你的CD等簽名。你穿一件寬松的白T恤,笑起來很溫柔,說話的聲音也是。我說我很喜歡你的歌,你說謝謝,然后提醒我時候不早了,回家要注意安全。
那次簽名時,許多人說自己是你的粉絲或歌迷,我卻更愿意將我稱作你的聽友,因為我對你的了解始自MYFM,而不是你的音樂。我們的對話十分簡短,和別人沒什么兩樣。我沒有傾吐你對我有著多么重要的影響,或許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一切。但我想,這樣也挺好。這封信的落款不會有我真實的姓名,我只想告訴你,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曾經做過很好的節目,現在正做著很好的音樂,而默默見證了這一切的我也在越來越好的路上。這就足夠了。
你的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