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花絲魚

王藝迪

窗外的梔子花又開了，粉嫩嫩的，像新生兒的腳丫子一樣惹人喜愛。要是在以前，爸爸肯定會摘幾枝插在花瓶里，擺在桌上。絢雛緩緩地把頭轉向窗外，卻感覺脖頸傳來陣陣酸痛。

現在是怎么了，以前那個活蹦亂跳的女孩呢？絢雛心里泛起惆悵的漣漪，不想在這里待了，成天躺在床上無所事事，身上插滿了管子，唯一的樂趣——畫畫，現在也被護士姐姐禁止了。想去和小伙伴在公園里瘋跑，想重新回到教室做那個老師同學矚目的模范學生，想讓爸爸帶著去游樂園，玩旋轉木馬、海盜船、碰碰車……

對了，找爸爸。爸爸就像無所不能的超人一樣，什么心愿都能完成。絢雛一直都記著，剛上一年級的時候，自己想要一個筆袋，是那種粉紅色的，像爸爸喜愛的夾竹桃的顏色，上面有著愛心和一個正在畫畫的女孩，就像自己一樣。絢雛想用它來裝自己心愛的畫筆。絢雛天天念，天天想，幻想著會不會有個魔法師，從天而降給予她這個特別的禮物。

一天清晨，絢雛從睡夢中迷迷糊糊醒來，瞥見床頭柜上有一抹粉色，好像是一個布袋，上面有幾顆愛心……絢雛驀地從床上爬起來，揉了揉眼睛，那個粉紅色的筆袋真真切切地立在柜子上。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拿起筆袋，輕輕的，軟軟的，跟自己心中的一模一樣。握在手心里，是那樣真實的存在，她感覺心都要被這小小的筆袋融化了。

絢雛小心翼翼地打開它，里面好像有東西。她慢慢地抽出來，是一張小小的賀卡，上面用心地畫了幾株夾竹桃?！敖k雛，生日快樂！”幾個藝術字格外醒目，她還未完全反應過來，爸爸就不知從什么地方竄出來，微微笑著。絢雛激動得跳下床，飛奔過去，雙手緊緊鉤住爸爸的脖子，任由爸爸胡子拉碴的臉蹭自己細嫩的小臉蛋，霎時間，雙眸噙滿了淚水。

絢雛一直沒弄明白爸爸是如何知道自己想要這個筆袋的，她本來想過跟爸爸提，但是爸爸已經幫她買了畫筆，不能再任性地提要求啦，只好把嘴邊的話咽下去。爸爸難道真的是能夠看透人內心的魔法師？不過如果是真的也不好，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被他看透啦！

但無論爸爸是什么，哪怕變成會偷小孩美夢的大怪獸，也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爸爸。

可最近爸爸有點變了，變得那樣憔悴，眼神是那樣黯淡，整個人不修邊幅，胡子拉碴，短短的頭發亂得像雞窩，常常會焦躁不安，有時候會沖著其他人大吼大叫，徹底失態。但這一切從不會在她面前展露。

可絢雛是個聰明的孩子，不管爸爸怎樣千方百計隱藏自己的憔悴，她仍察覺得清清楚楚。她也明白，爸爸會變成這樣，全是因為她，因為她的病。她的病具體多嚴重，會有什么后果，絢雛一無所知。她只知道近來身體難受得快要炸裂，原本烏黑亮麗的頭發現在只剩下一小撮，像懨懨的小苗。

“吱呀——”門被推開了，絢雛暗暗一喜，爸爸回來了。她忍痛扭過頭去，卻大失所望，是護士姐姐。

護士姐姐快步走到絢雛的床邊，替她拔下輸液管，又慢慢地將她的身體扶正，讓她更加舒服地靠著，還替她蓋上被子，動作萬分輕柔?！霸琰c休息哈。”護士姐姐柔聲囑咐，眼神里充滿了關切，轉身走了。護士姐姐真好，絢雛心里想。

已經天黑了呢，絢雛扭頭看窗外，遠處萬家燈火通明，閃耀的燈光與天上稀稀落落的星光連在一起，瑰麗奪目。絢雛閉上眼，不一會便睡著了。

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本來就睡得不安穩的絢雛從睡夢中驟然驚醒，爸爸終于回來了！這種廉價運動鞋摩擦醫院走廊光滑瓷磚的聲音，她一下子就能分辨出來。果然，隨著門把手扳下的輕微響聲，門被輕輕推開，透出淡淡的白光，一個略顯蒼老的中年男人的身影閃進房間里，又反手悄悄地帶上門。

絢雛仍裝作熟睡的樣子，讓爸爸知道她這么晚還醒著，可不得擔心！

他走到絢雛的病床旁，伸出手，像是想要摸絢雛的頭，可又默默地收回來，只是呆呆地看著睡夢中的絢雛。過了一會兒，他緩緩轉身，從隨身的包里摸出一個錢包，翻開，里面只有寥寥無幾的紙幣和一張微微泛黃的相片。他拿出相片，細細撫摩。未拉攏的窗簾縫里透出慘淡的白光，將他的影子拖得長長的。他骨節粗大的手極其輕柔地掠過相片，眼神中流露出與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完全不符的溫情。

絢雛微微睜開眼看到這個場景，心中卻泛起幾分酸楚，她知道，這張是母親尚在時一家三口唯一的合影，那時她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她出生幾個月后，母親就因病離世了。絢雛對母親的印象只有聽旁人的談論后心中所勾勒出的一個輪廓。絢雛恨過自己，覺得是自己害死了母親，也愧疚，讓一直對自己百般照顧、又當爹又當媽的爸爸，少了一個慰藉?？山k雛痛恨也好，愧疚也罷，這也已經成為無法改變的過往。只能盡全力為這小小的家庭添上一份溫馨，努力扮演好在家庭中的角色，父女倆心照不宣地這樣做著。

絢雛瞇著眼凝視著爸爸帶著柔情的面容，卻看出幾分心酸，嘴角牽了牽，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他暗暗一驚，驀地轉頭，慌亂地將照片塞回去，才應道：“怎么了？”

絢雛故作輕快地說道：“爸爸，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他微微一思索，便笑了，收回了剛才的慌亂，明白是例行那“每日故事”。絢雛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爸爸每天都講故事，那些故事陪她度過了很多個無法入眠的夜晚。

爸爸雙手隨意地撐在床上，緩緩地開口，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傳來。“很久很久以前，一個湖泊上……”窗外對面大廈的燈火透進來，在地面上留下一片光暈，也打亮了爸爸的臉，雙眸如星辰一般閃耀，卻更加柔和。絢雛凝視著爸爸的眼眸，靜靜地聽著，屏息凝神地聽著，小心翼翼地享受一分一秒。絢雛真的覺得，這就是她的家，雖然這個家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還干凈潔白得過分，但只要有爸爸在，這就是她的家。

在絢雛的靜默中，故事悄悄完結了。爸爸輕柔地將絢雛的身子放平，讓她躺好。“快睡吧?！卑职謶z愛地摸了摸絢雛的頭，卻心痛地發現手上多了一縷發黃的發絲，剛想說什么，就聽見絢雛輕輕地說了一句“沒事”。雖然絢雛也懷念以前那一頭烏黑飄逸的長發，但她現在真的不在乎這些了。爸爸仍有歉意：“對不起?！鳖D了頓，他看了絢雛一眼，“趕緊睡吧，我也去休息一會，不用擔心我?！苯k雛乖乖地閉上了眼，但一直沒有聽到爸爸離去的腳步聲，直到她睡著了也沒有。

絢雛做了一個夢，夢見她來到一個游樂場，爸爸陪在她身邊，許多棵梔子樹亭亭地立在路旁。她驚喜地發現，自己身穿一條紅裙，漆黑的發絲自然地散落在肩上，在那里她沒有一點痛苦，渾身充滿力量。

絢雛不住地跑起來，越跑越快，連蹦帶跳，把爸爸甩在了身后。她又驟然停下，跑回去拉著爸爸，拉他去玩各種游樂項目，把所有以前想玩但沒玩過的都玩了個遍，一番嬉鬧之后才感覺有些疲倦。

爸爸帶她到草坪上休息，絢雛仰面躺下，身下的綠草搔得她癢癢的，但也異常舒服，她緩緩閉上眼。可在這時，綠地突然裂開一個大大的口子，把她和爸爸吞了進去。絢雛感受到了失重的恐懼，但爸爸強有力的手臂護住了她，下落突然停止。絢雛睜開了眼，發現他們在一條小船上，周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爸爸坐在一旁微笑地看著她，攜著梔子花香氣的風輕輕拂過她的發絲。突然間，頭發悄悄地從頭皮上脫離了，脫落的發絲被風一吹，紛紛揚揚落到了湖中，變成一條條亮晶晶、細長細長的小魚，小魚圍著他們的船游起來，甚是奇妙美麗。爸爸笑著調侃道：“現在變成小光頭啦！”說完父女倆一起哈哈大笑。笑完了，絢雛俯身觀察這些魚：“爸爸，這魚叫什么呀？以前從來沒見過?！薄澳悄憔徒o它們取個名字吧。”爸爸嘴角銜著笑?！班拧蔷徒薪z魚吧，是頭發絲變的嘛！”“好哇！”又是一陣開懷大笑，笑聲漸漸消逝在湖的上空……

絢雛睜開眼，就看到了坐在一邊的爸爸，有點恍惚，又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異常難受。“爸爸……”“怎么了？”絢雛迎上爸爸關切的眼神?！鞍职帧蚁氘嫯嫛薄班拧医o你拿筆和紙。”絢雛原以為爸爸一定會以她的病為由委婉地拒絕，沒想到竟這么爽快地答應了。

絢雛拿起爸爸遞過來的紙筆，支撐著身子，開始畫起來。絢雛感覺手很酸，脖子很痛，全身上下都很難受，但還是不停地畫啊畫啊，絢雛想盡可能地將夢里的場景記錄下來。這種感覺很奇妙，好像身子都要飄起來一樣，她還是畫啊畫啊……

兒童畫展上，一個臉上寫滿滄桑的男人凝視著一幅畫，畫上波光粼粼的湖，粉嫩的梔子花，輕輕漂蕩的船，還有船上隱約能看見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畫面精致又掩不住稚氣，訴說著一個孩童的心聲。男人站在這幅畫前，從早到晚，全神貫注地站著，連臉上早已淚水漣漣也渾然不知，就那樣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