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了櫻桃，褪了盛夏

良生

1

夏至：太陽直射北緯23°26′，太陽達到黃經(jīng)90°。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踩著八點的晨光朝西南方走，左腳右手，右腳左手，我往前一步，影子便追趕一步。

“抬頭！抬頭！女孩子走路不要含胸！”

我下意識將雙肩微微后張。當我抬頭，不經(jīng)意間看到天空，就會想起你的眼睛。板寸，古銅色皮膚，舒展的眉心好像有一朵淡淡的云。時光旋即刷刷地往回倒，仿佛不小心按下無法暫停的回撥鍵。

直到倒退十五個春夏秋冬。也是夏至，一個毫不意外的晴天。你扛著一株櫻桃樹沿著籬笆徑直奔向院子里來，瑪瑙色果實在參差錯落的嫩綠新葉間若隱若現(xiàn)。你將櫻桃連枝帶葉捧過來，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單衣，終于見到你。”我怔怔地看著你寸頭上點綴著的細小汗珠，不知所措，好像把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的心湖，蕩起一片漣漪。

“嘟嘟——嘟嘟嘟——”

伴隨尖銳而刺耳的摩擦聲，一輛車從我身旁疾馳而過，有個腦袋從副駕駛里伸出來，眼神混沌復雜。我本能地退回來，等待綠燈。

“叫你不長記性——”

我摸摸額頭，上面空落落的，沒有痛覺。我依然沒有看紅綠燈的習慣，而依賴于你默默將修長的手卡在我的脖子上，隨時隨地控制我前行的動向。另一只蓄勢待發(fā)的手在我的腦門上彈兩下，眉微微蹙起 ：“叫你不長記性。”

我一面垂首，嘟著嘴，可憐巴巴的樣子，一面呢喃：“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脖子上的手輕輕顫動著，我抬眸觸碰到你得意的眼神，眉眼和嘴角未忍住勾了起來。宋恩年，你耍我！我氣不過想要甩開你的手，而你輕而易舉地掌控著我，從影子上看，像拎著一只貓。

風包裹著我的小腿，掀起馬路對面少女的裙擺和少年的劉海兒，他們擁有青澀稚嫩的臉龐以及最純白美好的年紀。他們靜靜地站在那里，不說話，就十分美好。我左右前后移動，依然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只孤零零的貓。

2

直走，情不自禁鉆進這家超市，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輕快歡騰的音樂，來來往往的人群。不過寥寥三年而已，這里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規(guī)劃之前是一個山包，植著一片櫻桃。那個夏日，你曾站在某個高地，舉起緊握的手對臺上的孩子說：“她是我的人，以后我罩著她。”你的一句話，打消了我對陌生城市的莫大恐懼。

我和臺上的孩子，在樹蔭里吃著你摘下來的櫻桃，暗自嘆服你爬樹的本領。酸酸甜甜的果子，眨眼便是一整個盛夏。然后一群孩子追趕著時光的尾巴日漸長大，大多走散，沒有走散的也有了各自無法示人的心事。

從體育館回家的路上，你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你覺得你們班的茉莉怎么樣？”我心里咯噔一下，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你。你撓撓后腦勺，櫻紅色晚霞映紅了你的雙頰。

“單衣。”突然被人叫住。是剛出體育館走在我們前面的男孩，他的校園卡掉了，我提醒他：“嘿！反穿校服的同學，你的校園卡掉了。”他站在我們身后三米的地方：“請你等一下。”

“明天爭冠賽你可以來替我加油嗎？”少年頭發(fā)上還點綴著汗珠，細小的絨毛好像剛剛睡醒，清澈誠摯而滿懷期待的眸子——是似曾相識的情景。他跑開時薄荷風把T恤吹得鼓鼓的，我站在原地。

你從后面閃出來：“好一個‘明天見，果然小姑娘長大了，終究是要離開哥哥的。”

我知道有些感情是自私的，但人應該自私嗎？我說：“我還沒有回答你的問題。如你所見，溫文爾雅、樂于助人、成績優(yōu)異，是茉莉花一樣的女孩。”

如我所料，你和茉莉在一起了。我聽到有人私下議論，宋恩年帶領球隊奪冠之后便原地告白，茉莉在歡呼喝彩聲中點了頭。他們說，才子佳人，天造地設。

雪白的臉蛋，精致的五官，修長的雙腿，海藻一樣的長發(fā)。我看著櫥窗里的公主玩偶，突然那樣清晰地想起茉莉的臉。

3

我把公主娃娃取下來，輕輕放進購物車里，往生鮮區(qū)的方向走。走著走著，又返回來，看看價目，又將她放回原地。我祈愿能有一個擁有經(jīng)濟實力和愛的人買走她，讓她過著真正快樂自由的生活，而不用被困在櫥窗里，做一個花瓶。

我想起那些細碎的日子，茉莉帶了好吃的，必定一式三份，我輪值時她踮起腳尖幫我擦黑板，甚至請假去幫我沖紅糖水，每天最后一節(jié)課之前盛情相邀：“單衣，今天放學一起走吧。”

你說：“今天一定要一起走，不然多不安全，況且我爸我媽沈叔沈姨那邊也沒法交代。”

可我還是識相地避開了。我說：“恩年，童言無忌，你不用踐行年少時你在父輩面前說的要照顧我的話。我已長大，有能力保護自己，況且有人在等我，拜拜，明天見。”

我努力跑出校門，轉進小巷。34℃，陽光灼熱，熱到連我自己都尚未確定手背的濕潤到底是不是汗水便已蒸發(fā)得無影無蹤。我舔一舔，是咸的，里面夾雜著些微的苦澀。

為了避免碰面的尷尬，也不想回家，我便一直踢著石子到巷尾。“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難得我認出來，那是《詩經(jīng)·鄭風》里的詩句。守店的是位婆婆，我埋頭扎進去，抽出一本書盤坐在地上讀起來。

“所謂世間情動，不過是我緘默三口的喜歡。”

我是在那時候發(fā)現(xiàn)，原來我和文字之間，有一種難解難分的緣分。它們穿過我的眼睛，和血液融合在一起，抵達內心深處，是徹徹底底忘卻時間的存在。

直到老婆婆拍拍我的肩說“小姑娘，我要關門了哦，明兒再來”，我才從書中抽離出來。看看腕表，21：45。

“單衣，沈單衣，你個臭丫頭，現(xiàn)在都不知道回家，你是想急死誰？”

21：46，我走出店門。猝不及防間，你沖過來，輕輕擁抱了我，一邊沒好氣地嗔怪。九點之前必須進家門是父輩雷打不動的規(guī)定。汗味透過棉T鉆進我的鼻孔，有一滴不明液體落在我的眉心。

4

走進“青青子衿”，坐在你曾坐過的窗邊，把櫻桃放在桌心，如同多年前一樣。

你捧著茉莉，說：“又是盛夏，茉莉開了，可我的茉莉卻走丟了。我喜歡永永遠遠的事情，可這世間又有什么是真正能用永遠做前綴的呢？”

你們分手，大概因為你一心想要延續(xù)父輩的從軍之路。而茉莉，始終希望你陪她去摘星辰、浪天涯。

我說，櫻桃林還在。又在心里說，我一直在。

你突然說：“那個男孩好幾天沒來找你了。”

我瞇起眼，沉默不語。

斜陽、清風、少年的棱角……這個場景符合所有年少時我對青澀愛情的幻想，唯獨沒有心底的翻江倒海和怦然心動。

我曾猶疑是否把“抱歉”改成“如果有時間的話……”，但我的內心告訴我，如果注定是棵不會開花的草木，就不要給種植者有朝一日開花的希望。

我沒告訴過你。那天少年跑開，被風吹散的是“沒關系”，而不是“明天見”。

走出巷子，踩著影子往西南方向一直走，日光那樣熾熱冗長。

恩年，而今，我終于找到你說的永永遠遠的事情——或許有且只有的，是別離吧。

我推開門，陽臺那邊傳來父親和宋叔的笑聲，想必他們又在贊美對方走了一步好棋。廳堂里，宋姨的越南髻盤在耳后，她和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在研究某個軟件該怎么用。

我舉起從超市買的櫻桃，它們在陽光下，晶瑩剔透。論及顏色，像極了十五年前我們的初見。我感覺到你的氣息，也知道，這五年，你一直在。你只是頑皮地躲進相框里，考驗我是否找得到你而已。

我想起我們最后一次告別，你穿著心心念念的綠色戎裝，胸脯前戴一朵大紅花。你說，小姑娘，前路且長，彼此珍重。

宋恩年，鐫刻在我生命線和凹凸有致的碑銘上的印記，穿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凌凌冬日，終于在我心底長成一株野薔薇，它醒目、漂亮、安靜。

風乍起，撫亂我的短發(fā)。毛不易清唱：“可時光啊/不聽話/總催著人長大/這一站到下一站旅途總是停不下……”時光，時光，眼看你紅了櫻桃，奈何也褪了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