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花開，等風來

夏俊豪

夏日的江南異常悶熱，風早已無影無蹤，空氣潮濕得似乎可以擰出水來。小巷里人來人往，有穿著絲綢衣裳和涼鞋的女人、上身打赤膊下身著短褲的男人和穿著繡花小背心的孩子。我坐在河埠頭，一邊聽他們拉家常，一邊看著微波蕩漾的河水和我的倒影出了神。

那時我剛結束高考。考完最后一門后，大腦中的有關知識仿佛全部被打包刪除，竟記不起任何東西。每天從早到晚，就像失了魂一樣，不知干什么，臉上也沒有多余的表情，連平時最愛的電視劇、零食都無法引起我的興趣。

“軒軒爸爸打電話過來，說軒軒數學考得不好，一直在家里哭。”傍晚一回到家，就聽到這個消息。我看著桌上冒著熱氣的飯菜，目光停留了幾秒，表情依舊。

我不屑地“哼”了一下，學霸說的話你也信？

軒軒是我的發小，標準的學霸，和我從一個小學讀到高中。他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的孩子”，永遠是第一名。即使在高手如云的市一中，也能保持領先。而我在進入高中之后，成績越來越差，尤其是數理化，到了高三之后更是一落千丈。我從一個樂觀與積極的少年，變成了被題海壓迫的形容枯槁的木頭人，上課常常會陷入夢境，體質也越來越差。

最讓我憤恨的是，原來和我關系很好的軒軒，和我說話的語氣變了，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不就是成績好嗎，有什么了不起的！看著他那高傲的臉，我有種想把試卷往他臉上扔的沖動，但一邊又暗暗地責怪自己不爭氣。

于是高三就在這樣的間歇性暴躁與自責中度過。考完了選考，糟糕的小三門成績讓我對剩下的語數英失去了信心——反正也就這樣了，再怎么掙扎也無濟于事。

如果說試卷作業是一個無底的大窟窿，那么抄歌詞就是我在絕望的深淵中唯一的樂趣。當時特別喜歡一首英文歌，美妙的旋律和浪漫的歌詞讓我沉醉其中。于是，上晚自習時，看著黃昏的天空逐漸變得朦朧，夜色漸漸沉下來，喧鬧的校園變得寧靜，我便拿出筆在紙上一遍遍地寫著英文歌詞，耳邊仿佛傳來那熟悉的聲音……也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可能是抄寫頻繁的緣故，我的英文字竟變得越來越好看，效果直接反映在英語作文的分數變高。

我的英文字體得到了老師的好評，她總是在作文講評課上拿出我的英語作文，對大家說 ：“看，這就是你們要學習的字，作文字好看了，分數自然也就上去了。”被困在沙漠里的人，眼前哪怕只出現一滴水，都會萬分欣喜。英語老師無意中的表揚，給絕望中的我無比的信心。我開始發了瘋一樣地學習英語，每天睡前背英語，吃飯背英語，上學等車背英語……從來沒有因為奢望老師的認可而這么努力過。現在想來，沒有那一根救命稻草，我也不可能有勇氣走完后面的路。

考完后，不愿在家閑著的我，出去做兼職。在忙碌的工作中，我遇見了不少有趣的人。和他們在一起，我慢慢地變得開朗起來。

夏天的夜晚很美。夕陽落山，白天的燥熱退去后，漫天都是大大小小、忽明忽暗的星星，玉盤似的月亮在云中穿行，淡淡的月光灑向大地。吃過晚飯的人，手里拿著蒲扇，出來消食、納涼。河邊時不時傳來唱戲的聲音，這是江南人常有的飯后活動。尤其對于老年人來說，飯后聽戲文，似乎是唯一的娛樂活動。

我看著他們，突然間笑了：什么時候我才會像他們一樣，生活悠閑而靜心，沒有那么多煩惱。我還太年輕，大概還要經歷很多很多的事情吧。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我正在做兼職。爸爸打電話過來，告訴我成績。我考得出乎意料地好，三門主科超水平發揮，尤其是英語科目，分數相當地高。我停下手中的活，淡淡地笑了。

盡管有許多遺憾，若是小三門能考得好一些，我的分數就會不那么尷尬，我就有機會填報重點大學，而不是被迫去選擇一般的學校。但那個夏天，填報志愿時，我沒有面對屏幕崩潰，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感情。因為我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我隨意地點了幾個學校提交志愿。那一刻，有關高考的所有經歷與感受，失落的、悲傷的，如同潮水在腦海中重現，然后流沙一般消逝殆盡。

清晨的陽光落在我的眉梢，一切都是新生的模樣。我從未感覺那么溫暖而美好。離開電腦桌，走向窗外的世界，我的嘴角動了動，念道：

“高四，你好。”

受過的傷，不會使我放棄，而是讓我變得更堅強 ；流過的淚，澆灌我的夢想，使我更加倔強。我來到了新的學校，忘記自己的過往，開始新的旅程。由理改文的我，延續了學英語的瘋狂熱情。我記得每個黃昏的樓道，我站在走廊上，不管身旁三三兩兩走過的人，自顧捧著書讀背。

那段日子單純而安好，內心平靜得似乎只剩下學習。用一句話來形容我十分合適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外云卷云舒。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淡定與恬然。

在朋友圈，經常可以看到曾經的同學，過著輕松自由的生活。我告訴自己，你不要急，你要等。

第一次選考成績出來，奇跡發生了：文科零基礎的我，僅用三個月時間，成績位列年級前茅。這成為當時轟動高三的一個新聞。看著別人或驚訝或羨慕的眼神，我告訴自己，這不是奇跡，這是必然。命運讓我受過苦、經歷過絕望，同時它又給我留了條路——回去，然后再收獲成功。

再后來，我考上了心儀的學校，有了個比較圓滿的結局。但是偌大的大學校園里，找不到當時的那個我了。

對了，軒軒沒有考上他夢寐以求的交大。但盡管發揮略微失常，他也上了一所211大學，依舊是佼佼者。可惜的是之后他一直處于自卑的狀態，無法釋懷當年的失誤。其實我一直想對他說：你已經很優秀了，你一直都很優秀。

驀然回首初中畢業時，我和軒軒一起走過河邊，聊著自己的理想。他說他要考交大，我用信任的眼神看著他，告訴他一定可以的。他轉身問我的理想，我愣住了，支支吾吾地說我還沒想好。現在想來，對于未來計劃太多，失敗了可能會陷入無盡的痛苦之中。反觀我，沒有太多所求，只是靜靜地等著，對于未來永遠懷抱期待。我從不為我的失敗而遺憾，只是覺得，人生多了一道不一樣的風景。

如果說時間是一個流動的沙漏，我希望它有靜止的那一瞬。在那個暫停的節點，回到十八歲那年盛夏，回到那條靜靜的小河邊。在那里，有我最初的喜怒哀樂；在那里，我不曾迷失方向；在那里，默默地，等待下一次花開，等待下一場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