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的夏天,紅楓葉長滿山嶺的時候,我和醉醉終于做好了藍色熱氣球。
我們從十二歲那年就嘗試制造熱氣球,在十五歲的時候做好了第一個。我們本以為能借助第一個熱氣球飛上天,可是剛充滿氣,就有一群鷹飛來,用鋒利的爪子抓爆了它。醉醉說因為氣球是紅色的,鷹以為這是一團火,感受到了威脅,所以才發起攻擊。
為了避免再次被攻擊,我們決定把第二個氣球染成天空一樣的顏色。
“我們早就應該想到,第一個氣球要弄成藍色。”醉醉說,“藍色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顏色。”
醉醉生來就幻想著能飛上藍天,為此她做過很多努力。比如放飛一個大風箏,想要風箏帶著自己飛,或者做一雙翅膀,然后直接從屋頂跳下來。醉醉嘗試過最離譜的方法,就是養一百只鴿子,然后用細線綁住鴿子的腳,另一頭綁在自己腰上,希望這一百只鴿子能帶著自己遨游。可是剛放開鴿子,它們就驚慌地四處亂竄,一百條細線攪在一起,成了一條做工粗糙的麻繩。
醉醉和我解釋失敗原因的時候非常認真 :“這些鴿子不聽指揮,如果它們能勁往一處使,我就成功了。”
醉醉把整個童年都花費在要飛上天的美夢中,隨著一次次嘗試失敗,大人們終于看不下去了。他們說醉醉在做一個不切實際的夢,人不是鳥,沒有翅膀,是不能飛上天空的,人飛上天空這種事情違反了宇宙的規律。
“他們說人類的祖先是從大海里爬出來的,所以人是魚,魚不能飛上天空。”每當說起這個,醉醉總會咬牙切齒,“誰說魚不能飛上天空?這個世界那么大,他們去過所有的地方嗎?也許在山的那邊,魚就是在天上飛的呢?”
我說:“書里說,全世界的魚都不能飛。”
醉醉一巴掌呼過來,從此我再也不敢妄議魚。
十二歲那年的春天,爺爺去世了,我在懸崖上放飛了很多氣球。醉醉飛上來時,是在一個夏天的悶熱黃昏,她的長發被風吹得飄飄搖搖,我以為是魔幻小說中的天使要降臨人世間了。她靠近之后,我才看到她手上拽著一個幾近透明的黃色氣球。
如果氣球爆炸,她就會摔死。
我喜歡醉醉,因為她是個勇敢的女孩,從第一次見面她就證明了這一點——抓著氣球來到懸崖上后,她松開了雙手,摔到一棵大樹上。樹枝接連折斷,發出密密麻麻的咔咔聲。我在樹下找到她,她的雙腿和右手都摔斷了,她不但沒有哭,還發出了歡快的笑聲。
我把她帶回家中,幫她接上了雙腿和右手。她還要躺一百天才能下床。傷筋動骨一百天,書里是這么說的。醉醉以為自己要變成殘疾人了,沒想到我竟然會療傷。我告訴她是爺爺教我的,她問我爺爺在哪,我指著懸崖上的小土堆。
“原來你也沒有親人。”
從那天開始,我有事情做了。白天的時候去打獵、找藥草,晚上回家做飯給她吃。吃了飯后,給她熬藥,一些藥要喝下去,一些藥要敷在雙腿和右手上。做這些的時候,醉醉會告訴我很多山下的事情,我有些無動于衷。
“我知道山下的生活,”我指著書架,“我小時候就已經把所有書看了三遍,你說的事情我都知道。”
“你沒有親身體會過,你不知道的。書可以告訴你外面世界的生活,但給不了你那種感覺,你要經歷過才懂。”
我不知道怎么反駁,可是我對山下的事情真的沒有興趣,山下的人總是在做著復雜的事。我從懂事開始,就和爺爺在山上過著簡單的生活,自給自足,無憂無慮。我覺得我會在這里生活一輩子。
如果我沒有在爺爺死后放飛那么多氣球,讓它們被生活在山下的醉醉撿到,或許我真的會一輩子待在這里。
醉醉看到熱氣球從懸崖頂上起飛的那天,激動得一個晚上都沒睡著。第二天她就朝著這些氣球飛走的方向跑,之后的許多天她都去追氣球,經常去到以前沒有去過的地方,如果不是小白(她的小狗)能循著氣味回家,她可能要被野獸吃了。
追了三個月,醉醉只撿到八只氣球。她把氣球重新充好氣,希望借助這些氣球起飛,這個荒誕的想法讓她熱血沸騰。她嘗試了很多次,氣球都飛不起來。她以為是自己太重了,于是拼命減肥,一個月后廋了十幾斤,可還是飛不起來。
“吹入空氣是飛不起來的,”我用書里的知識給她解釋,“當氣球內的氣體密度比空氣的密度小,氣球才能飛起來。”
“不懂你在說什么,可是我飛起來了。”醉醉說,“我把氣球洗干凈,重新吹氣后綁在石頭上,有一天天氣很熱,氣球竟然會自己變大,差點帶著石頭飛起來,幸好小白給拖住了。那之后我就發現了,天冷的時候,氣球會變小,然后掉在地上,天氣熱了,氣球就會變大飛起來。”
“這就對了,熱脹冷縮。”
醉醉沒看過物理書,不知道什么是氣體密度和熱脹冷縮,她只相信自己的夢想要實現了。在一個大霧的早晨,她往八個氣球里面放了一點水,充了一點氣,然后爬上房頂。中午的時候,氣球內的水汽化,氣球慢慢變大,把她拉了起來。小白在下方搖著尾巴,汪汪地叫著。
她起飛了。
過了幾個時辰,她飛到了和山一樣的高度。她以為等到太陽落山,氣球變小,她就可以落地。等第一個氣球炸響,她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有危險。氣球依舊在變大,她也在慢慢上升,然而每炸響一個,她就會掉下去,然后又慢慢上升。這樣起起落落,到了黃昏時,只剩下一個氣球。這個氣球眼看就要炸響,幸好風把她帶到了這里。
有一天,醉醉很惆悵地告訴我,她的夢想沒有實現,因為山頂也是地面,她只是從山下的地面到了山頂的地面。她想再那樣嘗試,我不允許,況且也沒有氣球了。醉醉的傷還沒痊愈就拄著兩條木棍到處跑,終于在幾天后發現這里沒有下去的路。
我從小就發現了,大山四周都是懸崖,只有長著翅膀的鳥能往返。
醉醉問我:“那你爺爺是怎么上來的呢?”
“我不知道,那時我還不記事。”
爺爺確實沒和我說過,他拒絕談論所有過去的事。
醉醉不假思索,馬上找到了答案:“他肯定和我一樣,是用氣球飛上來的。”
醉醉給出的答案無懈可擊,她也用親身經歷證實了。
爺爺從森林的草木里提取原料,在實驗室加工后制作成氣球,將它們掛滿了整個山頂。爺爺死后,每次看到這些氣球我就會想起他,想起他就會很傷心,所以我把這些氣球拿到懸崖邊上放飛了。放飛最后一個氣球那天,醉醉剛好飛上來。這些巧合好像只有書本中的故事才會出現,但確實在發生著。
我喜歡在懸崖上看日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喜歡,醉醉痊愈后,我沒有事情可做了,又重拾了這種愛好。
有一天醉醉陪我看日落,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有夢想嗎?”
“沒有。”
“哎呀,你不能這么直接地回答!”她甩手拍了一下我的頭,“你要先問我什么是夢想。”
“好,什么是夢想?”
她把雙腳吊在懸崖上搖搖晃晃,看著天空盡頭的火燒云,濕漉漉的雙眼閃爍著光,她滿懷憧憬地說:“就是一定要完成的事情呀,哪怕用一輩子的時間也要去實現,不然就會感覺活在這個世界上特別沒有意思。”
“噢,我懂了。”
醉醉偏過頭,期待地問我:“那那那那……你有夢想嗎?”
“沒有。”
醉醉又甩手呼了過來,抓著我的衣領,把臉湊過來,十分嚴肅地說:“你要記住,你以后的夢想就是上天。”
“我為什么要上天?”
“因為我想上天!”
我懂了,她想讓我陪她上天,有夢想的人都那么霸氣嗎?
以后醉醉再問:“你有夢想嗎?”我會點點頭,說:“有,上天!”
不過我并沒有為這個被醉醉強加的夢想付諸實際行動,因為我根本不會制作氣球,況且我也不想離開這里。
醉醉重新打開了爺爺的實驗室,打掃了一遍,然后翻閱爺爺的筆記,每天都被那些潦草的字跡搞到炸毛。她是個充滿活力的女孩,每天凌晨就起床,蹦蹦跳跳搗鼓一天后再睡去。可是我們搞了三個月,連原料都沒提取出來。
醉醉發現了我的漫不經心,嘆了一口氣,之后的日子再也沒有進過實驗室。
她沒有責怪我,也不再提起要上天的夢想。她陪我去打獵,陪我摘野果,陪我種玉米,陪我看日落,下雨天的時候,陪我在書房看書,遇上不懂的字就問我。我教會了她,她又去坐在一旁安靜地看書。我并沒有因此感到開心,盡管這是我曾經沉迷的平靜生活。我不知道為什么。
有一天看日落的時候,醉醉告訴我,她也想試著像我一樣,去接受平靜的生活,不去想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醉醉說:“還不太習慣,或許要多看點書。”
有一天吃完早飯,她說想留在家看書,不跟我去打獵了。
我出門后,她叫住我,跑出來囑咐我:“好好照顧自己哦。”
我以為她是讓我打獵的時候照顧好自己,中午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她的話有著其他意味。我跑回去,沒在家里發現她。我跑到懸崖上,氣球已經把她拖起三米高。我沖過去跳起來,揮刀砍斷繩子,她大叫一聲。我因為跳得太遠,差點摔下懸崖。我看著懸崖下的世界深深吸了一口氣,余悸未消地回頭——她在看著氣球飛遠,眼中的震驚逐漸變為絕望。
我說:“在這里飛起來的話,你會摔死的。”
她什么都沒有說,不再看飛遠的氣球,也沒有看我,轉身回到屋子里,睡在床上。她睡到第二天晚上才起床,吃了點東西,又睡了過去,之后的日子都這樣。這個活潑的女孩突然變得暮氣沉沉,我感到很難受,覺得是自己害了她。
醉醉再出門是半個月后,她和我坐在懸崖邊,把兩只腳吊下去,僵硬地晃了晃。
她先開口說:“那天我都準備好摔死了。”
“你不怕嗎?”
她搖搖頭,然后又點點頭。
“怎么說呢,剛開始是不怕的,不然我也不會這樣做了,可是這些天想想,是有點后怕,所以要謝謝你救了我。”
我問她:“哪來的氣球?”
“實驗室的雜貨里。”
我不知道說什么了,這些天來我的心也不平靜,在思考一些問題。
我問她:“什么是夢想啊?”
她愣了一下才問道:“為什么突然問這個?”“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起來。”
“一定要完成的事情,愿意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實現,不然就會感覺活在這個世界很沒有意思。”這一次她說出這話,沒有第一次說出時的憧憬,而是帶著一些惆悵。她看著懸崖下的森林,“其實在我們那里,大人都對這個詞不屑一顧,覺得夢想是小孩子腦袋里不可思議的東西。他們總要告訴小孩子,你還沒長大,想的都是不對的,你要嘗試面對現實。所以我的小伙伴們長大后,都學會了面對現實,不再喜歡玩耍了。”
過了一會兒,醉醉繼續說:“我覺得大人很殘忍,竟然要去殺死小孩的想法,他們怎么下得了手呢?”
“噢!”我恍然大悟,“我好像也在殺死你的想法。”
“你不一樣,你生來就在這么高的地方,所以對天空沒有渴望。”醉醉說,“在我們下面,天空不是無邊無際的,只看得見頭頂那部分,四周都是山和樹,還有影子。”
我搖搖頭。
醉醉問道:“怎么了,我說得不對嗎?”
“我不知道,其實我沒想過這些問題。”我實話實說,“可是如果我告訴你,我要弄一個非常大的氣球,能飛很高,不會摔死的,或許你會開心一點。”
她突然瞪大眼睛,撲過來親了我一口,歡快地笑了起來。
安靜下來后,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她問:“非常大是多大?”
我夸下海口:“比你以前見過的要大一百倍,氣球下面會有一艘船,這個東西叫作飛艇。”
當年爺爺來到山頂,建了一棟巨大的房子,房子里有起居室、廚房、書房、實驗室、雜貨室和一間備用的空房子。我不知道爺爺是怎么獨自完成這么大的工程的,他好像無所不能。我小時候在實驗室里按照書中所說做化學實驗,把濃硫酸誤當成稀硫酸倒進水中,被飛濺的液體潑了一臉。如果不是爺爺醫術高超,我多半要毀容了,從那之后我便對實驗和化學不感興趣了。
為了制作氣球,我重新翻閱那些枯燥的化學書,又重新閱讀了物理書,整理爺爺的筆記,熟悉實驗室里的每一樣器材。這件事的復雜程度超乎想象,盡管我已經擁有了大量的知識,但還是要經歷一次次的失敗。醉醉雖然和我一起做這些事,可是她還停留在學習的階段。她很努力,經常會問我很多過去的問題。
“為什么瘟疫那么可怕?”
“因為病毒會傳染,還會利用人的無知和傲慢。”
“為什么瘟疫還沒過去就要打仗?”
“因為瘟疫來了,生產停止了,糧食耗完,饑荒來了,大家沒有吃的,就去搶吃的,然后就打起來了。”
“以前的世界徹底毀滅了嗎?”
“沒有徹底毀滅,有一些東西留在了書里。”
“所有人都死了嗎?”
“應該沒有死光,不然我們從哪里來?”
“會不會是從海里面爬出來的?”
“從一條魚變成一個人,需要億萬年的進化呢。”
盡管我的回答時常很敷衍,醉醉依舊會認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她特別喜歡問問題,腦袋里的問號剛拉直變成感嘆號,又會重新冒出三個新的問號。她也喜歡別人問她問題,有時候為了能清靜一點做實驗,我會問她一些自己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她總會認真思考很久再回答。
我們沉浸在這樣的日子里,第一個熱氣球完成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三年時間。
第二個熱氣球開始制作的時候,醉醉給我們做的事情起了一個代號,叫作“藍色計劃”。
起初我對這個代號不太感冒,可久久過去,每當一大早聽到醉醉大聲喊著“藍色計劃”這幾個字,總感覺我們在做一件非常偉大的事情。有了先前的基礎,第二個氣球只需要一年的時間。
這一年我十六歲,她也十六歲。
那天一大早我們就起來,把燃燒器安裝到了船中央——船其實是一個干藤條編織的吊籃,也被染成了藍色。我們重新測試了溫度儀、升降表、高度表,然后才把船掛在球囊下。我回去背上了弓,如果鷹再來搗亂,我會把它們射殺,哪怕會誤射到氣球,這一次不能再容忍了。燃燒器噴射出火焰后,氣囊慢慢變大,過了兩個時辰,我們起飛了。鷹飛了過來,不過這一次它們沒有發起攻擊,只是在遠方繞著氣球鳴叫。
醉醉在船頭張開雙手,發出了歡快的呼喊。我們離開山頂,飛過山下的樹林,飛到了田野。醉醉激動地叫我看下面,我往下看,看見一只黑狗在田里奔跑。醉醉說那是小白。那是小白,沒想到小白能發現我們。醉醉想下去把小白帶上來,可是起風了,藍色熱氣球停不下來了。
我在觀測儀表的時候,醉醉問我:“氣球爆炸的話,我們會不會摔死呢?”
“應該會吧。”我想嚇嚇她,其實我已經做好了防護。
她又發出了歡快的笑聲。
黃昏的時候,她想把背包放下來,我不允許。
作者簡介
岑葉明,筆名葉明岑。現就讀于玉林師范學院,13歲開始嘗試小說創作。貴港市作協會員,港南區作協理事。作品多見于《金田》《求學》等期刊。曾獲首屆廣西創意寫作大賽短篇小說組一等獎、微型小說組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