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星星一樣的人

夏南年

1.★

晚自習(xí)結(jié)束時，天邊一彎月被云的薄紗擋住，透出些許光芒。廣播站放起流行歌，仔細(xì)聞，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草木香。萬物皆好，除了常郝。我一看到他就感覺非常不好。

所以下樓后我壓根沒理他，挽著芬芬的胳膊和她說說笑笑著出了校門，芬芬瞥一眼身后：“常郝還跟著呢，這樣好嗎？”

我皺眉：“這有什么，他愛跟就讓他跟著。”可惜芬芬要騎小電動回家，很快就要和我兵分兩路。我想了想，轉(zhuǎn)過頭，常郝跟我想象中一樣，單肩背著書包一步一步地跟著，臉上沒有不耐煩，也沒有任何討好。

“過來一下，”我沖他招招手，他小跑兩步走近，我大搖大擺地指揮他，“給我們買兩杯水果茶。”

“哎呀。”芬芬笑得很不好意思，常郝已經(jīng)干脆利落地掏了錢，將其中一杯遞給芬芬，又替我拎著另一杯。芬芬連聲道謝，像被收買了似的，一眨眼就和她那輛粉色的小車一起消失在夜幕中。

“還有什么想吃的嗎？”常郝問我。

我搖搖頭：“趕緊回去吧。”反正回家我媽肯定做了口味一般的飯，我餓一點，說不定還能像常郝一樣，給她展現(xiàn)出在吃珍饈玉食的感覺。

“真的沒有？”

“廢話真多。”我沒一點好氣，常郝無奈地笑笑，揉揉我的頭。他的掌心熱熱的，在初夏的夜晚透著力量，于是穿過黑巷子時，我忍不住拽住了他的袖子，他反手牽住我的手腕，我突然就不怕黑了，仿佛有明亮的星點燈。

但這并不能抵擋我對他的討厭。我和常郝的矛盾早已深入骨髓，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

2.★★

每次我這么說，常郝都否定我：“怎么不行？我明明什么都沒做，你對我的敵意卻很大。”

不等我接話，他頓一頓，補(bǔ)充：“或者說，是表面上的敵意。”說完，他沖我輕佻一笑，我一腳踹過去，在他的牛仔褲上留下一塊臟兮兮的痕跡。

但常郝用紙擦了擦，痕跡又沒了。這種無反抗的行為讓我覺得很無趣，心頭升起戰(zhàn)敗的情緒。

芬芬勸我放寬心：“沒有他在，你也沒什么突出的地方可贏。”我瞪著她摩拳擦掌，等我練好那套祖?zhèn)鞯慕的苏啤赡芤琅f打不敗常郝。

誰讓他是我爸媽嘴里別人家的小孩呢。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考試考得很好時，我媽會說，常郝考得更好，我好不容易考得比常郝還好，我爸會補(bǔ)刀：“那人家其他時候都比你好。”考差的時候……唉，這個不說也罷。

所以中考時，我在交卷前一秒默默許愿：千萬別再讓我和常郝考到同一所學(xué)校了，至少不用在完全一樣的時間考同樣的試卷。

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夏天快要結(jié)束時，我爸媽去鄰城走親戚，常郝拖著箱子敲開了我家的門。

“你來干什么？”我一臉警惕。

“三叔沒和你說？”常郝笑了，“我暫時住在你家了，快幫我騰個地方，等下帶你去吃好吃的。”

“Really？”

芬芬正好來我家玩，聽到笑得快岔氣了，她把我的胳膊拍得啪啪響：“你居然飚英文了，說明真被嚇得不輕。”

那天常郝帶我們?nèi)チ思液芸蓯鄣牟蛷d，里面有小貓跑來跑去，我嚇得腿縮到沙發(fā)上，食不知味地吸溜著意面。我知道，我的噩夢才真正開始。

3.★★★

后來常郝很委屈地說：“我看別的女生都很喜歡貓啊，我哪知道你怕。”

我拍拍他的肩：“沒事兒，我又不對貓毛過敏，這點驚嚇我挺得住，跟你現(xiàn)在站在這兒給我造成的心理陰影相比，不值一提。”

“你上輩子是講相聲的吧？”常郝氣得轉(zhuǎn)頭就走，一直走到盡頭的實驗班。

算起來，上天其實也算滿足了我的愿望，雖然我還和常郝在一所學(xué)校，不過分到了不同的班。為了因材施教，但凡要排名的大考，實驗班的試卷都是老師單獨(dú)出的，分?jǐn)?shù)不同，自然也不一起排名。

第一次月考后，我美滋滋地拿著成績單回家，全年級八百人排到了前一百名，我媽扶著眼鏡老太太似的看了又看，淡定地轉(zhuǎn)過臉，對上喜形于色的我：“好像考得還不錯，沒事多找你哥問問題。”

常郝正在客廳倒水，聞言轉(zhuǎn)過身，被我劍一般的目光戳中，猛地抖了一下，又默默地背轉(zhuǎn)身去。

回到房間后，我不停地給常郝發(fā)消息擠對他：“你不是很厲害嗎？為什么還要喝我家的水！”

“一個盲盒？”

“敢問學(xué)霸能抽到隱藏版嗎？”

我冷笑，常郝就偃旗息鼓了，草草說了句“晚安”。

第二天下午，我的課桌上多出了一個盲盒袋子，拆開，是一個在澡盆里洗牛奶浴的布偶貓超級隱藏款，可愛得我心花怒放，同時又非常生氣，學(xué)霸是連抽盲盒都開掛嗎？

我想了想，鬼鬼祟祟地跑到常郝班上。他的座位靠窗，我在窗邊悠悠地說著“不公平”，同時輕輕將冰涼的指尖塞進(jìn)他的脖子，正在奮筆疾書的他一怔，突然“咔嚓”一聲，我清晰地聽到了骨頭的聲音。

4.★★★★

常郝的脖子扭傷了。

半個鐘頭后，我哭得鼻涕眼淚一起流，爸媽一個推搡我一個數(shù)落我，常郝走在一旁，衣領(lǐng)很高，擋住了他脖子上的膏藥。有路過的行人鄙視地望了我爸媽一眼，隱約還說了句：“這年頭還有人重男輕女。”

“沒啊，我媽只是重他輕我。”我隨口小聲接道，我媽突然狠狠一掌拍來：“說什么呢！”

我一個踉蹌，往路邊的墻上倒去，常郝一把扶住我，微微皺起眉頭：“小歌，懂點事，少說點兒。”

我愣了一下，秋老虎還在肆虐的風(fēng)里，卻讓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常郝嘆口氣，我媽趕緊上前噓寒問暖：“是不是又疼了？今晚罰她不準(zhǔn)吃飯。”我爸也在一旁附和著。感受到炙熱的目光又重回我身上，我突然不太敢抬頭，去迎接現(xiàn)在爸媽對我的目光了。

我給芬芬打電話：“我和常郝的梁子徹底解不開了。”

這次芬芬沒擠對我：“可是常郝不該替你爸媽背鍋。”

“他本人我也討厭！”

“那你到底討厭他什么呢？”我一下語塞，討厭他做作，假模假樣討我爸媽歡心嗎？可我知道，常郝不是這樣的人。

想著，他的短信就擠了進(jìn)來：“你今天是不是誤會我了？”

“我脖子疼，不一定替你擋得住他們的來勢洶洶啊，要不你打我兩下出出氣？”

我沒脾氣地直接關(guān)了手機(jī)。

5.★★★★★

大課間時，常郝照例來給我送早餐，正好撞見班里同學(xué)起哄“欺負(fù)”我，因為我問文娛委員要街舞社的報名表，對方為難又委婉地勸我：“天涯何處無芳草。”

雖然這句話用在這好像怪怪的，但又極其貼切。我們學(xué)校的招新是持續(xù)進(jìn)行的，街舞社每周五都會進(jìn)行一次面試，而我，在短短時間里已經(jīng)被刷掉5次了。

上次臨走前，師姐終于不委婉地沖我揮手喊加油了，她在我一曲舞閉時，尷尬地說：“那個，你的肢體是不是特別不協(xié)調(diào)？”

“我會繼續(xù)努力的。”我臨危不亂。

“不是，這報名表也是一張紙，你少報名幾次，就能挽救一棵小樹苗的生命。”師姐的神情實在太一本正經(jīng)，我瞬間正色接道：“可是紙應(yīng)該是用大樹造的吧。”說完才回過神的我拔腿就跑。

這次我其實很猶豫，但因為常郝，心情長時間不太好，就想做點兒別的事分分心，說不定街舞社的悲傷能蓋過我心頭此刻的煩悶。

不知道誰把這事兒傳了出去，大家紛紛表示：“你就別為難師姐了，要不去街舞社唱背景樂？”

芬芬笑了：“你們確定？跳舞還可以不看，歌聲可不是一副耳塞就能堵上的。”

“我懂，我聽說一般做事慢的小孩，小名就叫快快……”對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說時遲那時快，常郝沖進(jìn)教室，大聲地義正辭嚴(yán)道：“唱歌走調(diào)怎么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短處，有人找不準(zhǔn)音律，有人跳不好舞，還有人……”在一片大笑中，我趕忙捂上他的嘴，動作太快，跟“啪”地打了他一巴掌似的。

那天我一邊吃著卷餅，一邊想，我和常郝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一切都那么的不對付，不是任何人的錯。

我惹不起，躲還不行嗎？我其實還心存了一份芥蒂。我不怕惡意，也不怕玩笑，最傷人的，是在別人有理有據(jù)的言辭下變成一個小丑，還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

可惜我同時，又不是個特別有原則的人。

6.★★★★★★

十一長假，班主任不知道抽什么風(fēng)，7天假期光試卷就布置了27張，其中還有一套9門課的實驗班專題卷。

我邊吃邊玩邊看動畫，勉強(qiáng)寫完基礎(chǔ)卷后，假期只剩下最后一天。之后一整個上午，我都對著最好下手的語文專題卷連連嘆氣，最終深呼吸一口氣，溜進(jìn)了常郝的房間。

雖然他對我近乎縱容，但有些原則上的事情，他總是很嚴(yán)肅。幸好他的試卷全都整整齊齊摞在書桌一角，上面的答案寫得工工整整，比深夜的炸雞都誘人。我飛快地抱回屋里，奮筆疾書copy起來，忽略了身后的腳步聲。

“你在干什么？”常郝的聲音冷不丁響起，我手一抖，在紙上畫出一道長痕。

“補(bǔ)作業(yè)。”我嬉皮笑臉，常郝突然一把抽走了卷子，質(zhì)問我：“還有半學(xué)期就要分班考，你還敢抄作業(yè)？”

他從來沒對我用過這么冷的態(tài)度，我蒙住了，小聲嘟囔：“這是你們班的試卷，本來就難，我不會，就抄一下表現(xiàn)個認(rèn)真態(tài)度唄。”

“真的難嗎，你根本沒仔細(xì)想吧？”他咄咄逼問，聲音大得我媽也沖進(jìn)來：“怎么回事？常歌你又干什么了？”

這種事兒我當(dāng)然不想讓我媽知道，伸手去拽卷子，可常郝捏得緊緊的。眼看要東窗事發(fā)，我昂起頭，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你有什么資格管我？你自己都沒人要。”

話音一落，房間里一片寂靜，我也真的后悔了，眼淚呼啦啦涌出來。我以為我媽會有什么過激反應(yīng)，但遇到這種大事，他們反而安靜了。我爸走來，拍拍常郝的肩，被他掙脫了。我媽嘆了口氣，對我說：“這種話是不能說的。”

我想上前拉常郝的袖子，跟他道歉，可是開不了口。

7.★★★★★★★

其實我也是不久前我媽說漏了嘴，才知道常郝來我家住，是因為他爸媽離婚后，賣掉房子平分了錢，一個投身自己的藝術(shù)事業(yè)，一個去做無國界醫(yī)生。

他們都是很厲害的人，也很親切，唯獨(dú)常郝沒有家了。

那天晚上，我趴在他房間門口看，常郝站在窗前，又突然翻身到了窗臺上，我嚇得跑過去死死拽住他：“要不你打我一頓？”說完我就英勇就義般閉上雙眼。

感受到一股熱，在我頭上蹭了蹭，然后“咚”的一聲，常郝跳回屋子，回到了臥室。

晚上我失眠了，給他發(fā)消息：“對不起。”

發(fā)了幾十遍沒有回音后，我開始盯著聊天框上的巨輪發(fā)呆，想起常郝每天都會跟我說晚安，晚上遞牛奶時說一遍，晚上我剛開始享受熬夜的時光玩手機(jī)時再發(fā)一遍，然后不停地給我發(fā)窗口抖動，擾得我沒法玩，干脆睡覺。

他就是這么一個討厭的人。

可是他不發(fā)，我卻失眠了。夜晚使人感性，我鼓足勇氣光著腳跑去他房間，他用被子蒙著頭，我去拽：“常郝。”

他不理我，被子卻微微地顫抖，我下意識摸了下他的額頭，然后東躥西跳起來。他發(fā)燒了。

吃了退燒藥的常郝并沒有在第二天早上好起來，爸媽送他去醫(yī)院，我趁午休時去看他，大廳里少有的空空蕩蕩。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了，躲在點滴室的拐彎口偷偷看，他坐在不遠(yuǎn)處，正安靜地看書。

一半沐浴著陽光，一半在陰影里輪廓分明，我突然想起那天芬芬指著他的背影說：“有一說一，常郝的背影真挺好看的。”

8.★★★★★★★★

看得正入神，熟悉的聲音嚇了我一跳：“過來。”我驚訝地看著常郝轉(zhuǎn)過身，沖我招招手。

我跑過去，他笑了，指指旁邊的鏡子，面頰上卻帶著點兒倦意：“你手里拿的什么，給我?guī)|西了？”我瞪他，在這種人面前真是沒有秘密。

我把背在身后的那株小雛菊拿出來，遞到他面前。常郝沒接：“這是你自己想買著看的吧？”

又被看穿了，這家伙今天怎么那么直接。我氣鼓鼓地放下書包，抽出一塊毛茸茸的龍貓?zhí)鹤樱骸斑觯o你的。”還有一杯熱氣騰騰的湯。常郝毫無表情地接了過去。

我想了想，湊上前：“哥，你還生氣嗎？那么寶貝的毯子都借你用了。”這絕對是我本年度最甜美的聲音。

常郝差點兒嗆著，雖然低著頭，但我分明看到他笑了。我承認(rèn)，這一刻我丟盔棄甲、束手就縛、棄械投降，徹底放棄了負(fù)隅頑抗的機(jī)會。

我輸了，不過這沒什么，我曾經(jīng)很想看到常郝落魄沮喪的模樣，但現(xiàn)在他展現(xiàn)出完全普通的那面，會傷心，會生病，我便在心里允許他短暫得意了。

我還在他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小票，發(fā)現(xiàn)超隱版的盲盒是他花高價買來的。

于是我好像更討厭他了，我討厭明明我應(yīng)該討厭他，可他那么溫柔那么好，讓我對他那么依賴。

就像，即便知道天上的星星落下后只是顆巨大的石頭，可它掛在天空，卻那么好，那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