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驚竹
陽光散漫地透過窗玻璃,懶洋洋地灑在人身上,走廊上空無一人,廣玉蘭的枝子探進來,舒展著寬大的葉子,陽光安安靜靜地照著葉面或者葉背。如果沒有風,時間就好像已經忘記了行進。
她看著窗外,心里暗暗盤算著廣玉蘭開花的日期——今年,會早一些,還是晚一些?自己要是能聽懂植物的語言就好了,這樣就不用費心地等,惴惴不安地等,害怕刮風,害怕下雨,害怕每一個不同尋常的天氣會打擾它綻放的進程。
她手里無意識地轉著筆,突然眼角余光處人影閃過,隨即課桌一抖,嚇得旋轉中的水筆偏離了既定的軌道,暈頭轉向地在衣服上留下一道顫顫巍巍的足跡。
剛剛落座的同桌一看闖禍了,立馬諂媚地遞上來兩包風干牛肉條,小心翼翼地問:“您——吃嗎?”
她并不怎么在意衣服,不過看同桌如臨大敵的樣子覺得好玩,于是學著教導主任的樣子板起了臉:“你是都給我,還是要自己留一個啊?”
“都給您!都給您!小的哪敢自己留啊!”同桌縮著脖子,一副點頭哈腰的樣子。
“噗嗤——”她和同桌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兩個人傻子一樣湊在一起笑成一團。
一股引人發饞的肉香席卷教室,后座趴著小睡的男孩絕望地抬起頭發凌亂的腦袋,挪了挪被前方戰事無辜牽連的課桌:“兩位姑奶奶低調一點好不好,我桌子都快被你們震塌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攬著同桌縮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同桌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頭,含含糊糊地答應著,腮幫子鼓鼓囊囊的像一只花栗鼠。
“你說外面那棵廣玉蘭什么時候開花啊?”
“問這個干嗎?”同桌往外瞟了一眼,“快了吧,也就這幾天了。”
她倍感驚奇:“你怎么知道?”
同桌又拆了一包肉干:“我怎么知道?我看到的呀!我能單眼穿針,你能嗎?你摘下眼鏡人畜不分。指望你看見那個花苞,還不如指望天上掉餡餅。”
她看著還在吧唧嘴的同桌,冷哼一聲:“你不是說都給我了嗎?你手上這根哪來的?虧我還大發慈悲地賞你一根!”
“這是最后一根了!我真沒了!”同桌趕忙把肉干全部塞進嘴里,被齁得一個激靈。
她無奈地看著身邊的活寶,起身接了杯水,“咣當”一聲重重地放在同桌面前:“咸不死你。”耳邊的嘰嘰喳喳一刻不停,她的心思卻早已經不在這上面了。
原來,就在這幾天了。歡喜從心底悄悄地蔓延上來,輕輕地夠到了她的嘴角。
她有一個秘密,從沒和任何一個人說起,不是因為吝嗇,只是因為或許只有她傻傻地相信。
她知道童話是假的,也不會在圣誕節前因為家里沒有煙囪而苦惱,她驕傲地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因為只有小孩兒才相信那些為他們量身定制的幻想,直到——那個人的出現。
第一次見面大抵是六月,那年的廣玉蘭沒有守時,開得格外遲。她因為上課走神被老師留到很晚,回家的時候路燈都已經亮起來了。晚高峰的車堵得水泄不通,鳴笛聲胡亂叫嚷著,吵成了一鍋粥。家里人還是沒有來,她不想傻乎乎地杵在門口“享受”尾氣的“洗禮”,于是干脆慢騰騰地挪回了校內。教室在樓上,書包又重,她懶得動,干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發呆。
一坐下,平時本就體格偏胖的芭蕉立馬變得遮天蔽日了,把一側的燈光遮得嚴嚴實實。她想起有一次下大雨,自己沒帶傘,也是在這里等了很久,家里人一直沒有來。她靈機一動,就掰了片芭蕉葉頂著跑回家。雨傾瀉而下,浸濕了渾身上下,被跑動時帶起的風吹得冰涼。她卻覺得暢快,恨不得放肆地大笑起來,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一顆心在雨里蓬勃地燃燒。
“你在哭嗎?”一個男孩突兀地出現在她的視野里,他蹲在女孩的面前,頭頂的王冠歪斜著,搖搖欲墜地掛在頭發上。
她愣怔著,過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摸摸自己的臉——冰涼,似乎曾有淚水蜿蜒而過。她自嘲地咧了咧嘴,怪不得剛剛眼前模糊了呢,她還以為是回憶自帶的特效柔光。
男孩在身上翻找了半天,還是沒能找到一張紙巾給她,便有些沮喪地鼓著嘴。
“你是誰啊?”女孩利落地抹去臉上斑駁的淚痕,重新戴上眼鏡的那一瞬,她又變回了那個開朗活潑的小姑娘。
男孩托著腮想了一會兒,指著不遠處枝條舒展的廣玉蘭:“我從那里來!”
幽暗的路燈下,身為陪襯的葉片乖巧地融入夜色,只剩廣玉蘭反射著瑩瑩的白光,遠遠看過去就像是浮在空中的蓮花。
她覺得不可思議,在這個沒有神明的科學紀元,誰會相信這樣荒誕的來歷?可她心門的機關卻像是被什么輕輕地觸動了,她的內心不顧她理智的勸告,接受了這個童話般的開頭。
“今年我來晚了,哎呀,它會遲那么久啊!像前幾年,我五月份就來了,可以在這多留很久呢!”男孩抱怨著,起身跺了跺蹲麻了的腳。
“那為什么我以前沒見過你?”
男孩解釋道:“很簡單啊,因為你不相信啊!只有相信我存在的人才能看見我。其實以前你們上課的時候,我一直就在樹杈上坐著。可對你們來說,我是隱形的。”
“那你不會覺得孤獨嗎?沒有人聽你說話,也沒有人和你玩。”
“不會啊,廣玉蘭花期不長,它開的時候我才會出現,等它落了我就會消失。每一年來的時候我都會充滿期待,當然,每一次,都會有人看見我的。他們發現我的時候會驚訝得瞳孔放大,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嚯,你看見我了!”
男孩的聲音像是原味薯片被咬碎的那個瞬間,活潑清脆,在他身上,根本找不到廣玉蘭那幽靜的倩影。
“那你怎么知道我能看見你啊?”
男孩理所當然地回答:“不能啊。但是你跟我說話了呀!你和我說話不就是能看見我嗎?”
男孩沒有告訴她,自己是看見有一個女孩在流淚,下意識地想要去安慰,可是他知道那些安慰,女孩是聽不見的。他們站在同一個場景里,卻像隔著兩個時空,因為不相信,所以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安慰永遠無法抵達它想要抵達的地方。
可他還是做了,他無法精準地揣測人類的情感,但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一定是傷心的,她需要一個安靜的、陌生的傾聽者,吐露完心聲或許也無濟于事,但她卻能收拾好心情,做回別人眼里活潑開朗的孩子。
“我……”她不知該從何說起,她想說父母的期許、鄰里的攀比、學習的壓力,話到嘴邊卻又遲疑,她也不知道她的眼淚為誰而流。是為自己嗎?父母不是第一次忘記來接,她早已習慣了他們的忙碌,也習慣了去做一個別人眼里懂事聽話、叫人省心的好孩子。
她自問沒有那么脆弱。那為什么會流淚呢?
她想不出原因,索性放棄,轉而問起男孩:“明天,你還會來嗎?”
男孩見她欲言又止,也不追問,笑著說:“可能不來了,我明天還要出去玩兒呢!”
“去哪兒啊?”
“游樂場!新開的游樂場我還沒去過呢!我一年才能來這兒一次!一定要玩夠本!”
她想起公交站臺的廣告,市郊確實新建了一個游樂場,聽說……很好玩。
“我也沒去過。”她勉強地笑笑,裝作不在意的樣子。
“那我先替你考察一下!回來給你匯報!”
“好!”
然后,一場大雨,花全都謝了。她一直等到酷暑難當,男孩也沒有回來。
哦,所以那個游樂場到底什么樣呢?
今年,父母總說著學業的事情,恐怕早已忘了游樂場的約定。她已經習慣了,可還是好奇,新開的會不會有什么不同呢?
幾天過去,等待的人還是沒有出現,或許王子正在別的地方忙碌呢,她這樣想,心下不免沮喪。
日子波瀾不驚地過著,母親再次失約,很晚了還是沒有來接,她坐在走廊里,繼續著漫長的等待。
“喂!我頭發纏在樹枝上了!你能過來幫個忙嗎?”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記憶的閘門開啟,她不可置信地望去——那個男孩就坐在枝杈上,拎著王冠,朝她齜牙咧嘴地笑。
“游樂場好玩兒嗎?”她也跟著笑起來,大腦恪盡職守地記下了這一刻廣玉蘭的香氣。
總有一天,你會用幼稚去定義曾經那些光怪陸離的幻想。但只要你相信,那些曾經的美好終會跨越山水千重,回到你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