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愛微甜

練晨瑤

八月，我坐在墻根旁，看著院子里的人都在借那棵老樟樹的陰涼。他們搖著蒲扇，用純正的溫州方言聊著家常，這里面最瘦的老頭是我的外公，他旁邊留著短發、胖胖的老婦人就是我的外婆，而我手捧半個西瓜，嘴里叼著勺子……這畫面就是我童年里最深的印記。

我的夏天總是屬于外公外婆家的那一方鄉下小院，口渴了就去摘兩根黃瓜，洗一洗就入口，味道有點澀，但又是清爽微甜的，這就是專屬于童年的夏天味道。

媽媽總說外公外婆這倆“老小孩”都軸得要死，一輩子都沒聽過對方一個吩咐。我不知道這里面是不是有夸張的成分，但在記憶里，外公外婆確實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拌嘴：不是昨天的菜太咸了，就是今天的衣服忘記收了，似乎每天不吵兩句就渾身不舒服。

今年的夏天與往年一樣如期而至。一放暑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外公外婆家，院子里只剩下那棵老樟樹，不見我的外公外婆。電話又一時沒人接，在鄰里街坊問了一圈才知道，外婆突然暈倒，被送去了醫院。當我們趕到醫院時，外面的天已經暗了。我小心翼翼地推開病房的門，看見外公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外婆躺在病床上，戴著呼吸機。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沒了進門的膽子，只是害怕地站在門外，似乎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外公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對著爸媽說了些話，就走出來牽起我的手，拉著我走向醫院門前的公交站，一邊走一邊安慰我說：“醫院這種地方，小孩子還是少待，咱們先回家，外婆有你爸媽照看著，不用擔心。”

坐在公交車上，車廂里的光打在我們兩個人身上。我看著外公黯淡的臉色，好像感覺到了很多之前看不到的東西。我知道外公帶我離開醫院的原因：這個醫院送走過他的母親，也送走過他的弟弟。在阿太的葬禮上，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幕就是外公猛抽了幾口煙，抬起頭看向其他的兄弟姊妹：“咱們沒有媽了。”當時的我還太小，并不太懂大人的悲傷，不懂大人的眼淚，我只知道阿太睡了，永久地睡過去了。

回到家后，外公開始在廚房里忙活。他已經很久沒有下過廚了，摸索著熬了外婆最喜歡的地瓜粥，又煲起了外婆愛喝的筒骨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醫院里都沒掉落的眼淚，在此時，望著廚房里忙碌的外公的背影，忍不住落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外公一個人去了醫院。我提出要跟著他，他卻固執地擺擺手：“那個地方小孩子少去，病菌多。”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已經長大了，尤其是經過這一次外婆生病，我突然間明白了一直充當我們“保護傘”的大人們也有脆弱的時候，也更真切地懂得了，平凡的日常生活其實是那么可貴。

兩天后，外婆進行手術，摘除了腦中的腫瘤。整個手術差不多持續了十三個小時，外公一直守候在外面，誰去勸都不聽。他緊緊地盯著“手術中”的燈牌，不吃不睡。直到燈牌變暗，在爸媽的攙扶下，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得到醫生“手術很順利”的口信后才肯去吃飯、睡覺。

外婆恢復得很快，一個多星期后就回家療養了。媽媽打趣道：“你都不知道，在你手術的時候，爸有多著急，就一直坐在外面不吃不睡，誰勸都不聽。”外公還很嘴硬道：“我那才不是擔心她，我只是怕以后沒人燒飯了。”我們都笑了，帶著點點眼淚。

在外公外婆結伴的四十多年中，爭吵是常態，哪天不吵了才是反常。我漸漸地明白，這些瑣細的拌嘴，其實是他們關心愛護對方的一種方式，是彼此陪伴守護的一種方式。兩個人從來沒說過什么討對方歡喜的話，卻能從彼此的抱怨中讀懂“潛臺詞”，像外公嫌棄外婆平時菜燒咸了，其實是在擔心外婆的高血壓。

在外婆完全康復之后，我們這些晚輩陪他們去了婚紗館，彌補了當年外婆沒有實現的婚紗夢。外婆穿上了潔白的婚紗，外公穿上了筆挺的禮服，他們像是回到了剛結婚的時候，相看無言，但歲月靜好。望著深情對視的外公外婆，我似乎看到了一個還是帥氣的小伙兒，一個還是貌美的姑娘，愛情給了他們一種溫潤平和的魅力。

現在，我真正懂得了外公外婆當年小小的夢想：養家糊口，生兒育女。他們的夢想很樸實無華，但他們花了大半輩子來灌溉、守護這個夢想。這是屬于他們那個年代的青春和幸福，也是他們傳給我的精神財富：小愛微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