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宜之
娘親不是個精明的人,卻十分能折騰,十幾年間開過的店大大小小也有了七八家,但總是以關(guān)門收尾,持續(xù)時間最長的是一個廣東館子。在中原腹地開一個廣東館子,親戚朋友都當她在發(fā)癡,她卻是一鼓作氣地開了起來。店面選址、裝修的雜事她都有了經(jīng)驗,卻在挑選廚師時犯了難,七八個廚師一字排開,面前端的是各式拿手菜肴,卻沒有一道入得她的法眼,全被涮掉。
不夠地道,這些都是培訓(xùn)班里的手藝,沒有正宗的廣東味道。
說得像她吃過多正宗的廣東味道似的,我縮在一旁撇撇嘴。他就是這時候走進店里的。
他是姥爺介紹來的,據(jù)說是個道地的廣東人。看他縮成一團的嶙峋模樣,腿腳似乎還不太利索,娘親臉上的陰霾并未消散,嘴上卻十分熱乎。娘親恁是個性,也不能駁了姥爺?shù)拿孀樱敿醋審V東師傅試菜。守在廚房幾個小時,揭開鍋的那一刻,梅菜的清香和著軟糯的肉香逸進大堂,所有人鼻尖一動,饞蟲們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
大大的圓盤中道道筋絡(luò)分明的五花肉在紅色醬汁中癱軟,型卻不變,儼如一尊笑口迎客的彌勒佛。蒸了一小時的高溫桑拿,肉質(zhì)軟糯爛熟,用筷子挑開,梅菜在下方泛著光,松仁蠶豆見縫插針。看著油光滿面,捻一塊入嘴,卻是口齒噙香,絲毫不覺得油膩。
所有人一致稱贊,廣東師傅卻只是訕訕地站在門邊,背依舊是佝著的。
行啊,有兩把刷子。
我向來沒大沒小,朝他比了個大拇指。他卻定定地看著我,開了話匣子。
“我女兒比你大不了幾歲,不過沒你這么活潑。她小時候也愛笑,我抱著她撓她癢癢,她憨憨地朝我笑。那時候,我就想一定要讓她過最好的日子。”
“那你們關(guān)系肯定很好。”
廣東師傅搖了搖頭。
年輕的時候,他是當?shù)赜忻睦俗樱杉液笠矝]有任何改觀。工作今天有明天沒的,三日兩頭便在外面過夜,呼朋喚友地下館子,整兩盅白的喝到天光,口袋也像天色般光光的,折騰到家時,倒頭便是呼呼睡。有了女兒后,經(jīng)濟更加發(fā)難,開始賭了起來。找?guī)讉€同道牌友,經(jīng)常能搓通宵的麻將,烏煙瘴氣。屋子簡陋,隔音效果糟糕得很,臥室內(nèi)的母女倆睜著眼聽牌聲,鏗鏘鏗鏘佐著各色咒罵聲,像是狼煙遍地的戰(zhàn)場。女兒手心掐得滿是月牙,看著窗外昏暗的天色,暗暗賭咒。
這些一開始他并不知道,也不在意,牌桌上的輸贏才是他關(guān)心的天下。好容易得著手氣好,贏錢的日子,他也是好說話得很,笑瞇瞇地像是拔了他所有胡茬都不會皺一下眉般。日子渾渾噩噩地過去,女兒逐漸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就要談婚論嫁了。妻子和他商量該給女兒籌備個房了,他攥著口袋里的錢,第一次有點憂愁。
他的腿就是那個時候摔壞的,摩托車在下過雨的鵝卵石路面打滑了,撞上路邊的護欄,好在旁邊是草地,保住了性命,不過腿卻需要做手術(shù)植入鋼板。女兒站在病床前,你這種人怎么沒有被撞死,老天真是……話沒說完,女兒便被妻子捂住嘴拖出了病房。病房內(nèi)一片白色,像是太平間。他突然意識到,在女兒心中,他們已是在兩個世界了。
做手術(shù)花費了家里所有的開支,原本的小房子也被賣掉了,一家三口租了個更簡陋的房子。手術(shù)之后,他瘦了一大圈,整個人像是老了二十歲。原先的牌友們個個像是避瘟疫般再也沒有登過他家的門。女兒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冷,他的背也開始駝起來了。
知道女兒最愛吃梅菜扣肉,女兒生日前夜,他小心翼翼地蹲在廚房,一遍一遍地往肉上刷料汁,又守在灶邊,片刻也不離開,像是生怕錯過每個裂變的細節(jié)。梅菜扣肉,蒸兩個小時已是極致了,他愣是守著蒸了四個小時,到半夜三點才裝盤結(jié)束,只為的女兒喜歡吃軟爛的肉。
女兒終究是沒有吃他做的這道梅菜扣肉,而是向他們宣布了一個消息,她要結(jié)婚了,對方是哈爾濱人,之后她就要在哈爾濱定居了,再也不回惠州了。
惠州與哈爾濱,相距三千多公里,真正是天南與海北。他擔心的卻是,以后女兒怕是再也吃不到正宗的梅菜扣肉了。
娘親的館子只支撐了半年,廣東師傅又失業(yè)了。從那之后,每每想吃梅菜扣肉時,總是想起他佝僂的樣子。年節(jié)時去姥爺家談起他來,聽說去了哈爾濱和女兒一起住了。我不知這消息是真是假,但總想著他們父女就像是一個圓,終究是要起點碰終點的。
那盤梅菜扣肉,也終究是要端上女兒的餐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