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郭旭峰 _楊璨銘
家鄉郟縣地處中原腹地,依傍汝河,婀娜多姿,如同歷史塵煙里走出的風霜麗人。發源于河南嵩縣的汝河,是淮河的女兒河,北汝河是她的乳名。
在我幼年的時候,汝水清冽,魚蝦鱉蟹眾若繁星,河里水草青青,父母時常撈些回家,做成菜饃,填飽咕咕饑腸,成為貧困年代難以忘卻的記憶。許多年后我就想,在獵獵風聲里逆流而上,去她的源頭看看,就像一對失散多年的母子,無論時間黑白,終其一生,也要見到彼此,傾吐各自的悲喜。
下洛寧高速公路進入嵩縣,黑夜管制蒼穹,只聽見窗外“嘩嘩”水流之聲不絕,像走夜路的人竊竊私語。抵達宿營地三合村住下,在炭火忽明忽滅里安靜下來,整理、置放有關母親河的過往。第二天早起出門一看,一座老橋通向對岸,橋下有鴨鵝呈一字型斜渡而過,牛羊撿拾枯草和落葉,舒緩、愜意。原來我們就住在河的西岸,房前屋后群山疊嶂,隱約如夢里幻境。
過三合村橋沿河而上,走進一道蜿蜒深溝,歡快如飛奔出欄的山羊。十幾個棋子般的自然村依地勢錯落而建,穩妥地融進鋼筋鐵骨的大山,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有種我不知名字的樹,高高伸直軀干,樹身光滑且無旁支,只在頂梢的位置突然像煙花般開放,給人以豁達之感。這是一種俊美的、會思考的樹,站得那么高,接近光,看清楚雷電、風花和雪月,看遠道而來的我們。你撫摸它們,生出久違的親切,自此得到向上的力量。一只灰色的小松鼠,從梯田里“唿”地躍上路面,爬上一棵核桃樹,沿著枝條“噌噌”跳上房舍瞬間不見,留下一串驚喜。偌大的山區,你的家在哪里?小松鼠也許也在問:你來自哪里呢?哈,我們飲水一源。
走進岸邊一個院落,這家主人老朱質樸、老實,一聽我們來自汝河下游,非要拉我們進屋吃飯,當作遠方的親戚。多年前老朱在漯河工地打工,年底回家時,工錢連同鋪蓋在車站都給弄丟了。他大字不識一個,但知道沿著汝河一直向上游走就能找到家,他家就在源頭。步行到襄城縣城南河段,有人給他一碗撈面條;在郟縣汝河大橋,他餓暈過去時,牧羊人掏出水瓶灌他幾口熱水,給他幾個烙餅;到汝州就快到家了,一個拉沙的司機把他捎到城里,給他買張去嵩縣的車票,再步行回到日思夜想的家,到村頭已是夜半。他獨自抱棵樹痛哭,哭夠了,敲門進屋,孩子老婆圍過來,老朱扇下自己的臉,這不是夢呵。
繼續逆流而上,在道回溝道回村,溝里石底清流,水聲潺潺,大小石塊錯落有致,占據各自的家園。踏石過水,拾階而上,一個小四合院呈現在一方平地的正中央,灰瓦,鐵青基石,土墻上掛著一輛架子車,掛著竹筐、生銹的鐮刀,鋤頭擱在門后,成為閑置之物。從后墻沿一條石板小路彎曲而上,是另一個雅致小院,手拉手靜坐,恬靜閑淡,傾聽小溪的淺唱。院落周圍種著核桃、茱萸、山萸肉,從草叢石縫里鉆出來,似乎有話要說。一叢竹子半堵石墻,在冬天,它們依舊不厭其煩地堅守著綠。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空無一人,養牛羊的食槽還在,喂雞鴨的長條木匣還在,一只蒙塵的紅發卡在窗戶臺上,仿佛昨夜昏暗的燈盞。人走向城里,買了樓房,丟棄山坡上開墾的荒地,再不回來。姐妹們嫁往遠方,爹娘不在,閨女們也就不回來了。門永遠為出去的人敞開,鎖已銹,再也打不開,那一串鑰匙也許永遠找不到了。
下午,我們沿247省道南下,過木植街鄉到車村鎮,離汝河源頭越來越近,急于見到娘親般的心情愈發迫切。到栗樹街村分水嶺西竹園村,棄車疾行,溝里溝外怪石成堆,因有獨特的摞摞石而得名摞摞溝。水聲潺潺,似母親細語輕聲。草木身姿俊美,葉落也靈韻。鳥飛鳴山澗,打開先前醞釀已久的情愫。這一段河流的特點是穿越高山峽谷,潛入群石不見流,然后在木植街處一躍而出,藍天白云掩映其間,下闖汝陽,去汝州,下郟縣,呈浩蕩之勢不復返。再往上走,沿山谷曲折左拐,在一處濺水濕地停下,一個兩平方米的池潭呈現在眼前,清澈明亮。這就是“百里汝水第一汪”——汝河之源了。
我俯身下去,掬一捧清水,口中吮下的是和體內同源的涌動,眼里流露出悲喜交加的情愫和感恩。
“汝河,你認識我嗎?”我舉手高喊,轉過身去,似有濕漉漉的霧水模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