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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之鄉(xiāng)

2020-01-15 04:17:23袁憲軍
書城 2020年1期

袁憲軍

當我們言說詩的時候,我們總覺得它很熟悉,但是一說到詩是什么的時候,又覺得它很模糊。熟悉,是因為它是我們身體乃至生命的一部分;模糊,是因為詩的內涵太豐富、它的外延無邊。筆者覺得,借用布魯克斯和沃倫的說法,倒也簡單明了:詩是一種言說的方式(a way of saying,《理解詩歌》)。作為一種言說的方式,詩有其共性,然而,一個詩人所寫的詩歌能立于詩之林,必然有其詩的范疇內的個性。葉芝的詩亦然。

《當你老了》[愛爾蘭] W. B.葉芝著董伯韜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

詩言志。此志乃身體,乃心聲,乃生命。這是詩之共性。然而,生命于每一個詩人既是人類的生命又是個體的生命。對于葉芝,生命就是向上盤旋的樓梯,我們向上攀爬,重復著某些行動,但不會回到原處,重復中每一次動作又是開始,正如德謨克利特所說的,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當我們攀爬到不能再向上攀爬的時候,我們回首自己的經歷,那里有成長、有愛、有痛苦、有生活、有美、有瘋狂、有智慧。董伯韜用“當你老了”給他的譯詩集取名,用心良苦,它提醒讀者,在閱讀這部詩集的時候,亦能感受詩人用詞語、意象、象征等詩性元素表現生命的種種。

生命是律動,而律動最明顯的特征是節(jié)奏,心臟的和詩的。節(jié)奏有規(guī)律,而循規(guī)中有變化,是葉芝的詩歌特點之一。當然,眾所周知,葉芝的詩歌多用象征,充溢著神秘主義色彩,他處理象征的能力以及象征在他的詩歌里的運用,沿襲威廉·布萊克,富含宗教的和哲思的韻味。請看葉芝的The Dew Comes Dropping:

The dew comes dropping

O?er elm and willow

And soft without stopping

As tear on pillow—

Yea softly falls

As bugle calls

On hill and dell

Or liquid note

From the straining throat

Of Philomel.

As the dew drops dart

Each one?s a thought

From heaven brought

To the evening?s heart.

葉芝的這首詩,尋聲律而定墨,窺意象而運斤,模古韻而擬自然,描寫的事物和詞語的選擇亦是自然淳樸,民謠之味如徐徐春風撲面而至。一首短詩,以清露為題,它的象征意味自不待言。從單純的語言角度,詩歌節(jié)奏明了輕柔,于無聲處,花滴露,柳搖煙,意象生動,露擬情順勢而生。露翦枝葉,點點花心清淚,是惜春?是悲秋?或是傷離別?詩歌中提及的人物Philomel,不僅讓我們聯系到古希臘的神話故事,也使得我們聯想起濟慈的《夜鶯頌》,原來是有恨空垂淚,無語但悲歌,遠比春去、秋愁、相思悲上百倍,那是啼鵑迸淚,落露飄恨。清露點點滴落,猶如夜鶯在歌,歌聲穿過山崗飄過深谷,直至淚盡啼血,血盡永恒。

《當你老了》詩集中選譯了這首詩。本詩的翻譯首先是“信”。信,不僅表現在象征和意象等方面,而且在文字和詩律上,亦是盡量忠于原文。當然,信,不等于機械地挪移,不等于生搬硬套,當變時則變,而且必須要變;變,不能隨意,根據對原文的理解以及對目的語的駕馭,臻達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請看譯文《清露點點滴落》:

清露點點

滴落 榆木 柳枝

纖柔不斷

像淚珠墜向枕際—

是的就這樣柔柔墜落

像號角鳴響

在幽谷、山岡

像樂韻潺潺

涌自菲洛梅拉

幽婉的歌喉。

而露落如箭

點點滴滴 盡是思念

由天穹飛向

黃昏的心田。

顯然,譯文首先在韻味上達到“信”:古風與民謠。古風與民謠最顯著的特點是口語化和重復。口語化,自不待解。我們且看重復。在原文中,主詞有一次重復,而且重復中有變:第一行“The dew comes dropping”和第十一行“the dew drops dart”。譯文中亦重復主詞:“清露點點/滴落”和“露落如箭/點點滴滴”。同樣是重復中有變。這樣的詩句,自然使得我們想起《詩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呦呦鹿鳴,食野之蒿……呦呦鹿鳴,食野之芩……”然后是詞語上,努力在詩意乃至意象、象征和譬喻上與原文靠近。再就是在形式上“信”。譯文詩行與標點模仿原詩的形式(“幽谷、山崗”之間的頓號本可以省去,只保留兩個句號)。譯者連一個因為節(jié)奏的需要所選用的“yea”也不輕易放過,可見譯者的嚴謹態(tài)度。

詩歌翻譯,信是基礎,雅是目的。雅,即要語詞優(yōu)美,富于樂感,又要努力做到語不驚人死不休,做到前者是譯者對目的語駕馭的能力,做到后者是陌生化的過程。葉芝的詩,陌生化顯而易見,且不說把清露滴落與夜鶯的歌聲和飄蕩于山崗深谷的角聲比擬(意蘊并非清露的滴落如歌聲和角聲一樣嘹亮),且不說從空間(heaven)到時間(evening)的突轉給人帶來的遐思(尤其對宇宙和生命的思考),單就語詞而言,從“l(fā)iquid note…of Philomel”到“the dew drops dart”均可謂驚人之筆。前面的詩行說到清露“softly falls”,譬喻中說夜鶯的歌聲“l(fā)iquid”,這是隨物賦形,行于所當行。那么,接著說清露“drops dart”則是視通萬里。“dart”可以是名詞,做“drop”的賓語;可以轉為副詞,形容“drop”的方式,亦可以做動詞,其行為者是下一行“each ones a thought”(從純粹的語法角度,不是這樣,這是從隱喻意義上講),正是心生文辭,運載百慮,上下相須。譯者對本詩的翻譯,既把握整體又慎思個別,努力做到聲形并茂,讀起來金聲玉振、清越舒揚。如果說第一行的譯文把“滴落”兩字置于第二行是為了押韻(詩之樂感所需),那么把“l(fā)iquid note”主詞與飾語顛倒,譯“樂韻潺潺”則是情理設位,文采行乎其中了。“note”譯“樂韻”,雅;“l(fā)iquid”譯“潺潺”,靜中有動,靜中有聲,妙;把“l(fā)iquid note”譯“樂韻潺潺”,頗有味道。當然,有的地方,譯者的心思筆者尚不能領會,例如“Yea softly falls”一行譯“是的就這樣柔柔墜落”,增加“就這樣”三字不知是什么作用,“Each ones a thought”譯文省去“each ones”不會對理解產生任何影響,但是“thought”一詞譯“思念”,似乎比原文的意蘊狹窄了些,盡管“思念”更加符合中國讀者的文化習慣。

葉芝的詩歌,另一個特點是融入了多元的文化元素,運用了多元的文化符號,以表現他所理解的基督教、神秘主義、新柏拉圖主義、古希臘神話、愛爾蘭歷史、民間傳說以及精神追求。例如,膾炙人口的《麗達與天鵝》(Leda and the Swan)、《駛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致時間十字架上的玫瑰》(To the Rose upon the Rood of Time)等。多元文化的符號,是讀者閱讀葉芝詩歌的難點,對于我們中國讀者,尤為如此。董伯韜的《當你老了》,盡量對這些文化元素進行注釋,努力搬開理解葉芝詩歌的障石。當然,這些文化元素背后的隱喻和意蘊,還需要讀者自己的悟性。加上葉芝的詩歌語言如夢如幻,他所用的意象如夢如幻,詞語和意象所承載的意義表面看來簡單明了,實則縹緲溟蒙、難以捉摸。就筆者而言,對葉芝詩歌里這樣的文化符號理解甚微,不敢妄議,故而也只能就個別詩歌的只言片語謅議兩句,只能就個別字句的翻譯姑妄言之。且看My House:

An ancient bridge, and a more ancient tower,

A farmhouse that is sheltered by its wall,

An acre of stony ground,

Where the symbolic rose can break in flower,

Old ragged elms, old thorns innumerable,

The sound of the rain or sound

Of every wind that blows;

The stilted water-hen

Crossing stream again

Scared by the splashing of a dozen cows;

A winding stair, a chamber arched with stone,

A grey stone fireplace with an open hearth,

A candle and written page.

Il Penserosos Platonist toiled on

In some like chamber, shadowing forth

How the daemonic rage

Imagined everything.

Benighted travellers

From markets and from fairs

Have seen his midnight candle glimmering.

Two men have founded here. A man-at-arms

Gathered a score of horse and spent his days

In this tumultuous spot,

Where through long wars and sudden night alarms

His dwindling score and he seemed castaways

Forgetting and forgot;

And I, that after me

My bodily heirs may find,

To exalt a lonely mind,

Befitting emblems of adversity.

這首詩歌的第一段,彌散著一股鄉(xiāng)土氣息,像泥土里長出的植物充滿了活力,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扼住它強勁的生命:古橋蒼榆,雞鳴雁影,風定落花深,一片瓊田,綠陰石屋兩三間,院后溪流門外山。寫我的房屋,但無一字與房與屋有關,著墨在曲岸小橋山月,在落日牛羊下,在風暖雨初收、燕子歸時小院幽。古樸到極致,田園得不能再田園了。言說者對他的居所的深情,在一系列的意象中得以淋漓地表現。第二段轉室內:石梯、石拱、石壁爐,壁爐里爐火正旺,同樣彰顯了古樸的意蘊。然而,古老的傳統(tǒng)并不僅僅停留在田園生活和石屋壁爐。書中和樂無窮味,燭里光明一寸心。深夜的燭光伴著詩書琴劍,偃仰嘯歌,冥然兀坐,那是怎么樣的一種情懷?那是怎么樣的一種境界?有溪流和風吟詠,有古人促膝深談,思想的光輝閃爍在“我的房屋”,枕上看書樽有酒,身外事,竟何求?

最后一段似乎在講述這座房屋的歷史:很簡單,共有兩個人居住于此,初建于一個“man-at-arms”,其后就是言說者了。葉芝這里所用的“man-at-arms”,令筆者想起了濟慈在他的著名詩歌La Belle Dame sans Merci的草稿中所用的“knight-at-arms”一詞。筆者覺得,從葉芝下面的詩行看,似乎“man-at-arms”與濟慈的“knight-at-arms”意義應該相近。“knight-at-arms”的時代,玉連環(huán)、金鏃箭,年年征戰(zhàn),又有幾人回?倘若那個“man-at-arms”幸免于戰(zhàn)亂,他肯定也曾在這座房屋里(至少想)過著貴族的生活。可惜貴族的生活他無福消受,他亡命世間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了。生活在這座房屋里,給人怡然自得、高貴凜然的感覺。“我”,而且唯有“我”,生活在這座房屋里。這是一種貴族生活的方式。那怡然自得是小橋流水,是詩書為伴。那高貴凜然是冥然兀坐,是思想者的孤獨。

在第一段里,還有一處或許需要啰嗦兩句:在“stony ground”上“symbolic rose can break in flower”。這里不在于“鋪石的地面”玫瑰開出鮮花,而秘密在于那玫瑰是“symbolic”。按照帕斯卡爾的說法,人需要理性的澄明,更需要有內心的神秘,這種隱藏于內心的神秘,使得人充滿了魅力。這一神秘,對于人不可理解,但是,人如果沒有了這一神秘,則更為不可理解。當然,理性一直試圖揭開這一神秘之面紗。弗洛伊德認為,這就是人的無意識。不過弗洛伊德又說,它是無法去理解的,因為人的神秘被歷史所保護,要解釋它,就得對歷史進行嚴密的重建,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但是,在后來的拉康、海德格爾、列維-斯特勞斯、索緒爾等人的努力之下,理性與詞語構建了象征的網絡,切割了處于其中的人,這樣,人再無神秘可言:人成了病態(tài)之強迫和恐懼之象征。當然,葉芝之象征并非拉康等人之象征。葉芝言“rose”是“symbolic”,正如他筆下“the Rose upon the Rood of Time”,除了他對人、對生命、對宗教的理解外,還蘊藏著他對人之神秘的感懷。他在這座房屋里冥然兀坐,“To exalt a lonely mind”,用徹底的孤獨,進入另一種時間,體驗另一個世界。

下面請看董伯韜的譯文《吾廬》:

一段古橋一座更古的樓塔,

一椽農舍隱于墻內,

一畝石田

象征的玫瑰在此破蕊,

幾株虬曲的舊榆,數不盡的老山楂樹,

落雨或每次風起

的聲音;

質拙的水禽

又橫溪而過

為戲水的群牛驚飛;

迤邐的樓梯,石質頂拱的內室,

爐床敞開的玄武巖壁爐,

蠟炬獨對著寫竟的書頁。

《沉思頌》里的柏拉圖主義者運思

勞作于相似的內室,隱約預示

摩羅般的激情

如何為萬物賦形。

暗夜行路的旅人

來自墟場和市集

曾見他夜半燭光閃爍。

兩人奠定這基業(yè)。一為武夫

嘯聚了區(qū)區(qū)二十人乃將時日

耗磨于動蕩與離亂,

而當歷盡漫長的戰(zhàn)爭與突發(fā)的夜警

他日漸式微的徒眾和他都恍若棄人

亡命世間,忘卻亦終被忘卻;

而另一人即我,在我身后

我的子嗣們或會發(fā)現,

為禮贊幽獨孤寂的心靈,

我允為困厄的征象種種。

譯文力圖保持原詩的風格,尤其是意象的運用,從而以直譯為主,原文自由體,譯文亦用自由體;原文韻腳隨意,譯文亦押韻不規(guī)整,但音樂效果明顯。個別的減詞,是考慮到漢語詩歌的習慣而做出的;個別的增詞,凸顯了譯者自己對詩歌的理解。例如,“A candle and written page”一行,譯“蠟炬獨對著寫竟的書頁”。筆者欣賞譯者所增加的“獨對著”三字,因為它試圖深挖詩歌意象群下潛在的意蘊。顯然,事實并非“蠟炬獨對著寫竟的書頁”,因為還有言說者獨對著蠟炬,還有言說者獨對著寫竟的書頁,或者說,言說者獨對著蠟炬和寫竟的書頁。再者,在這個房屋,除了那位“man-at-arms”(已經亡命世間)之外,“我”就是唯一,“我”孑然獨立,“我”獨對著小橋流水,獨對著水禽群牛,獨對著春風秋雨、山楂老榆。然而,“蠟炬獨對著寫竟的書頁”,并非對青燈,獨自嘆,冷冥冥。那是故荼薺不同畝,蘭苣幽而獨芳,是華如霜雪,實若星麗,節(jié)勁松竹,香濃蘭桂,厭雜植于人間,聊獨立于天際。那是對思想者的禮贊,是對“幽獨孤寂的心靈”的禮贊。

總的說來,葉芝的詩,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是詩人生命的傾注。董伯韜的譯文,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亦是生命之灌注。翻譯亦需要博而能一,通變無方,再者,譯詩亦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僭用劉勰的說法,詩人什篇,并無定勢,激流不漪。譯詩亦應順乎自然之勢,因境而譯,情采自凝。詩歌的創(chuàng)作,是葉芝的心愿之鄉(xiāng)。葉芝詩歌的翻譯,亦是董伯韜的心愿之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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