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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

2020-01-15 04:23:22徐敬忠
陽光 2020年1期

礦花嬸拎著兩大塑料袋物品,剛出超市門,一股熱浪迎面撲來。“秋老虎,熱死人!”她自語著走在礦山小區的水泥路上,紫紅色的大臉盤,很快布滿了汗珠子,白褂頭被汗水浸濕,貼在寬厚的脊背上。

“葡萄——”清脆的叫賣聲,傳來了一片甜美,一縷清涼。

礦花嬸在一片樹蔭下停住腳,樹上嘶鳴的知了聲戛然而止。她放下手中的物品,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把臉,向耳后攏了攏花白的二道毛子,對賣葡萄的姑娘喊道:“丫頭,把車騎過來。”賣葡萄的姑娘飛快地把三輪車蹬到礦花嬸面前,草帽下的蘋果臉白中透紅,滿是晶瑩。她扒去覆蓋在車斗上的葡萄枝葉,露出一串串烏紫烏紫的新鮮葡萄,讓礦花嬸挑揀。礦花嬸不挑不揀也不講價,交給姑娘二十塊錢。兩三年了,每到立秋過后,姑娘就騎著三輪車來礦上賣葡萄。礦花嬸知道,姑娘賣的葡萄價格便宜,不扣秤,不用挑揀,連青的都甜。姑娘在礦區賣葡萄,從來不說別人家的葡萄酸,也不夸自家的葡萄甜。叫賣時,只簡簡單單兩個字:“葡萄——”透著甜美。

姑娘把葡萄稱好,裝進塑料袋,交給礦花嬸時,禮貌地道一聲:“阿姨您拿好了。”礦花嬸接過葡萄,望著姑娘滿臉的汗水,便覺得有些心疼,隨口夸道:“姑娘家的葡萄甜,人更甜!”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回道:“謝謝阿姨。”跨上三輪車,邊蹬邊喊:“葡萄——”沒走多遠,便被買葡萄的人圍住了。

礦山小區是近幾年礦上新建的職工福利商品樓群,價格比商品樓便宜許多,只限職工家屬戶口在礦上的家庭購買。當初選樓層時,兒子說:“媽媽,您的年紀越來越大,不宜爬樓了,咱就選一樓吧。”礦花嬸不服老,說自己剛退休,每天上下樓還能鍛煉身體呢。礦花嬸喜歡頂層,她說頂層空氣好,得太陽,陽光是礦工的命。兒子想樓房不算高,才六層,就順了媽媽的心愿。房子七十多平方,兩室一廳,一室朝陽。從拆遷小平房往這新樓搬家時,母親說兒子經常下井,需要陽光,堅持讓兒子住朝陽的那間。兒子說母親年紀大了,關節不能受寒,堅持讓母親住朝陽的那間。娘兒倆推來讓去,最終兒子犟不過母親,只能順從。

礦花嬸兩手拎著東西,上到六樓自家門前。今天是星期天,兒子休班在家,礦花嬸只要摁下門鈴,兒子馬上就會給她開門,可她不愿打擾兒子,就放下手中的物品,掏出鑰匙,把門打開。房內像個大蒸籠,兒子正在客廳拉擴胸器,赤裸的上身,大汗淋漓,胸部的肌肉,一疙瘩一塊,像位健美運動員,國字型的臉膛,卻很顯文靜。礦花嬸望著兒子渾身的汗水,心疼地說:“你這孩子,大熱天的,家里現成的空調、電扇你不開,卻悶在屋里找罪受!”兒子笑答:“我不但要鍛煉身體,更要磨練意志。咱煤礦工人的工作環境差,得培養能吃苦耐勞的礦工精神。”他見媽媽從外面回來滿臉大汗,連忙打開空調,又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汽水,把瓶蓋啟開,遞給媽媽。

礦花嬸在衛生間沖了一把澡,換上藍棉綢褲褂,瞅了瞅墻上的掛鐘,把剛從服裝超市選購的衣服遞給兒子:“趕快洗澡換上。”說著便進了廚房。

兒子洗罷澡,穿著寬松的大花褲頭和背心,坐在客廳看電視。母親從廚房探出頭,催他把新衣服換上。兒子說:“都在一個礦工作,幾乎天天見面,過分打扮反而不自在。”母親說:“天天見面和今天不同,今天是相親,打扮得體是禮數,也是對姑娘的尊重。”兒子仍坐著不動,母親來氣了:“你小子長大了,有能耐了,不服管了是吧?要不是你爹死得早,我才懶得管……”兒子最怕媽媽傷感,不等媽媽說下去,連忙改變態度:“您老可千萬別難過,一切都聽您的還不行嗎?”

礦花嬸的父親龔昌富,是建國初期進礦的新中國第一代煤礦工人。那是座破礦,日本人開了幾年,國民黨又開了幾年,井下處處充滿了險情。共產黨接管后,重新治理開采。龔昌富在這座破礦上干了幾年,眼見著滿目瘡痍的破礦被治理得越來越好。三年自然災害過后,農村的經濟有所抬頭,礦上有人傳言,“七級工,八級工,不如農民一壟蔥”。不少礦工在這時期紛紛離開了礦山。龔昌富不但沒離開,反而把老婆孩子的農村戶口遷到了礦上。后來農村經濟又逐漸下滑,工農差別越來越大,返鄉的礦工再想回頭,已無希望。再后來,老礦的儲煤采完了,龔昌富又攜老婆孩子遷到了新礦——興國礦。

龔昌富調到興國礦后,采煤區的領導讓他帶徒弟。徒弟楊剛的爹娘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餓死了,他成了孤兒,自幼隨生產隊的社員們一塊兒下田勞動。剛滿十八歲那年,礦上招工,他被鄉親們推薦當上了工人,成了龔昌富的徒弟,每天跟著師傅一塊兒下井,一塊兒升井,一塊兒開會學習。師徒相處如同父子。楊剛從農村剛進礦時,身單力薄,面黃肌瘦。不久,礦上的油水就把他滋養得又白又胖,個子也眼見著往上躥,出落成了一位很標致的壯小伙子。

一天夜班,跟班隊長馬大虎見掌子面最里口有十多棚窯的頂板壓力大,但煤層很厚,采吧,容易出危險,不采又是對資源的浪費,浪費國家的寶貴資源是極大的犯罪。礦上的口號是“抓革命,促生產,戰天斗地多出煤”!馬隊長不敢違抗上邊的精神,更不敢埋沒了國家的寶貴資源。幾十口子夜班工人,他掂量來考慮去,最終決定把這十多棚險窯分派給龔昌富師徒來完成。

龔昌富帶著楊剛來到現場,見頂板下沉的巖石把鐵柱、鐵梁都壓得變了形,隨時都有冒頂的可能。龔昌富對馬隊長說:“這活兒沒法干,太危險。”馬隊長說:“龔師傅,您是老礦調來的老人,又是技術骨干,經驗豐富,領導相信您一定會勝利完成任務!”龔昌富為難地說:“馬隊長,您千萬別給我戴高帽,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弄不好會出人命!”馬隊長嚴肅地說:“現在礦上的革命形勢一派大好,難道能讓這十多棚險窯把我們難倒不成?干革命得有犧牲精神,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龔昌富嘴笨,說不過馬隊長,就硬著頭皮把這險活接了下來。

放炮員一聲長哨吹過,一串串隆隆的轟煤炮聲把整條掌子面震得瑟瑟顫抖。等嗆人的濃煙、煤塵被風井的抽風機抽出后,工人們紛紛爬出安全硐,撲向各自的工作崗位,跪在被炮轟塌的煤堆上,舞動手中的煤鍬,向長龍般的鏈板機上攉煤……

龔昌富帶著楊剛來到他們的工作地點一看,炮后的頂板巖石已有道道裂紋,支撐頂板的鐵柱、鐵梁已扭曲變形,龔師傅有些膽寒。以往在安全條件好的情況下,龔師傅都會讓楊剛放開手腳工作,今天情況特殊,龔師傅不敢讓楊剛沾手,親自小心地矯正鐵柱、鐵梁,加固頂板……師傅不讓楊剛沾手,楊剛就跟隨在師傅身后,用礦燈幫師傅觀察險情。師傅正在集中精力作業時,楊剛突然發現師傅頭頂的巖石裂紋在下挫,心想不好,本能地抓住師傅的一只胳膊拼命向外一甩,把師傅甩出了危險區。楊剛因用力過猛,腳下一絆,接著就聽“呯”的一聲,楊剛拼命呼喊:“師傅救我……”龔師傅急忙返轉身,只見楊剛的整只左手被巨巖死死地拍住。龔師傅神速地抓起砍木塞用的斧頭,搶到楊剛身邊,把斧頭舉過頭頂,照準楊剛的左手腕,猛地剁下,只聽楊剛“嗷”一聲便昏了過去。龔師傅使勁地攥住楊剛噴血的手腕子,連抱帶拖,剛逃離現場,就聽“轟隆”一聲,大大小小的巖石塊便塌落下來。“快來人哪!”龔師傅撕心裂肺地呼叫著,工友們聽到呼救聲,急忙跑來救助……

升井后,楊剛被救護車拉走了。龔昌富拖著癱軟的身子,交罷礦燈,來到澡堂更衣室,脫下被血、汗浸透的窯衣,向地上一扔,打開更衣箱,取出煙盒,點燃一支,像赤裸的非洲黑人,蹲在那兒,猛抽,抽著抽著,“喀喀”地咳起來,咳出一口帶血的黑痰。他把煙卷捻滅,抱頭悶哭。這時,礦保衛科來人催他,讓他趕快洗澡,然后到保衛科接受處理。

楊剛手術后,是一級護理,除護士外,單位又專門派了一位職工小王守護在病床前。楊剛因失血過多,輸血輸液,兩天多才從昏迷中蘇醒過來,醒后問小王:“我師傅沒事吧?”小王回道:“安全上倒是沒事,只是被保衛科給關了起來,聽說要在他身上抓階段斗爭,至少要給他定個故意殘害罪。”楊剛聽了這話,差點兒又昏過去。他激動地從被子下面抽出左臂,下意識地想拔掉插在右手背上輸液的針頭,但見左手腕子已光禿禿的用紗布纏裹著,便發瘋般地伸過頭用嘴咬去針頭,對小王說:“我得回礦說清楚,師傅是為救我的命才……”邊說邊要下床,差點兒栽倒。小王心中自責,都是語言不慎惹的禍,連忙勸楊剛:“我只是來醫院前聽別人瞎議論的,小道消息不可信。您剛動過手術,千萬不能太激動,不然剛縫合的傷口就會繃裂感染。醫生說感染就得截臂了。”“截腦袋我都得回去,不然對師傅太不公平了!”楊剛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小王咋勸他都不聽,沒辦法,只能呼叫護士。護士進來后,劈頭蓋臉地把楊剛熊了一頓,楊剛才慢慢地安定了下來。

龔昌富被保衛科關在一間小屋內,逼著他認罪。龔昌富的女兒龔礦花相信父親不是惡人,想利用給父親送飯的機會,問問事故的經過,以便為父親申冤。可保衛科只準家人送飯,不準家人見面。礦花無奈,就去找父親單位的領導,想讓他們站出來替父親說話。可采煤區的領導卻說,保衛科辦案,采煤區無權過問,讓她去找礦革委會閻主任。閻主任架子大,工人們背后都稱他為閻王爺。礦花不愿跟閻王爺打交道,就去找礦黨委王書記。王書記不在,秘書說王書記在礦務局開會,兩天后才能回來。礦花心急如焚地熬過兩天,又該她上早班,她把礦燈房的本職工作忙得差不多時,已接近中午,就向班長請了一會兒假,急匆匆來到礦黨委王書記辦公室。王書記見她滿臉憔悴的樣子,不等她開口就說:“放心吧丫頭,我已讓保衛科放人了。”礦花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跑到保衛科去證實,保衛科的人說,龔師傅在一小時前就回家了,礦花心中的石頭才算落了地,安心地回到了工作崗位。

龔昌富關在保衛科,不吃不喝不認罪,滿腦子都是楊剛的傷勢和安危。保衛科長頭兩天還能沉住氣,后來見龔昌富奄奄一息的樣子,便有些擔心了,他怕龔昌富萬一死在保衛科,他得負法律責任。于是便向礦革委會閻主任匯報,請示處理辦法。閻主任三十多歲,原先是礦務局機關的小科員,“文革”初期帶頭造反,后來便當上了興國礦革委會主任。閻主任聽了保衛科長的匯報后,似乎對龔昌富這位普通的老礦工不感興趣,于是就推說:“現在是黨的一元化領導,這種事應該去找礦黨委王書記。”

王書記剛從礦務局開會回來,認真地聽取了保衛科長的匯報后,伸出失去大拇指的左手問保衛科長:“知道我這大拇指是咋沒的嗎?”保衛科長搖搖頭。王書記接著說道,“這是在井下被巖石咬住后,我自己用斧子剁下的,不然就沒命啦!”王書記指示保衛科長,“趕快把龔師傅放了,今后不許再胡亂整人!”

龔昌富被保衛科釋放后,顧不得身體的虛弱,一心只想到礦工醫院去看望楊剛的傷情,就直接爬上了通往市里的公交車。下車后一步三晃地來到礦工醫院,見躺在病床上的楊剛臉色蠟黃,雙目微閉,不由得淚水就涌了出來。護工小王怕龔師傅傷心激動,驚醒好不容易睡著的楊剛,就連忙把龔師傅拽到門外,說了楊剛的情況,讓龔師傅先回去,過幾天再來。龔師傅囑托小王:“等楊剛睡醒后,就說我沒事了,讓他安心養傷。”

龔昌富搖搖晃晃地回到家中,頭暈眼花,心里發慌,再也支撐不住,向床上一躺。老伴見他虛脫得還剩半條命,心疼地撲在床邊抽泣。龔昌富有氣無力地說:“我又沒死,哭啥?給我弄點兒吃的,軟乎點兒的。”老伴連忙給他做了碗糖水荷包蛋,他吃喝過后,感到心中不再發慌了,便說:“老婆子,我得跟你說件事。”老伴說:“啥事?說唄。”“我決定把咱花嫁給楊剛。”“你說啥?”老伴聞聽此言,腦袋上像挨了一重拳,有些發蒙,清醒后說道,“你這老東西,腦袋上驢踢了?我啥事都能順著你,花的婚事不能由你說了算!”龔昌富無奈地說:“是我把楊剛弄殘的,咱得對孩子負責到底。”老伴說:“一碼歸一碼,花的終身大事得她自己作主!”

“花”是龔昌富兩口子的獨生女兒。女兒出生在建國初期的五十年代,那時農村婦女生孩子上不起醫院,就請鄉村的接生婆接生。正值七月伏天,花的娘生下花后,腹內受感染,高燒不退。剛進礦工作不久的龔昌富見妻子不進醫院不行了,就用板車把妻子和女兒拉到百里之外的礦上衛生所,妻子的命保住了,但不能再生育。龔昌富兩口子知道這輩子只能有花一個女兒后,便把花當成了心尖子。

花原來不叫花,叫“丫丫”。后來龔昌富把丫丫娘兒倆的戶口從農村遷到礦上時,戶籍員覺著丫丫這名字不好聽,就建議龔昌富給孩子重新起個好聽的名字。龔昌富想,女兒遷到了礦上就是礦山的花朵,就叫“礦花”吧。龔礦花初中畢業后,正趕上“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她就隨礦上的學生娃們一起下放到了農村,兩年后被招工進礦,分到礦燈房工作。

礦燈房是輪休制,龔礦花的休班排在每個星期五,她要求領導給她改成星期六,領導問她為啥?她說星期六義務勞動是列寧的偉大創舉,她想參加礦上的義務勞動隊下井采煤作貢獻。領導滿足了她的要求。她一米七多的個頭,黑黑壯壯,在井下掌子面架棚時,一百二十斤重的鐵柱子兩手一抱就能立起來,幾十斤重的鐵梁子雙手一舉就能超過頭頂;向鏈板機上攉煤時,煤鍬在她手中上下翻飛,男工們都自嘆不如,她被譽為“鐵姑娘”。工作后的第一年,就被評上了礦、局兩級勞動模范,身著工作服、頭戴礦工帽、胸佩大紅花的照片,登在了局刊《礦工報》上。她成了礦上的名人,工人們就把她名字前邊的姓省去,親切地稱她為“礦花”了。她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女,但在礦工們的眼里,卻有著獨特的美,是礦工們心中名副其實的“礦花”。

礦花下班后,母親把她拽到一邊,把父親的想法說給她聽。母親原以為女兒聽后會拒絕,哪知女兒不但沒拒絕,反而很樂意父親的安排。母親吃驚地盯著女兒問:“死妮子,楊剛現在可不是全乎人,你得想好了,答應人家就不興反悔。”“決不反悔。”礦花回答母親,“自打楊剛哥做了我爸的徒弟后,我就把他當成親人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楊剛在醫院住了不到兩個月,就鬧著要出院。出院后,礦花就主動的把要嫁給他的事對他說了出來。他聽后,頭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說:“您是礦上有名的礦花,我是個一只手的殘廢,根本不般配!我不需要同情和可憐!”礦花一掌把他拍到凳子上,急躁地說:“我好歹在礦工們的眼里也算一枝花,竟然遭到了你這一只手的拒絕,傳出去,我還咋見人,你還讓我活不?”“我不說誰知道?您放心,到死我都不會向外說。”礦花道:“我才不信呢,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萬一你跟工友們一塊兒喝酒時說漏嘴呢?”“我不喝酒了,戒酒。”“礦工哪有不喝酒的?不喝酒那還算是礦工嗎?”楊剛不吭氣了,憋哧一會子才說:“那您今后不能嫌乎我。”礦花撲哧笑了,說:“放心吧,不嫌乎。”

楊剛的傷口很快長實在了。他渾身憋足了力氣,要師傅帶他下井。師傅說,這事我不當家,得領導說了算。于是楊剛就到單位找領導,要求上班。采煤區長對他說,礦上已經把他定為了“一級殘廢”,轉成了工傷勞保,并且享受井下的工資待遇,可以在家享清福了。“享福?”楊剛問,“那不是讓我坐吃等死嗎?可我才二十多歲,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我想工作,干不了采煤的活兒,我可以在掌子面開鏈板機,開鏈板機只需摁電鈕,一只手足夠了。”采煤區長被楊剛的工作熱情所感動,卻答應不了楊剛的工作要求。對他說,摁規定,工傷勞保已不屬于采煤區的工人了,再也沒有工作的機會了。

楊剛找采煤區長解決不了工作問題,就直接去找礦黨委王書記。王書記對楊剛說:“要求工作是好事,為了不違背國家的用工政策,你先向礦上打個自愿要求工作的報告,就去看大門吧。”楊剛聽后直搖頭,說:“我年輕輕的就去看大門,是否早了點兒?”王書記道:“別的工作你已沒有資格了,只有看大門還適合你。”王書記見楊剛不吭氣,又補充道,“你既然自愿放棄井下工傷勞保的待遇,要求重新工作,按勞動政策規定,干啥活拿啥錢,你每月得少拿不少呢,這事你得想好了,一旦定下來,就改不了了。”楊剛猶豫了一會兒,說:“少拿錢我也不愿當廢人。”王書記聽后,在心中稱贊楊剛是位好小伙子,不愧是龔師傅帶出來的好徒弟!

楊剛和礦花結婚那天,礦黨委王書記親自來賀喜,并在婚禮上講了話,王書記嗓音洪亮地講道:“新郎楊剛是位身殘志不殘的好青年,好礦工!他主動放棄井下工傷勞保的優厚待遇,要求工作,這是一般工人做不到的!新娘更是位好姑娘,她是咱們礦上有名的礦花,局、礦兩級勞動模范!姑娘人長得美,心靈更美,她主動要求和楊剛結婚,這也是一般工人做不到的!我代表礦黨委和全礦職工祝福他們白頭到老,一生幸福!”礦宣傳科的干事小文把王書記的講話及新郎新娘的事跡添油加醋的調味潤色,附上新郎新娘的婚禮照,寄到了北京《中國煤炭報》,很快便刊登了出來。礦花手捧報紙對丈夫說:“咱倆可是上了國家大報的人了,全國煤炭系統的工人們都知道了咱們,咱們今后工作、學習、做人,都得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一生一世不許掉鏈子,更不能給礦工丟臉。”楊剛憨厚地笑道:“那是自然,將來咱們有了孩子,也得對孩子高標準、嚴要求,讓孩子接好咱們的班,做個好礦工。”礦花輕輕地點了下丈夫的頭,“美死你了。”

不久,礦花懷孕了,孕后她照常上班,下班后照常忙家務。丈夫心疼她,就搶著洗衣做飯。她見丈夫一只手干啥都不方便,就奪下丈夫手中的活兒,“去去去,老爺們兒干啥家務活呢?上好你的班就行了。”兩口子互相關懷,生活充滿了幸福。

礦花生了個大胖小子,全家高興得合不攏嘴,楊剛催著岳父給孩子起名字。龔昌富對女婿說:“按老理,孫子的名應該爺爺起,既然他爺爺不在了,我這個當姥爺的就有資格了。”楊剛連忙接過岳父的話茬兒說道:“姥爺也是爺,外孫也是孫,都一樣。”龔昌富聽了女婿的這番話,心里更得勁了,就說:“孩子是在礦上生的,是礦工的后代,就叫‘礦生吧。”全家一致同意。龔昌富抱著礦生,望著礦生紅撲撲的小臉蛋,高興地說:“姥爺我今年還不到五十,還能得上我孫子的濟哩!”

可是,龔昌富不但沒得上礦生的濟,連句“姥爺”也沒能聽到就走了。

龔昌富在老礦工作時,干過兩年掘進工。掘進工是在井下專門開掘巷道的,每天和巖石打交道。那時,井下的設備落后,用風鉆打炮眼時,不像現在有噴水防塵措施,那時啥措施都沒有,風鉆一響,巖塵飛揚,人把巖塵呼吸到肺里,時間一長,就會凝結硬化,成為“矽肺病”。矽肺病查出來就是晚期,并且無法醫治,喘氣困難,最后活活憋死。患者臨終前非常痛苦,親人們見了無法忍受。許多老礦工被查出矽肺病后,連憋帶嚇,撐不了多久就死了,比癌癥還可怕。龔昌富查出矽肺病時,還不到退休年齡。按規定,矽肺病患者不到退休年齡也不用上班了,工資待遇一分不少,另加營養補貼。可是,再好的待遇,再好的醫療條件,也寬慰不了矽肺病人的恐懼心理;親人們再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也減輕不了病人的痛苦。龔昌富和許多已故的矽肺病患者一樣,剛查出來,就開始不思飲食,喘息越加困難,不久就脫相了,經有關單位批準,住進了設在市里的職業病醫院的特護病房。

臨去醫院前,龔昌富知道這一去肯定是回不來了,就把不滿周歲的小外孫礦生緊緊地抱在懷里使勁地親,親他的臉,親他的手,親他的屁屁,親他的小雞雞,親他的小腳丫,越親越難舍,把全家人的眼淚都親了出來,仍不舍得松手。他對女兒礦花說:“好好把我的小孫子養大,供他念大學,當個好礦工。”礦花含淚點頭,讓爹放心。

龔昌富住進醫院后,老伴想親自守在丈夫身邊服侍照顧。楊剛知道矽肺病人憋起來很痛苦,怕岳母見了受不住,就說,醫院有專職的醫護人員護理,不讓家屬陪護,您老人家年紀大了,醫院又沒有多余的床位供您休息,市里離礦幾十里路,每天來來回回實在不方便,您老的身子也折騰不起。礦花知道丈夫的心思,也勸母親說:“有我和礦生爸照應著,您老就放心吧。再說了,您去醫院,您的小孫子誰看呀?礦生還小,離不開您。”礦花娘只能無奈地順從。

龔昌富臨終前,憋得跪在床上,張著大嘴,出氣多,進氣少,眼眶子發紫,眼珠子都鼓了出來,插在鼻孔里的氧氣管子也無濟于事,想說話發不出聲,真是生不如死。醫生搖搖頭,束手無策,轉身離去。

楊剛見岳父痛苦的樣子,心如刀絞。他見礦花兩手捂眼不忍看父親痛苦的樣子,就把她拽出門外,自己守在岳父身邊。礦花在走廊待了一會兒,又不由自主地返回病房,剛進門,只見丈夫舉起他鐵錘般的右拳,正準備向父親的后腦勺砸下!她驚呼:“住手!”上前抓住丈夫的衣領奮力把他甩出門外,怒吼道,“你是個渾蛋!不許你再踏進我爸的病房!”楊剛也不與妻子爭辯,蹲在走廊上抱頭抽泣。

礦花見父親痛苦地扭動著身子,于心難忍,但又無法使父親解脫痛苦,只有再次跑向值班室找醫生。醫生對龔昌富的病情心知肚明,實在沒有好辦法減輕病人的痛苦。這種病號醫生見得多了,你急他不急,明知去也無用,但又不能不去。礦花見醫生不緊不慢的樣子,火一下就上來了,扯住醫生的胳膊就往外拽。中年男醫生把手臂一甩,厲聲說:“拉拉扯扯成何體統?”然后整整白大褂,正了正眼鏡,不慌不忙地邁著文明步,向病房走來。礦花暗暗地咬牙切齒。

醫生和礦花來到病房時,見龔昌富用吊瓶上的膠皮管子死死地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已經斷氣了。

龔昌富走后,老伴悲痛成疾,她在彌留之際囈語:“老頭子,別睡了,礦上的氣鼻兒(報時的氣笛)響過了,該起床吃飯下底(下井)了。”然后就閉上了眼睛,到那邊服侍老伴去了。父母過世后,礦花的語言少了,笑容不見了,腦子也丟三忘四,還老跟丈夫發脾氣。

天陰沉沉的,北風帶著哨音,揚起了星星點點的雪粒子。礦花上中班,從下午兩點接班,得到晚上十點才能下班。她在班上接到礦幼兒園阿姨打來的電話,說幼兒園下午五點下班,現在都六點多了,礦生還沒人來接,他哭著鬧著要回家。礦花想,楊剛今天該休班,咋沒去接孩子呢?礦花連忙對幼兒園阿姨道聲對不起,撂下電話,向班長請了假,匆匆忙忙往幼兒園跑。

雪越下越大,在路燈的光照下,飄飄搖搖往下落。礦花背著礦生冒雪往家跑,來到家門口一看,門鎖著,心中更氣了。她把孩子放下,把門打開,拉亮電燈,轉身把孩子領進屋,拍打幾下孩子身上的雪,把孩子按坐在小凳上。廚房里小鍋冰涼,熱水瓶也是空的,爐火早已熄滅。今天她吃過午飯,睡了一會兒,醒后一看表,已到上班時間,所以水也沒來及燒,爐子里的煤球也沒顧得上換,心想楊剛今天該休班,等他從工友家喝酒回來,一切都會收拾妥當,這是常有的事。以往礦花下中班回到家中,孩子早已吃飽喝足香甜地睡熟了;盆架上為她準備好了熱水,擦洗完畢,熱騰騰的飯菜就擺上了餐桌。像今天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過。

礦花心中有氣,丈夫不在面前,有氣也無處撒。大冷天連口熱水都沒有,大人能忍,孩子卻受不了。她把爐子拎到門外,打著傘把爐子生著后,孩子已哭成了小淚人。礦花抱起孩子,扯下盆架上的毛巾,擦把孩子臉上的淚水、鼻涕。她燒好熱水,下了碗面條,把孩子喂飽后,已是晚上十點多了,仍不見楊剛回來。她心里著急,就把孩子托付給鄰居張奶奶,然后打著傘,照著手電,到楊剛平時經常來往的幾位工友家去找,她想興許他在誰家喝醉了。可人家都說,今天沒見楊剛的人影。無奈之下,礦花又到礦保衛科,保衛科不但是楊剛的工作單位,更是全礦職工的安全靠山。領導經常講,有困難找組織,組織是個大家庭,沒有組織解決不了的困難。

保衛科長值夜班,他聽了礦花的訴求后,大笑道:“一個大老爺們兒,不憨不傻,不老不衰,又沒神經病,在這太平盛世,難道還會跑丟不成?可能出門辦事沒趕回來吧?你的擔心有些多余。”礦花自信地說:“他出門辦事不會不對我說呀?”科長冷笑道:“一個男爺們兒,不一定啥事都跟老婆說吧?”“啥意思?”礦花追問科長,“你是說俺家楊剛夜不歸宿是外邊有野女人了?”科長連忙擺手,“這話我可沒說。”礦花冷笑,“你說我也不會相信,俺家楊剛就不是那號人!我想他肯定是出啥事了,想讓組織派人找找。”保衛科長看看表,不耐煩地說:“這半夜三更的,如果是工作上的事,還可以設法派人解決,家庭的事就不好辦了,公私分明,這是組織原則。”礦花的希望破滅了。

礦花走在回家的路上,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雪后寒,地上的雪已結冰。礦花邊走邊想,說不定楊剛這時已經回家了呢?她巴望著一進門就能看到丈夫,腳步也快了起來,在離家還有一段路時,礦花就專注地瞅著自家的門窗是否有燈光,門窗是黑暗的,礦花心中的冰越結越厚。她無力地打開門鎖,拉亮電燈,癱坐在椅子上。她晚飯粒米未進,卻一點兒也不餓。礦生在張奶奶家肯定早已睡熟了,她想讓孩子跟張奶奶睡吧,半夜三更的天又冷,不便往回抱,別凍著孩子。礦花感到渾身像冰一樣涼,就倒了杯熱水,邊喝邊想,有股不祥之感,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她突然站起身,抓過手電筒,沖出門去……

礦花一邊小跑,一邊自責:我真是個粗心的女人,怎么連親爹的兩周年祭日都忘了呢?楊剛肯定到爹娘的墳地去了,肯定又陪爹喝酒喝醉了。這大冷天的!爹第一年祭日那天,他就在爹娘的墳前喝多了,當時我連拉帶拽,像拖死狗似的把他弄回家,今天我不在,肯定比那天喝得還多!礦花心里急,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東山坡跑,摔倒了爬起來,越跑越拼命,內衣都被汗水浸透了。當她快到父母墳地時,突然“嗖”的一聲,一條黑影從父母的墳前躥出,停在離她十多米遠的地方。礦花雖然膽大,但動靜來得突然,把她嚇得頭皮發麻,渾身的熱汗霎時變成了雞皮疙瘩,頭發都豎了起來。她用手電一照,是一條骨瘦毛禿的野狗,齜牙咧嘴,眼冒兇光,嗚嗚發威,隨時準備發起攻擊。礦花望著圓鼓鼓的狗肚子,心想壞了,楊剛被這野狗啃了!她頓生怒火,抓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躍身而起,奮力朝野狗砸去,只聽“砰”的一聲,野狗嘰嘰哼哼地逃跑了。礦花急忙來到父母的墳前,用手電一照,墳上的枯草已清理干凈,蒙上了一層薄雪;墳前鋪著一塊塑料布,上邊的祭品已被野狗吃得只剩下一些殘渣;兩只空酒瓶子歪在旁邊,卻不見丈夫的身影。她仔細瞅瞅地上沒有血跡,也沒有破衣片和骨頭,知道丈夫沒被狗啃,恐懼緊張的心情才緩松下來。楊剛到哪兒去了呢?礦花吸吸鼻子,空氣中仿佛仍有一絲絲酒味,她的心又緊張起來,連忙用手電筒向四周照了照,一個個墳頭上的荒草枯枝被風吹得呻吟著,一片凄涼。礦花心想,難道他醉倒在回家的路上了?剛才來時因心情太急,沒有注意而錯過了?礦花急匆匆晃著手電筒,順著山坡往回找……

今天,楊剛把礦生送進幼兒園后,買了果品、熟食、紙錢和兩瓶大曲酒,家也沒回,就直奔岳父母的墳地了。他來到墳前,先清理了一下墳上的干草枯枝,燒罷紙錢,然后把祭品擺在塑料布上,用牙啃開一瓶酒,澆在墳前,刺鼻的酒液很快滲進了泥土里,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酒香。他又啃開一瓶酒,也不說話,跪在墳前,揚起腦袋,“咕嘟嘟”直脖灌,一氣灌進多半瓶,把酒瓶往地上蹾,這才“啪啪啪”給墳墓里的老人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哇”一聲號哭起來,邊哭邊訴:“師父呀,咱爺兒倆分別兩年啦,孩兒對不起您老人家呀。兩年前的今天,孩兒當時只想讓您老少遭罪,可咱們國家又不興安樂死,俺就想用拳頭為您老人家解脫痛苦,幸虧礦花發現及時,不然俺就成了千古罪人!”他哭訴著,又掂起酒瓶子直脖灌,酒瓶子空了,他也歪倒在了墳墓前,嘴里仍嗚嗚噥噥,吐不出清楚的語句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身子一抖,打了個激靈,眨巴眨巴眼皮,腦子一片混沌。當他漸漸清醒后,周圍已被暮色籠罩,天空開始飄起了雪花。他突然想起,礦花今天上中班,他得趕快回去到幼兒園接孩子,然后給妻子準備晚飯,天這么冷,妻子下班沒有熱乎的飯菜可不行。于是他急忙往起爬,可就是爬不起來,渾身像被被抽去了筋骨似的癱軟無力。為了給自己的身體增加活力,他躺在地上艱難的活動著胳膊腿,漸漸的身上有了麻麻的感覺,血液在加快,便有了些力氣,一奮勁,掙扎著爬了起來。他對墳墓中的岳父母說:“二位老人,我得回去了,得空再來看您二老。”就晃晃悠悠地往山下跑,他的酒勁還沒完全退去,兩條腿仍有些發軟,加上初雪路滑,上山容易下山難,沒多久,便仰面朝天地摔在了半山坡上。當礦花尋到他時,早已死透了。礦花想把丈夫抱坐起來,發現丈夫后腦的毛發已被血冰粘在了石板上。她想號啕大哭,但又馬上意識到,這會兒不是哭得時候,得把死人弄回去。她站起身,跨在丈夫身上,然后彎下腰,雙手抱住丈夫的腰身,腰桿一挺,把丈夫直挺挺地扛在了肩上,艱難地往回走……

兩年之內,礦花失去了三位親人。丈夫走后,她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連痛苦難過的時間都沒有。貼心的女工友見她日子過得艱難,勸她說:“你還年輕,孩子太小,再找個男人吧,幫你把礦生養大。咱礦上喜歡你的小伙子多得是。”礦花說:“礦生爸是重情意的漢子,他死是我的鬼,我活是他的人,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娘倆兒相依為命地熬日子。

礦生上學后,礦花發現孩子的成績稍有下降時,就對孩子說:“你姥爺臨死時有交代,讓你好好讀書,不能給礦工丟臉。”礦生對姥爺沒有印象,姥爺的話從媽媽嘴里說出來就是媽媽的話,媽媽的話礦生不敢不聽,不聽就得挨揍。一天中午,礦生放學回來,礦花見他鼻青臉腫淚痕滿面,問他為啥和同學打架?礦生委屈地放聲大哭。礦花見他光哭不說話,抓過雞毛撣子照頭就敲,“沒出息的東西,哭啥哭?快說到底為啥和同學打架?”礦生不敢再哭了,抽咽地回答:“王虎要抄我的作業,我不讓他抄他就揍我,還罵我是沒爹的小煤黑子。”礦花聽后更來氣了,問:“他揍你,你沒長手?他罵你,為啥不去找老師?”礦生回答:“他爸是食品公司賣肉的,老師都向著他。”

票證年代,物質匱乏,賣啥的都吃香,賣肉的更是香棒棒。礦花不再責怪兒子,說:“吃罷飯找那小子算賬去,我看著你和他打,拼死不能當孬熊!人家巴結他,咱不巴結,吃不上肉就吃青菜。”礦生膽怯地說:“他個子比我高,勁比我大,還會拳腳,我打不過他。”“打不過也得打,男孩子要頂天立地,從小就包軟蛋,長大咋頂天立地?!”

離上課時間還有半小時,礦花就扯著兒子的手,氣哼哼地來到學校門口堵王虎。

王虎和礦生是同一年生人,同讀小學三年級,可王虎卻比礦生高出一頭多,虎頭虎腦,看得出,他營養良好,體格敦實,要比礦生重一半。他穿著藍色的中式褲褂,腦袋刮得又光又亮,書包吊在脖子上,走路搖頭晃腦。他自從看過《少林寺》電影后,就學著小和尚的樣子打扮自己,并讓爹給他找了個拳教師學習武術。起初他爹怕他練武術耽誤學習、打架鬧事,不肯為他找,他就嚇唬爹說:“不讓我學拳,我就離家出走,到少林寺去當和尚。”他爹犟不過他,就拎著一條肉,找了位喜歡舞拳弄棒的小青年,早晚教他學武術。王虎自打學習舞拳弄棒后,學習下降,抄作業,打同學,沒人敢惹。

礦花見王虎兇巴巴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命令兒子:“快去截住他,給我狠狠地揍!”礦生雖然膽怯,也不敢違抗媽媽的命令,飛快地跑到王虎面前,剛一交手,便被王虎摔倒在地。王虎威風地對著趴在地上的礦生又踢又踹,罵道:“你這小煤黑子,還敢跟我動手,揍不死你!”礦花見兒子趴在地上挨揍,心里又疼又怒,扒開圍觀的人群,指著兒子說:“快給我爬起來,接著再戰!”這時有幾位認識礦花的初中大同學過來勸道:“礦花阿姨,礦生鼻子都出血了,別讓他再戰了,快領他去醫院吧,礦生不是人家的對手。”“不行!”礦花不聽勸,“戰不過也得戰,不能任人欺負!”礦生在媽媽的威逼下,堅強地爬起來。他見許多同學在圍觀,感到很丟面子,眼珠子都紅了。他用袖子抹一把將要流進嘴里的鼻血,瘋狂地向王虎猛撲過去,死死地抓住了王虎的衣領,又撕又扯,拼命地想把王虎摔倒,挽回失去的面子。又被王虎抓住雙肩,用腿一掃,再次摔倒在地。礦花見兒子確實不是王虎的對手,心想別把孩子摔壞了,不能戀戰,于是大聲命令兒子:“今天收兵,明天再戰!”

第二回合,礦生又遭慘敗,在圍觀的同學面前,感到無地自容,心中的怒火,瞬間爆發,媽媽的停戰命令他充耳不聞,從地上爬起后,見王虎正以勝利者的姿態扒開圍觀的同學,搖頭晃腦的準備離開,礦生像一只被激怒的幼獅,沒有懼怕,只想攻擊,“嗷”一聲,從王虎的背后猛撲過去,死死地抱住了王虎的雙腿,然后用頭對著王虎的屁股拼命一拱,只聽“撲通”一聲,王虎重重地趴在了水泥地上,鼻口流血,一時難以爬起。礦生仍不解恨,趁機騎到王虎的背上,舞動著憤怒的拳頭,在王虎的光頭上拼命捶打。“住手!”礦花喝住兒子,“男子漢做事要光明磊落,從背后下黑手算什么本事?”把礦生從王虎的背上拎下來,連忙扶起王虎,用衛生紙擦拭他臉上的血跡,背起他就要上醫院。王虎從礦花的背上掙脫下來,怕丟人,說啥也不愿去醫院,扒開人群,很爺們兒地離開了,并回頭對礦花深鞠一躬,大聲說道:“阿姨您是好人,今后我不惹礦生了。”

通過這次打斗,礦花發現兒子的身體嚴重虧損,一般大的孩子,人家的個子比他高,力氣比他大,這都是營養跟不上造成的。礦生出生后,礦花考慮到將來孩子用錢的地方多,就做早期準備,每月從她不足四十元的工資中抽出十元為兒子定存,雷打不動。丈夫在世時感覺不到經濟緊張,丈夫過世后,加上孩子逐漸長大,就越發感到經濟困難了,致使兒子的身體嚴重虧損。礦花想,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得保證起碼營養,就取消了每月的定存,變著法子調劑兒子的生活。礦生從礦子弟學校讀完初中,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

在市里讀高中不能天天回家,得住校。隨著社會的發展,學校的收費項目越來越多——學費、書本費、資料費、校服費、電腦網絡費、住校費、伙食費、空調費、統一生活用品費、人身保險費,再加上莫名其妙的亂收費,每年沒有幾千元別想踏進高中的校門。

改革開放十多年,礦工們工資有所提高,但物價翻著跟頭往上漲。礦花每月不到二百元的工資,不吃不喝也繳不起礦生的學費。礦生對媽媽說:“我不想上學了,先干臨時工,等礦上招工時我就報名下井,當礦工有初中文化足夠了。”礦花聽兒子這么說,笑道:“我兒長大了,能為媽媽分憂了,會安排自己的命運了,真是個好孩子。走,上山看看你姥爺姥姥和你爸爸去。”礦生聽了媽媽的贊語,高興地隨媽媽來到姥爺姥姥和爸爸的墳前。礦花把帶來的祭品擺上后,一把揪住兒子的耳朵,照腚一腳,厲聲喝道:“跪下,把你不想上學的理由跟墳里的死人說說!”

礦生的姥爺姥姥和爸爸去世時,礦生不記事,但媽媽沒少提老人們生前對他的厚望,每次聽后,礦生都在心里暗下決心,一定好好學習,長大后當一名有文化懂科學的好礦工。現在媽媽讓他跪在老輩親人的墓前說清楚不愿上學的原因,他想,這事還用說嗎?于是就感到很委屈。可是再委屈也不能流淚,男子漢的眼淚比血還金貴!這是媽媽從小給他立下的規矩。礦生把眼圈內委屈的淚水揉了回去,挺直腰板對墳里的三位親人說:“其實我很想上學,而且我的學習成績門門優秀,可我無法再上下去了,因為學費太貴,媽媽的那點兒工資,根本供不起。媽媽為了我,省吃儉用,身體都被我拖垮了,我再上學,等于殺她。在這個世界上,我就媽媽一個親人了,我不想成為孤兒……”

“別說了!”礦花把兒子拎起來,“學費的事不用你操心,供不起你的學費我就不配做你的媽媽,上不好學你也不配做我的兒子!”

礦生第一學期的學費,礦花憑著她的信譽,早幾天就向雙職工家庭的同事籌借齊了。礦生入學后,礦花就辦了停薪留職的手續,她要在市里礦工醫院門口做點兒小生意。

礦工醫院門口不遠處,有條小商業街,商戶們主要圍繞病人做生意,經營飲食、果品、鮮花、禮盒及住院用品等。幾天前,礦花在此尋找商機,事有湊巧,小商業街上正有一間門面房向外出租,她考慮了一下兒,就把門面房租了下來。旁邊一家賣果品的中年女老板問礦花:“大姐租這門面做啥生意呢?”礦花友好地回答:“別的生意本錢大,我也不會做,只能做做家常小吃啥的。請大妹子放心,咱兩家的生意不會犯頂。”女老板笑笑,善意地說道:“做小吃生意還是去火車站,現今出外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候車室白天黑夜都擠滿了人,啥吃的在那兒都能賣掉,而且貴得嚇人。”礦花說:“火車站太亂,那種生意我做不來。我是礦工,就想在礦工醫院門口做做,能為有病的礦工們服務,心里踏實。”女老板詫異道:“您是礦上的工人咋還做生意呢?生意可不是好做的,錢難掙,屎難吃。”礦花解釋,趕上孩子考取了市里的重點高中,學雜費太多太貴,我一個人的工資實在負擔不起。但凡有辦法,我也不愿離開工作崗位。女老板知道礦花是單親家庭后,對礦花很同情,并仗義地說以后連門做生意,有啥難處盡管說,相互照應著生意好做些。礦花聽后非常高興,自己是生意場上的新手,巴不得跟人家搞好關系。

礦工醫院位于城市的邊上,坐北朝南依山而建。沖大門是四層門診樓,門診樓后順坡百余米是住院部大樓,兩樓之間有長廊連接,長廊兩邊是布局有序的草坪、花圃、冬青、樹木及供病人散步的曲徑小道。醫院門口,晝夜車、人不斷。

礦花給自己的小吃鋪取名“實事小吃”,白底紅字的牌子是花錢在寫字店做的。小吃鋪經營水餃、面條、茶葉蛋、米飯、炒菜、雞蛋湯。礦花只會做這些家常飯菜。開張的頭天晚上,礦花就開始剁餡搟皮包餃子,洗菜擇菜烀雞蛋。人家烀茶葉蛋只在蛋鍋里放一個茶葉袋,有色就行。礦花烀茶葉蛋除茶葉袋外,又加上生姜、大蔥、花椒、大料和精鹽。她在家給兒子烀茶葉蛋就用這些作料,味道非常純正,而且驅寒暖胃,有利于健康,更適于病人食用。礦花忙乎到下半夜,心想得抓緊時間睡一會兒,不然第一天開張,打不起精神可不行。她把鬧鐘定到凌晨四點,把包好的餃子及肉類放進冰柜,然后把兩張小方桌和幾把小凳子摞在墻角處,把蜂窩煤爐關上風門拎到門外,關上卷閘門,鋪上折疊小床,關燈睡下。不到十平方的小屋,只能這么湊合了。

九月初的夜晚,花蚊子特別多,燈一滅便撲了上來,帶毒的針嘴刺進人體,又疼又癢。礦花拿出蚊香,點燃后重新躺下,不一會兒,她又起身把蚊香弄滅,她怕蚊香有毒,污染了滿屋的吃食。秋辣子天氣,雖然是夜晚,但這碉堡似的小屋,連個窗戶都沒有,悶熱加蚊蟲,礦花怎么也睡不著,她煩躁地坐起身,拉亮燈,抬頭望望屋頂板上的鐵鉤子,心想天還得熱一陣子,手頭再緊巴也得買個吊扇掛上,不然顧客們坐不住。屋內悶熱難耐,她想把卷閘門打開,又怕貓鼠進來,不睡又怕天明干活打不起精神。無奈之下,把折疊床拖出門外,把門關上,用毛巾被一裹,對天而眠。

礦花似睡非睡,聽到有掃街聲后,就連忙起來了。收拾起折疊床,在水龍頭下洗把臉,頭腦一清爽,精神頭也隨之充滿全身,信心十足地套上白大褂,戴上衛生帽,開始工作。她把墻角處的液化氣罐拎到門外,放進水泥灶臺下,又把氣灶擺在灶臺上,安裝好,試打一下,火苗很旺。門臉順屋檐有一米多寬的鐵皮雨棚,雨棚下除灶臺外,只能擠擠巴巴地擺下一張小方桌、一只水桶和一只蜂窩煤爐。城管部門有嚴格規定,不準占道經營。她把鐵鍋坐在氣灶上,把碗碟油鹽佐料等有序地擺在小方桌上,把水桶接滿,把鹵蛋鍋放在蜂窩煤爐上焐著,又燜上一大電飯鍋米飯,一切忙妥后,天就大亮了。她興奮地在門口街路上放了一掛鞭炮,以圖開業大吉。放過炮后,礦花心里開始撲騰,她想,開業第一天,生意千萬不能太火,太火容易手忙腳亂出差錯。

在礦花小吃鋪的斜對面,有兩家連門的早點鋪,門臉都比礦花的大,人手也多。這兩家鋪子,一家賣熱粥油條,一家賣包子辣湯。從天蒙蒙亮開始,鼓風機就轟鳴了起來,飄香的油條鍋前圍滿了人,炸油條的師傅把面劑子剁得“啪啪”響,很有節奏感,給生意增添了火熱的氣氛;盛熱粥的師傅時而亮一嗓子:“喝粥來——熱粥!”包子鋪的生意也很好,隊排得很長,熱氣騰騰的包子籠,摞有米把高,下邊卸一籠,上邊加一籠,連續不斷;用汽油桶做的大火爐上,坐著一口特大號的辣湯鍋,升騰著熱氣,盛湯的師傅站在木凳上,邊盛邊喊:“辣湯——熱的!”顧客們有坐在現場吃的,有打包拎走的,接連不斷。

礦花見人家的生意熱火朝天,自己的生意卻冷冷清清,一個人也不上,心中難免有些著急。她想生意靠喊,于是就暗暗地清清嗓門,把眼一閉,大嘴一張,本想大喊“水餃面條茶葉蛋,米飯炒菜雞蛋湯”,可一個字的聲音也未能發出來,連忙背過臉去,咯咯地笑個不停。好不容易忍住笑后,在心里恨自己無能,平時說話像放炮,咋在這關鍵時候卡殼了呢?她暗暗給自己鼓勁,并用手在嘴上圈個喇叭筒,豁出去了,大聲喊道:“水、水餃,面、面條……”發出的聲音很小,還有些顫抖和結巴,但終于喊出來了。對面有人向這邊張望,卻沒有人過來。她又喊,一遍比一遍聲大,一遍比一遍順溜,終于把經營項目喊全乎了,但還是沒人過來。沒人過來她也喊,權當練嗓子。她喊了一會兒,沒招來客人,卻招來了那兩家人的咧嘴譏笑。

礦花原本只是羨慕人家會做生意,并無眼紅嫉妒之意,可現在她見那兩家人不斷地向她投來譏笑的面孔,她心里火了,朝著對面大聲喊道:“水餃面條茶葉蛋,米飯炒菜雞蛋湯,不要錢嘍!”聲音特別洪亮、順溜。連喊幾遍,對面的顧客好奇地走了過來。礦花連忙打開液化氣灶,忙著給人家下水餃、下面條、炒菜……不但分文不取,還每人送兩個鹵茶蛋。人家見她熱情大方不容易,不好意思不給錢,就主動把錢交到她面前。她把錢一推,“說不要錢就不要錢,今天是我第一天開張,先請大家品嘗,如果感到可口,請再來捧場。謝謝光顧!”顧客們感動地說:“行行行,不但會來照顧您的生意,還會替您做宣傳。”

礦花剛忙完,連門果品店的女老板從水果批發市場批來了一三輪車水果,邊開店門邊問礦花:“第一天開張,生意咋樣?”礦花回道:“全完了,還不夠呢。”“噢?”女老板似乎不太相信,“頭一天生意會恁好嗎?”礦花不會說瞎話,苦笑著實話實說:“沒收錢,全白送。”女老板聽后,盯著礦花看。礦花被看得不好意思,問,“我是不是太傻?”“不是不是!”女老板連忙說道,“您是小生意大手筆,開業大酬賓,將來生意肯定會火。這是您的精明之處。”礦花有些臉紅,心想,我精個屁,都是因為對面兩家鋪子嘲笑我,我受不了那氣才不得不如此。這樣做雖然解氣,賠錢賺吆喝,功夫白費了。她回到小屋,打開冰柜,把特意留的兩碗餃子煮出來,真誠地端給女老板一碗,讓女老板嘗嘗她的手藝,多提寶貴意見。女老板推辭不掉,邊吃邊問:“這餃子餡除生姜大蔥就是肉了,咋不摻些韭菜或芹菜呢?餃子不但味道好,個頭也大,賣多少錢一碗呢?”礦花答道:“前幾天我在市里轉了幾家餃子館,人家都賣兩塊錢一碗,一碗二十個,我也得那樣賣呀。”女老板搖頭說:“人家賣兩塊錢一碗掙錢,你賣兩塊錢一碗得賠錢。”礦花犯愁地說道:“那咋辦呢?摳摳唧唧的事我做不來呀。”女老板點撥道:“各行有各行的規矩,做飲食取百分之三十的利,天經地義。一分錢一分貨,人家賣兩塊錢一碗,你完全可以賣三塊錢一碗,只要你能保證貨真價實,就會有人買。”女老板又舉例說,“我賣水果就有區別,同類果品,好的好價錢,孬的孬價錢。做生意不要和人家比,也不要和人家爭,只要誠心誠意的去做就行了。這就叫不與人競爭才是最好的競爭。”人心都是肉長的,礦花用一碗餃子換來了經驗,感到今天沒白開張,雖然賠錢賺吆喝,她也感到獲益匪淺。

開學后的第一個星期天,礦生老早來到小吃鋪,想幫媽媽洗洗盤子刷刷碗。媽媽說:“咱的家在礦上,星期天你應該回家,在家里做好老師布置的作業。”礦生說:“作業我早起就做完了。”“做完了多做幾遍,做得多記得牢。”礦花不容兒子再爭辯,掏出一些零錢交給兒子,“趕快坐車回去,家里有米有面,買些菜自己學著做飯吃。”

礦花在礦工醫院門口開小吃鋪的事,很快傳到了礦黨委王書記的耳朵里。這天,王書記專程來到礦花的小吃鋪,他見礦花正在專注的給顧客下水餃,就站在旁邊觀看,等她把顧客打發走后才說道:“給我也來一碗。”礦花抬頭一看是王書記,連忙把王書記讓進小屋坐下,問:“王叔您來礦工醫院瞧病啊?您哪兒不舒服?”王書記說:“我心里不舒服。”

礦花只顧高興了,沒注意王書記的話里有話和嚴肅的表情。不大一會兒,一碗熱騰騰的餃子和一盤飄香的鹵茶蛋便擺在了王書記的面前,接著又給王書記倒了一碟鎮江香醋,拿來兩頭山東金鄉產的紫皮大蒜,飛快地跑到附近小商店買來一瓶口子窯。王書記也不客氣,吃得津津有味,喝得滿面紅光。評價道:“我當了二十多年礦領導,大小宴席吃過無數,今天吃得最美!”接著問礦花,“生意咋樣?不容易吧?”礦花回道:“剛開始幾天不行,漸漸的一天好似一天。”“再好咱也不干了,幾天不見,看你瘦成啥樣了?王叔今天來就是通知你回礦上班的。”礦花吃驚地問:“我是按規定辦的停薪留職,這才剛開始,咋就不讓我干了呢?”王書記說:“王叔知道你出來做生意不是想發財,是為了孩子的學費。孩子能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很不容易,礦上決定培養他。”礦花說:“礦上歷來沒有這樣的先例,憑啥礦生就有這樣的特權?再說了,孩子又不是孤兒,供孩子上學是我做媽媽該盡的責任呀!”王書記說:“不錯,礦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國家也沒有這方面的規定,但特殊情況可以特殊對待,為礦上的培養人才,不違反原則。”

礦花對王書記的關懷深表感激,但她堅決不同意王書記的決定。她要做一位合格的母親,憑自己的努力,讓孩子受到最好的教育,等孩子學業有成時,再把孩子交給礦上。王書記說不動礦花,就掏出一千塊錢交給礦花,以示對孩子的關懷。礦花說啥也不收,硬把錢推了回去。

礦花不準礦生到小吃鋪來幫忙,礦生忍不住,早中晚總想抽時間來看看,又不敢讓媽媽知道,只能偷偷地觀察。他見媽媽一個人忙里忙外,生意越做越火,心里又高興又難過。他幾次想上前幫忙,又怕惹媽媽生氣,只能默默地流淚離開。媽媽的努力,把礦生的學習積極性完全調動了起來,他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就得了個同級部第一名,受到了學校和老師的表揚,同學們也都向他投來了羨慕的目光!

學校放寒假了,礦生向媽媽匯報了他的學習成績,他想趁媽媽高興之時,向媽媽提出假期在小吃鋪幫忙的要求。媽媽聽了他的匯報后,并沒顯出有多么高興,說:“別翹尾巴,離考大學還早呢。”盡管如此,礦生還是硬著頭皮向媽媽提出了假期在小吃鋪幫忙的請求。媽媽沒有商量的余地,催他回家,該學習學習,該休息休息,沒有多余的話。礦生完成作業后,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快過年了,礦生想,等媽媽年關停了生意,啥活兒也不讓媽媽干,讓媽媽舒舒服服的歇幾天,過個好年。哪知他的想法又落空了,媽媽托人捎信來,讓他年三十趕早班車到小吃鋪。

大年三十,礦生老早趕到小吃鋪,媽媽不好意思地說:“年關期間,醫院附近的幾家小飯店都關門,人家關咱不關,咱得讓住院的礦工們過年吃上可口的餃子。”大過年的,礦生不想讓媽媽再勞累,就勸媽媽說:“醫院不是有食堂嗎?肯定供應餃子。”媽媽道:“聽病號們說,醫院食堂的餃子是機器制作的,不好吃,而且就一種豬肉餡的。過年了,咱也不能只包豬肉餡的餃子,咱得增加牛肉餡和羊肉餡的。我怕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幫媽媽剁餡咋樣?”礦生知道勸不動媽媽,就高興地答應了。娘兒倆吃住將就在小吃鋪,一直忙到年初五,雖然生意還很忙,礦花卻不想再拖累孩子,就趕礦生回家,讓他好好歇幾天,再溫習溫習功課,就該開學了。

父親的早逝,母親的過度操勞,使礦生這位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比同齡的孩子過早成熟。礦花曾到學校開過幾次家長會,每次家長會上老師都表揚礦生的學習成績,并夸贊礦生家長與學校的積極配合。三年高中讀完,礦生以全市理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中國礦業大學。接到礦大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礦生“撲通”跪在了母親面前,說:“媽媽您不要再開小吃鋪了,看您都瘦成啥樣了?再這樣熬下去,我在學校也不能安心學習。現在大學能申請助學貸款,學習好還有獎學金,我會努力爭取。”礦花連忙扶起兒子,掏出手絹擦拭著高興的淚水。她答應兒子:“這回媽媽聽兒子的,回礦上班,其實媽媽早就想上班了。”

礦花在小吃鋪打拼三年,雖然沒掙到什么大錢,總算還清了債務,完成了孩子三年的高中學費,并且還有部分積余。礦花回礦上班,人們見她又黑又瘦又顯老,不再喊她“礦花”,開始尊稱她為“礦花嬸”。礦生進入了大學后,得過兩次獎學金,利用星期天和假期到社會上搞家教,替媽媽減輕了不少負擔。他大學畢業后,老師和同學都勸他考研深造,將來做一位受人尊重的科學家。他說:“我生在煤礦,長在礦山,那兒有我的親人,有我的思念,有我的理想,有我的根。我要接好老輩們的班,這是老輩親人對我的厚望,更是我的初心。”礦生不忘初心,主動要求回到了興國礦,任機采區技術員。

礦生工作不久,就有人找到礦花嬸,要為礦生提親。礦花嬸說兒子剛工作,家中的經濟狀況還不具備結婚的條件,結婚是一輩子大事,不能虧待了孩子。媒人向礦花嬸承諾,只要礦生同意,女方一分錢的彩禮都不要,婚禮花銷全由女方承擔,姑娘的父親是礦上多種經營公司的經理,人家不缺錢。礦花嬸說人家的錢再多是人家的,哪有娶媳婦不花錢的道理?礦花嬸替兒子拒絕了。不久,又有人找到礦花嬸要為礦生提親,姑娘不但長得好,還是大學生,在礦子弟學校教初中,父母都是礦上的工人。礦花嬸動心了,可兒子不同意。礦花嬸問兒子:“你心中有人啦?是同學嗎?”礦生說:“沒人。”礦花嬸追問:“沒人你為啥不同意?你是大學生,人家也是大學生,論長相,論條件,配咱有余。”礦花嬸勸兒子,“你們可以先處著,等兩年把錢攢夠了再結婚。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礦生說:“我不想分心,滿腦子都是更換機組的事。”

機采區的采煤機組是改革開放初期從英國進口的,很多部件已經老化,國內又無同型號的部件更換,得從萬里之外的原廠家訂購,傷財費時轉。現在機采區沒效益,得靠炮采區來養活,如果再不更換國產機組,將會拖垮整個煤礦。礦生熬了十幾個夜晚,寫了份報告,首先讓機采區的領導過目。這臺進口機組三天兩頭的癱瘓,機采區的領導們早就頭疼了,看了礦生的報告后,很支持,并在報告上蓋了單位的公章。礦生以單位的名義又把報告送給礦總工程師過目,總工程師看后簽字同意更換。礦生得到總工程師的支持后,信心十足地把報告呈到礦長辦公室,正等待礦長的批復。

礦花嬸聽了兒子的敘述后,對兒子說,更換機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沒有一兩年的時間完不成。現在體制都改了,礦務局改成了礦業集團公司,礦上也實行了承包制,聽說現在又受什么亞洲金融風暴的沖擊,工人們的工資都不能正常開,哪有錢更換機組呢?

說起這套進口機組,當時全礦職工無人不知。那是一九八○年初,改革開放逐漸展開,國民經濟要想求得全面發展,首先離不開煤炭,因此國家花大價錢從英國進口了一套所謂世界先進水平的采煤機組,興國礦屬于新時代的大型礦井,國家就把這套機組配給了興國礦。為了接收這套機組,當時的礦務局專門成立了一個專家團,由興國礦的李總工程師任團長,到英國驗貨接貨。時隔大半年,機組通過遠洋巨輪運到中國口岸,然后又裝火車倒汽車,螞蟻搬家似的運到興國礦。一件件集裝箱擺滿了足球場那么大的地方。貨到后不久,又從英國飛來兩位大鼻子專家幫助安裝。在地面試裝時,一臺臺像小房子似的油壓支架排列得有里把路長,像條鋼鐵巨龍,礦上的職工和家屬都圍著看稀罕。在地面試安裝成功后,又把一臺臺部件拆開分解,裝上小礦車,一點兒點兒弄到井下工作面,進行再次組裝。這么大的工程,這么貴重的機組,礦生向礦上打報告要求更換,礦花嬸認為兒子是異想天開,礦長絕對不會答應,礦上也沒有這個經濟實力,讓礦生趁早打消這個異想天開的念頭。礦生說:“人得了大病,該動手術時再難都得動,不然就會死。企業也一樣,更新生產設備就是動手術,不能怕難,更不能心疼錢,不然企業就會倒閉。”礦花嬸指著兒子說:“你別胡說八道,咱是國營大礦,有國家保著,永遠不會倒閉!”礦生又說:“企業不求發展,就意味著倒退,倒退比倒閉更可怕。”

幾天后,礦花嬸見兒子下班回來,一臉的陰沉,就知道兒子在礦長面前碰釘子了。現在的礦長,就是當年帶團到英國驗收機組的李總工程師。李礦長看了礦生呈送的報告后,冷笑一聲自語道:“不知天高地厚。”把報告向案頭一放,很快就忘在了腦后。礦生不見礦長的回音,就到礦長辦公室問情況。李礦長說:“小伙子,你剛出校門,還是個實習技術員,工作熱情高,人生抱負大,這是可以理解的。常言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換套機組談何容易?”說著把報告還給了礦生。礦生剛想辯解,李礦長不容他張嘴,便把手向外一擺說,“回去吧,你既然不能勝任機采技術員的工作,從明天起,就到掘進區推礦車吧。剛出校門,需要鍛煉。”

礦花嬸聽了兒子的訴說,先怪兒子不聽話,后安慰兒子:“調到掘進區推礦車也是工作,人家能干咱就能干,有啥想不開的?瞧你那點兒出息。”礦生說:“那我的大學不是白讀了?就是想不通。”“想不通也得好好干,人一輩子哪能都順風順水呢?”

礦上的天輪,停停轉轉,轉轉停停。國家的發展急需煤炭,煤炭的價格越漲越高,而且供不應求。國家為了促進煤炭工業的健康發展,組織了一個以專家教授為成員的檢查團,到全國各大煤礦檢查指導工作。這天,檢查團來到了興國礦。

檢查團有位姓王的成員是礦大的教授,礦生是他的學生。王教授來到礦上的當天,就向李礦長問起礦生的工作情況。李礦長遲疑了一下說:“礦上的工人太多,對礦生不太熟悉。”

李礦長陪檢查團用過晚餐,回到辦公室已是晚上九點多了。他感到身子很乏,卻不能回家休息,今晚必須妥善安排好檢查團明日下井檢查事宜。他給自己沖了杯咖啡,點上一支中華煙,開始思考:礦上各單位都能經得住檢查,唯有機采讓他放心不下,但又無法阻止檢查團對機采的重點檢查。他之所以不同意礦生更換機組的報告,是因為再過一年他就退休了,想把難啃的骨頭留給下任。沒想到,在這節骨眼兒上殺來了檢查團。事已至此,他只能臨時應付了。他打電話把機采區長叫來,吩咐道:“檢查團明早八點下井,我估計首先檢查的重點就是機采。今夜機采要全面檢修,保證明天的正常運轉。這是硬任務,不能掉鏈子。”機采區長不敢保證不出問題,但也只能硬著頭皮點頭答應。

李礦長在辦公室隔間的沙發床上躺下后,盡管身子很乏,卻怎么也睡不著,思前想后還是放心不下,凌晨兩點鐘,便下井來到機采工作面,親自把關。他見機采區的領導全在現場,跑來跑去指揮著檢修隊的人員認真檢修。李礦長眼盯著檢修完畢,試運轉正常后,才放心升井。洗過澡,簡單地吃了點兒東西,一看表,實在沒時間休息了,他得率領礦上的領導班子陪檢查團下井檢查。

檢查團的專家們在礦領導班子的陪同下來到機采工作面。李礦長陪著專家團長走在前面,在割煤機和鏈板機隆隆的轟鳴聲中指指點點地說著什么。檢查進行中,突然“嘎吧”一聲震響,機組運轉戛然而止。保修隊的人員手忙腳亂,李礦長心中更是著急,加上他一夜未眠,精神高度緊張,隨著機組突然癱瘓,他頓感胸悶絞痛,心臟病突發,頭腦一暈,摔倒在專家團長身邊。

李礦長經醫院全力搶救,雖然保住了性命,卻成了癱子。檢查團對機組鑒定結果是:進口機組已無生產能力,必須立即下馬。

檢查團來礦的當天晚上,王教授就打聽別人,找到了礦生家。師生見面,礦生就把更換機組的報告拿給了王教授看,并讓王教授利用他特殊的身份,向上呈報。

檢查團離礦不久,來了位姓馬的礦長。馬礦長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國家申請企業貸款,更換機組,并任命礦生為更換機組的組長,礦上的總工程師為副組長。一年多時間過去了,國產新機組順利上馬,生產狀況良好。實踐證明,礦生能與時俱進,勇于擔當,并有一定的領導能力和技術水平,因此礦上任命他為機采區長,晉升為機采工程師。

好久不登門的媒人又開始找到礦花嬸,要為礦生提親。姑娘有工人、有護士、有教師、有公務員,她們要文憑有文憑,要長相有長相,而且個個家庭條件優越,可礦生一個也不見。母親問他為啥?他干脆地回答:“我不想結婚。”母親急了,追問:“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都快三十了,早已超過結婚的年齡,事業上也算有了成績,為啥不愿成家?”“您別問了,不想就是不想。”

不久,便有閑言傳出,說礦生平時不近女色,是生理上有毛病,因為他爹是一只手,他娘又虎啦吧唧缺心眼子,他肯定也不是全乎人,說不定是個“二尾子”。再也沒人上門提親了。從來不生病的礦花嬸,突然躺倒了。

礦廣播站有位美麗的姑娘,人稱小喇叭。小喇叭聽到人家對礦生的議論后,心想,礦生這么優秀的人,如果真像傳言的那樣,那老天爺真是瞎眼了。她在網上查,“二尾子”是陰陽人,相貌不男不女。可礦生體態健壯,充滿陽剛之美,一點兒也不像“二尾子”。小喇叭決定以身試婚,她托人找到礦花嬸,要求和礦生相處。躺在病床上的礦花嬸聽后,心里又高興又擔憂,讓兒子自己作主。沒想到這次兒子很爽快地答應了,礦花嬸的病一下子全好了。小喇叭約定今天來礦生家見面,礦花嬸想,無論結果如何,都要認真接待。于是她一大早就買菜購物,準備午宴來款待小喇叭。礦生在母親的強求下,也換上了母親為他精心選購的緊身牛仔褲和紅色絲質T恤衫。母親望著兒子帥氣的打扮,默默地為兒子祝福。她望著墻上的掛鐘,快十一點了,有些擔心地問兒子:“這個點兒了,小喇叭還不來,她不會變卦吧?”礦生不愛把別人往壞處想,就安慰母親,應該不會吧?

小喇叭的家在市里,每個周末,都要乘車回家。昨晚她回到家后,躺在床上七想八想半夜才睡著,醒來后都上午八點多了,連媽媽給她準備的早餐也顧不得吃,就連忙化妝打扮。她一米六五的個頭,不胖不瘦,皮膚白潤,脖子挺拔,留著男式小分頭;她瓜子面,五官端正,高鼻梁大眼睛,嘴唇棱角分明,牙齒潔白而整齊。她今天的打扮更是超凡脫俗——紅色耐克鞋代表著青春活力;牛仔短裙不但洋氣更能顯示她修長的美腿;胸前印有紅玫瑰的白色全棉圓領衫,一來能突顯她挺拔的脖子和豐滿的酥胸,二來白色全棉代表潔白純真,胸前的紅玫瑰說明對愛情的忠貞;金色皮質雙肩包,象征著富貴在肩!

小喇叭打扮滿意后,都快十點了,連忙乘車往礦上趕,摁響礦生家的門鈴時,都十一點多了。她進門對礦花嬸深鞠一躬道:“阿姨好,我來晚了吧?”“不晚不晚!”礦花嬸連忙接過她的雙肩包掛在壁勾上。礦生見她化妝過的臉被汗水淋漓成了毛猴子,想笑,又忍住了,問:“大熱天咋不打把傘呢?快到衛生間洗洗吧。”小喇叭邊去衛生間邊回答礦生:“我不喜歡打傘,太嬌氣。”礦花嬸接道:“說得對,咱礦上的女子,不能嬌氣。”

小喇叭在衛生間洗過臉,從壁勾上摘下自己的小包包,拿出化妝盒,對著盒內的小鏡子搽抹涂描起來,動作自然大方,一點兒不顯矜持。礦花嬸等小喇叭化妝好,連忙從果盤內拎起一串葡萄遞給小喇叭,說:“先吃串葡萄解解暑,咱們馬上就開飯。”小喇叭也不客氣,接過葡萄剛吃一粒,就贊不絕口:“阿姨買的葡萄真甜,比市里水果超市的葡萄甜多了!”小喇叭的話沒有半點兒虛偽和客套,葡萄就是甜。

煤礦的塌陷湖,如同一面碩大的翻天鏡,滿天的星斗在鏡湖內閃爍,如船的月兒在鏡湖上飄蕩;時有蛙鼓,時有魚躍……一對戀人順湖邊小道漫步。青蛙聽到腳步聲,馬上停止鼓噪;魚兒聽到戀語,立時甩尾潛入水底。這對戀人便是小喇叭和礦生。

小喇叭挎住礦生的一只胳膊,讓礦生的胳膊緊緊地貼住她彈性的胸部,并不停地磨蹭,想以此來驗證礦生的生理反應。如果礦生對異性敏感有激情,就證明礦生不是“二尾子”,別人對他的議論全是放屁,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如果礦生對她的撩騷毫無反應,證明礦生就是個“二尾子”。“二尾子”再有才,也不能嫁給他。

小喇叭的豐乳在礦生的胳膊上蹭來蹭去,礦生沒來電,她卻春潮澎湃了,連蚊蟲的叮咬都感覺不到了,心中有團火在燃燒。夜色朦朧,小喇叭看不清礦生的表情,就問:“我這樣貼著你,啥感覺?心里美不?”見礦生不回答,再也忍不住,鉤住礦生的脖子就親,礦生的感情堤壩立時崩塌。二人相擁,猶如流星碰撞,地裂山崩,相互絞織,燃燒融化,熾熱綻放……正當他們奔放難抑之時,突然傳來“撲啦啦”一陣響動,二人好似熔巖速冷,從空中跌落下來。小喇叭“嗷”一聲,鉆進礦生的懷抱,身子顫抖不已。“別怕,”礦生喘著粗氣,“是野鴨子被咱驚動了。”“嚇死我了!”小喇叭心有余悸。退潮后,腿上、臉上、胳膊上,感到被蚊蟲咬得又痛又癢。

回來的路上,小喇叭掃興地說:“礦區連個談情說愛的地兒都沒有,還是市里好。”小喇叭見礦生不作聲,搖著他的胳膊問,“哎,你知道人家背后說你啥嗎?”“說我啥?”“說你是‘二尾子。”礦生沉默了一會兒反問小喇叭:“你說呢?”“你不是‘二尾子,你是亞洲雄風。”小喇叭說過“咯咯”地笑,笑后又問礦生,“你為啥不喜歡和姑娘們打交道呢?是裝清高嗎?”礦生回道:“我原打算獨身的。”小喇叭連忙問:“為啥?”“我母親為我操勞大半輩子,我不想讓她再為孫輩們操勞了。”小喇叭追問:“那你現在咋又改主意了呢?”“還是為了我母親,我不成家生子,她老人家不幸福。”小喇叭感嘆道:“你真是個大孝子!”倆人來到女宿舍樓下,才戀戀不舍的分開。

不久,小喇叭把礦生帶回家讓父母過目。她父親是市里的處級干部,母親是文化口的科長,兩口子對未來女婿的要求很高。他們對礦生的長相、學歷、職稱、家庭,都非常滿意。通過交談,知道礦生是位懂事的孩子,把獨生女兒托付給這樣的小伙子,不但放心,還感到老有所依。

一天,小喇叭高興地把兩份調令單拍在了礦生面前,激動地說:“我爸動用了他所有關系,把咱倆調到了礦業集團公司機關,雖然還是本行業,但總算能在市里上班了。我爸媽說了,要在市里給咱買套大房子,到時候把阿姨也接過去,跟咱一起過。”礦生冷靜地等小喇叭眉飛色舞的把話說完,拿起調令單看了看,把小喇叭的那張交給她,說:“如果我想進城,本科畢業后接著考研,我現在已是北京的科學家了。”說罷,把自己的那張調令單撕得粉碎,向地上一撒。

十一

“葡萄——”

又是一年的初秋,礦山小區里,又傳來了姑娘甜美的叫賣聲。礦花嬸停下手中的家務活兒,下樓來買渴望已久的甜葡萄。她心想,多買些放在冰箱里保鮮,礦生工作忙,經常下井,心火大,多吃甜葡萄能爽心敗火。

“買五十塊錢的。”礦花嬸把錢遞到姑娘面前。姑娘有些為難,說:“對不起阿姨,我爺爺有吩咐,每人最多只能買十塊錢的。”礦花嬸吃驚地說:“你這孩子,咋還限量呢?難道開飯店還怕大肚漢?”姑娘連忙解釋:“今年夏季雨水大,葡萄剛揚花就遭到了風雨的摧打,產量低。我爺爺想讓更多的礦工都能吃上他親手種植的甜葡萄,所以才這樣吩咐我。”礦花嬸還是不明白,問:“你爺爺咋會這樣想呢?大熱天早賣完早回家多好。我給你加價,多賣些給我。”姑娘說:“爺爺不讓賣高價,他的話我不敢不聽。”“這就怪了,難道你爺爺種葡萄不是為了錢?”“阿姨您說對了,我爺爺種葡萄只想便宜賣給礦工們吃,他說夠本就行。他雖然退休了,可心里還念著礦上的工人們。”礦花嬸連忙問:“你爺爺以前是干啥的?”“是你們礦上的黨委書記。”礦花嬸驚愕:“你爺爺是王國良嗎?”姑娘點點頭,把十塊錢的葡萄交給礦花嬸。礦花嬸還想再問下去,買葡萄的人圍了上來,她就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礦花嬸就騎著小三輪車,車斗內裝著一箱口子酒和一些老年營養品,順著礦門口朝北的公路,去看望王書記。礦花嬸知道王書記的家就在礦北二十多公里的小王莊。

王書記是大躍進年代進礦的工人,比礦花嬸的父親龔昌富小幾歲,他們在老礦時,同在一個采煤區,王書記那時還不是干部,龔昌富親切地稱他“國良”,倆人相處得像親兄弟。那時礦上的干部都興從工人中提拔,王國良年輕力壯,表現突出,就逐漸地走上了領導崗位。王國良從老礦調到興國礦任黨委書記,龔昌富也攜老婆孩子遷調了過來。礦花嬸剛工作時,父親就交代她,別大事小事都去找你王叔。盡管如此,王書記對她家還是格外關照,臨退休前還到小吃鋪去看望她,并且想幫她解決困難。王書記退休后,礦花嬸一直未能抽出時間去看望他,心中感到很愧疚。

礦花嬸想盡快見到王書記王叔叔,五十出頭的她,蹬車如飛。半道上,葡萄姑娘迎面看見她,從三輪車上跳下來,主動打招呼:“阿姨騎恁快是去哪兒呀?”礦花嬸急忙剎車跳下:“去小王莊看望你爺爺呀,很久沒見你爺爺了,想念他老人家了。”姑娘邊擦汗邊激動地說:“大熱天,讓阿姨跑恁遠的路,我先替爺爺謝謝您啦!阿姨您認識道兒不?要不我再陪您回去?”“不用,不用。”礦花嬸連忙擺手,“鼻子下面就是路,能找到,您就放心去礦上賣葡萄吧。”姑娘指點說:“阿姨,您再往前走四五里路,有朝東拐的路口,下去不遠就是小王莊。俺家住莊里,家里沒有人,我爺爺在莊東頭的葡萄園,您進莊后只要提我爺爺的名字,保準會有人領您到他面前。”礦花嬸點點頭,問姑娘:“你叫啥名字?咱娘兒倆認識幾年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王燕,人家都喊我小燕子。”

礦花嬸按小燕子指點的路口拐下來,因下邊的土路不及公路平坦,三輪車有些顛,礦花嬸擔心車斗內的酒箱子,速度自然就慢了下來。她一邊慢慢地蹬著三輪車,一邊觀望著路旁的景色:葡萄園一片連著一片,很少有大面積的莊稼地。農民們知道家鄉的水土事宜種植葡萄,葡萄又是經濟作物,來錢快,比種莊稼劃算。生產隊解散后,農民們紛紛的把承包地從糧田改成了葡萄園。

礦花嬸來到王書記的葡萄園時,王書記從園頭的一間小土屋里走出來,礦花嬸一見,心頭一酸,從不流淚的女漢子,淚水一下子滾了出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還是當年的王書記嗎?當年的王書記是大背頭,大臉盤,紅光滿面,雙目有神;一身灰色毛料中山裝,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在大禮堂作報告時,聲如洪鐘!此時礦花嬸眼中的王書記,一頭全白的頭發,臉面又黑又瘦,布滿了皺紋;背微駝,身上褪了色的勞動布工作服很顯肥大。如此差別,怎能不使礦花嬸心酸難過呢?王書記見礦花嬸流淚,露出殘缺的牙齒笑道:“見王叔應該高興才對,哭鼻子可不是你的風格,更不像當年的鐵姑娘。”礦花嬸把淚水抹去,說:“王叔,我一直沒來看您,是我不懂事。”王書記哈哈大笑,回道:“你說啥呢?王叔還能不知道你的難處?”說著接過礦花嬸手中的三輪車,望著車斗內的禮物,“知道王叔愛喝酒,給王叔帶酒來了?進屋吧,咱爺兒倆好好嘮嘮。”礦花嬸說:“王叔,俺想先參觀參觀您的葡萄園呢?”“好啊!”王叔非常高興。

王書記的葡萄園有五畝地,二百多棵巨峰葡萄。一行行的葡萄樹排列有序,攀爬的枝蔓系扎在水泥柱之間拉扯的鐵絲上;一嘟嚕一嘟嚕的葡萄有青有紫,吊掛在枝蔓上。王書記剪下一嘟嚕全紫的葡萄遞給礦花嬸,讓她品嘗。礦花嬸說:“小燕子在礦上賣葡萄,我早已吃過多次了,連青的都甜。”王書記說,他侍弄的葡萄不施化肥,不噴農藥,每年春天在葡萄樹發芽的時候在根部埋上農家肥。葡萄掛嘟時噴灑加石灰粉的藍礬水來預防病蟲害,葡萄自然成熟后,味道甘甜純正,是絕對的綠色食品。礦花嬸問:“藍礬是啥東西?”王書記解釋,藍礬是一種藍色的石礬,用水化開后加上適量的石灰粉,噴灑在葡萄樹上,可以預防病蟲害,而且對人體無害。礦花嬸又問:“我在礦上曾經買過別人家的葡萄,酸澀不說,咋洗都有股農藥味兒。他們咋不使用藍礬呢?”王書記說:“使用藍礬成本高,工作量大。”礦花嬸又問:“我一路走來,見人家的葡萄都收園了,連葉子都快落光了,可您的葡萄樹還正旺盛,枝繁葉茂,這又是為啥呢?”王書記解答:“人家為了趕早市,搶先機,賣高價,都提前噴灑催紅劑,催紅劑能把葡萄提前催紅,也會傷害枝葉。催紅的葡萄粒大,好看卻不好吃,可貨賣一張皮,每年的盛夏都有大城市的汽車來園地高價收購。王書記說到這兒,嘆息一聲,“人心變了,都是金錢鬧的。”說話間,王書記已剪下一籃葡萄交給礦花嬸,讓她回礦帶著。

回到園頭小屋,屋內有幾件農具,一張小床,床前一張小方桌,桌上有熱水瓶和水杯。礦花嬸坐在小凳上倒上一杯水放在王書記的面前,問起他的生活狀況。王書記說:“葡萄園的旁邊還有二畝莊稼地,收成夠我和小燕子爺兒倆的口糧,再加上我的退休金,生活沒問題。”礦花嬸突然問:“王叔,咋只您和燕子爺兒倆過日子呢?燕子的父母在外地工作嗎?”王書記臉色沉重,點上一支煙,說起家庭變化。

王書記就一個兒子,從小隨母親在農村生活。后來王書記想把老婆孩子遷到礦上去,又考慮年邁戀家的父母無人照顧,因此沒遷。后來父母相繼過世,兒子也長大了,便在農村結婚成了家。兒子婚后生有一女,就是小燕子。王書記退休時,本想讓兒子接班當一名礦工,當時礦上正在搞體制改革,減員增效,王書記就打消了讓兒子接班的念頭。兒子對父親說:“您老這也退休了,又不讓我接班,單靠承包地不行,給我買臺車吧,趁年輕,我想跑運輸,將來供燕子上大學。”王書記考慮兒子的想法不錯,就傾其所有,為兒子買了臺江淮牌貨車,并囑咐兒子說:“以前家中的事都是你操心,現在我退休了,身子骨還硬實,能照顧好家庭。你在外跑運輸,不用掛念家里,行車時集中精力,注意安全。”兒子點頭應道:“請爹放心,兒子已是中年人了,懂得輕重。”哪知兒子駕車上路不久,便發生了兩車相撞的惡性事故,雙方車毀人亡,各認倒霉!

兒子去世后,王書記老伴心疼不過,不久也告別了人世。王書記考慮小燕子的媽媽還不到四十,人生的日子還長,就勸道:“燕子她媽,你還年輕,我不能讓你太受委屈,你把燕子交給我,就放心的往前邁一步吧,公公不怪你。”并把家里的存折交給她作陪嫁。燕子的媽當時舍不得離開這一老一少,但沒撐多久,還是抬身換家了。當時燕子十二歲。

聽了王書記的敘述,礦花嬸心里酸酸的。王書記又點上一支煙,緩和一下沉重的氣氛說道:“燕子懂事聰明,高中畢業后說啥也不愿再讀了。她如果參加高考,老師和同學們都說她準能考上不錯的大學。氣得我真想打她一頓,可又下不去手。我知道丫頭心思重,怕考上大學得到外地去讀,撇下我一個孤老頭子在家她不放心。”礦花嬸問:“這是燕子對您說的嗎?”王書記搖搖頭:“她的那點兒小心思還能瞞得過我?不讀就不讀吧,只要熱愛勞動就中。”礦花嬸又問:“燕子今年多大了?說婆家沒?”王書記搖搖頭說:“孩子今年二十二,早兩年我就想托人給她找婆家,她不同意。婚姻自主,我這個老黨員又不能實行家長制。”老人說著,轉換話題,“咱回村吧,家中冰箱里有現成的魚肉,中午咱爺兒倆好好喝幾杯。”

又是一年的金秋,國慶節這天,礦生要結婚了,新娘子是小燕子。

徐敬忠: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淮北礦業集團淮北選煤廠退休職工。曾出版過長篇小說《饅頭情》《龍山兒子》及短篇小說、散文、寓言等文學作品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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