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的故事

直到今天我還是稀里糊涂不甚明白我徹底栽了的原因是什么。

我認為自己有一定的能力一定的水平一定的經驗，否則怎么能在那八位礦長走馬燈似的交替中巋然不動穩如泰山地坐著那把辦公室主任的交椅？

參加工作二十多年，開始伺候隊長支部書記后來伺候礦長黨委書記，成天跟黑板報廣播稿講話總結經驗材料會議通知之類的東西打交道，慢慢地由不脫產變成半脫產變成全脫產的以工代干的正科級，從小姑娘熬成了大姑娘熬成了小媳婦熬成了大媳婦，雖然最終未能熬成叱咤風云頂天立地說一不二的婆婆，但能由一個戴柳條帽穿膠靴屁股上吊個礦燈的窯黑子混成個人模狗樣多數人見了面帶笑容少數人遇上點頭哈腰個別女郎看到暗送秋波的角色也確非易事。要說沒有奧秘那是蒙人哄人胡說八道，不夠朋友不講哥們兒義氣。

那一天同一位搞文學的朋友關起門來躺在沙發上天南海北沒邊沒沿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胡侃。他說干你們這一行的真他媽無聊真他媽的沒勁，別看你們在人前昂首挺胸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實際上不管你承認不承認相信不相信你們充其量不過是扮演著一個狗腿子的角色！我當時臉像豬肝像茄子真想破口大罵甚至想用拳頭讓他的面部來個遍地開花，可畢竟是多年的哥們兒了，忍了忍下不了這個手。昨天，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這句話，晚上躺在那軟得能陷進去能閃了腰的席夢思上翻來覆去老覺得身下有圖釘有蒺藜蛋什么的。讓老婆毫不客氣地在大腿上擰了出幾朵燦爛的花兒之后，才老老實實規規矩矩趴在那里苦思冥想直到凌晨終于悟出點道理來。這句貌似平淡粗俗不甚文雅的話實則蘊含著深刻的道理，這小子簡直是個哲學家思想家心理學家，如果我現在是個經理董事長暴發戶什么的，一定把他那些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式的人生妙語整理出版印在燙金的小冊子上，在全礦全局全市全省全國全世界大量發行，這些話對于我們談戀愛找工作要房子評職稱升工資提拔出國大有幫助，說不定我也能一炮打響引起轟動！

我們這個辦公室不大，滿打滿算剛四十九個人。我是這個辦公室的一把手但不是這四十九個人的一把手。

這四十九個人品種齊全應有盡有，這四十九個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貧有富有好有壞。有萬人之上的礦長有提壺打水擦桌子抹凳子的衛生員。辦公室是礦上的窗口是礦長的眼睛，辦公室是什么都得管什么也管不了的不管部。主要任務是寫材料打材料印材料發材料接待外賓內賓安排客飯住宿車輛傳閱文件通知會議發放報刊;次要任務的內容更是包羅萬象，如打架離婚兒女不孝鄰里不和工亡家屬鬧事第三者插足代替領導考試逢年過節給領導送東西等等。

一提起給領導送東西我就火冒三丈我的氣就憋得肚子咕咕叫，如果不釋放馬上就會像汽球爆炸一樣炸得粉身碎骨。要在一個月前，你就是用皮鞭抽麻繩勒把明晃晃的刀子擱在我的脖子上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我的腦袋也休想從我的嘴里掏出這些話來。我寧可讓它在肚里發了霉腐爛掉化成糞便也不會吐一個字。好在如今頭上那頂連頭皮也遮不住的烏紗帽飛了，說不定會換上一頂能承受三十公斤重的石頭的專門為窯黑子們訂做的膠殼兒帽，走進那六塊石頭夾一塊肉的地球深處，我還有什么害怕的？

那天是農歷八月十四，離我國傳統的節日八月十五中秋節只剩一天了。服務公司招待所食堂把提前炸煮烹飪的雞鴨魚肉和采購回來的瓜果梨桃準備得熨熨帖帖，即使用雞蛋里挑骨頭的目光也挑不出半點兒毛病來。可這些想吃葷又怕沾上腥氣想當妓女又想立貞潔牌坊的小子們高就高在這點上，一切準備就緒之后把電話打到我的辦公室，說馬主任馬主任你有權你有車，這件事你辦最合適最方便最有條件。我心里不想干嘴不敢說還得裝出十二萬分想干的樣子，然后把要送的東西一件一件裝在車上挨門挨戶送到領導家中，最惱火的是有干的份兒沒吃的份兒，干生氣沒說的只有把氣咽在肚里把話藏在心里，你雖長著嘴但那嘴只是擺設，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像這種差事一年一次兩次或者三次還好說，可他媽咱們中國人的禮節就是多，不愧是五千年的文明古國不愧是禮儀之邦，有些后起之秀們還嫌古人們定的節日不夠多不過癮，在原有的基礎上不斷創新不斷發展。什么五一勞動節六一兒童節七一建黨節八一建軍節九九重陽節十一國慶節新年春節再加上什么植樹節教師節護士節掃盲節文明禮貌月愛國衛生月，由節發展到月大有發展到年的勢頭。一年我們得裝幾次搬幾次扛幾次送幾次爬多少臺階流多少臭汗遭多少白眼？

別看我們辦公室有四十九個人，可那是領工資領獎金領勞保用品的人數，輪到干這種活兒時就寥寥無幾了，你能讓人家礦長生產礦長機電礦長經營礦長基建礦長后勤礦長黨委書記副書記紀委書記總工副總工安監處長工會主席去干這種活兒嗎？你敢讓司機不出車打字員不打字復印員不復印服務員不打掃衛生收發員不送報紙雜志辦公室不辦公去干這些嗎？況且，干這種活兒不能大張旗鼓發動群眾大打人民戰爭，干這種活兒既不能在白天也不宜在晚上，最佳時間是在似黑非黑天色朦朦朧朧大多數人下了班正在做飯擦地炒菜洗衣服看電視很少出來的那一段特定的時間內。這是我多年來經過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反復實踐反復認識反復推敲總結出來的寶貴經驗。因為這種事讓太多人看到了影響不好——主要是對領導們，盡管現在這類事情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人人明白那其實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兒。領導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明沒夜任勞任怨扎根礦山以礦為家付出了青春年華心血汗水，為養好革命的本錢吃點兒喝點兒抽點兒拿點兒補補身子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可誰能保證沒那么幾匹害群之馬不近情理不明禮義信口雌黃捕風捉影把這些事無限上綱到廉政建設方面，貶低領導們的光輝形象呢？因此，作為全礦的窗口礦長的眼睛我們必須意志堅定毫不動搖千方百計全力以赴去維護領導們的威信和形象，于是這個光榮艱巨意義重大的重擔自然而然地責無旁貸地落到了我們幾個男子漢的肩上。我這個辦公室主任應該也必須以身作則率先垂范充分發揮先鋒模范作用！

八月十四下午，我們五個人連家也沒回飯也沒吃集中在車隊的倉庫里。看看已到火候，一個個精神抖擻斗志昂揚摩拳擦掌勁頭十足乘客貨車箭一般沖出戰壕。我們到一處停一次送一家少一家只用了一小時就完成了全部任務的百分之九十二點三。其速度之快行動之利索干勁之大足以讓那些名符其實正兒八經地地道道的裝卸工們望塵莫及甘拜下風，剩下的百分之七點七是紀委書記那一份。出發前我曾見過他正在利用業余時間聚精會神一絲不茍跟幾個人調節生活，桌子上那副綠色和白色相間的有機玻璃制作的麻將挺精致挺漂亮挺討人歡喜。他頭也不抬不大耐煩地說你們去吧去吧快去吧，家里有好幾個人呢，我今天手氣不好真他媽背紅塔山輸了一盒零十二棵。我們驅車來到他住的那幢樓那個單元前，他那剛滿十八歲個子不足一米六長得連狼也未必敢吃的公子正挽著一個亭亭玉立猶如出水芙蓉的妙齡女郎從過道款款飄來，見我們幾個人扛的扛抱的抱抬的抬要去他家時，那公子哥兒頓時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嘴里不干不凈地沖我們發出了“麻?煩遲不來早不來偏偏我們下了樓要出門時你們才來”的響屁，我狠狠地教訓他道老子像你爹那會兒如果不搞計劃生育兒子也有你這么大了你他媽的小王八羔子算什么東西什么玩意兒還想教訓老子？你還不是倚仗你老子那點兒權勢？憑你小子算?不長算蛋不圓你老子一死你比?還黑紫。當然，我這幾句話是在心里說心里講嘴上臉上一絲一毫也沒說出來，說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句：是你爸爸讓我們現在來的。

回家的路上，手下的幾個嘍啰憤憤不平怨聲載道說你太老實太窩囊太稀松太無能活脫脫軟蛋一個軟柿子一只。我沒有分辯沒有解釋沒有發火只是淡淡的一笑，心里說你們乳臭未干黃嘴岔窩子還沒褪盡三更天生下四更天死了連個咕咕鳴也沒聽見你們知道什么？礦長像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一直換了八茬我卻巋然不動憑的不是口才不是文才而正是這種窩囊。至于在第九任礦長的手里栽了不是因為我太窩囊了而是窩囊得不夠！

據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四年整理的《礦史》記載，我們這個礦誕生于那位讓蔣介石無可奈何能把鐵路變窄的聰明絕頂的土皇帝閻錫山統治山西的時期。由此推算，我們這個煤礦已屬于年愈花甲的老頭子已到了離休或者退休的年齡。不知道是它的意思還是領導它的人的意思，我們這位體力不佳精力不濟耳有點兒聾眼有點兒花背有點兒駝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老頭到現在還養活著五萬四千三百二十一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好好壞壞的子子孫孫們。這五萬四千三百二十一個子子孫孫中有正式工長期合同工農民輪換工臨時合同工季節工離休干部退休工人職工家屬待業青年學生兒童，僅副科級以上坐在那兒吃皇糧俸祿的以工代干或正式干部就有五百四十三人。礦上的礦長像闊佬們的情人隔幾天換一個，辦公樓蓋了一座又一座，干部調了一個又一個，最后科室越來越多干部隊伍日益壯大，壯大得無法安插。有一個科科長副科長加起來不多不少整整十個，要是都上班的話辦公室連辦公桌也擱不下。我參加工作十多年中礦長換了七六一十三個，在我當辦公室主任這八年里伺候了趙錢孫李周武鄭王八任礦長，任職時間最長的三年一個月零五天，最短的三個月零六天。去年一年十二個月中我們礦不知是跟上鬼了還是鬼跟上了，沒有一個月完成生產計劃沒有一個月按時領到工資，礦上沒有一個月不是求爺爺告奶奶低三下四磕頭搗蒜龜孫子似的到銀行去貸款。有位領導出差需要一千塊錢，財務科長圍著桌子推磨般的轉了九九八十一個圈兒，連頭也轉暈了分不清東南西北最終也沒能轉出一個鋼镚兒來。科里的一個職工看科長轉得乏了轉得累了動了惻隱之心從家里拿出了一千元現金。我們礦的人一出門，不管是在本局本市本省還是到了海南的三亞黑龍江的漠河新疆的哈巴河，只要出不了那塊原來呈海棠狀后來變成大紅公雞的版圖，不論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蒙人漢人回人藏人維吾爾人哈薩克人……誰見了都會自動避開。有人問過根由，因為問話人的態度誠懇感動了人家人家才直言不諱地透露出這個秘密：你們身上有種香不香臭不臭酸不酸苦不苦甜不甜辣不辣說不清道不明讓人直想嘔吐的特殊味兒。賈伯樂賈礦長把我免去的原因是不是一到礦上他那獵犬似的鼻子嗅到我身上也存在著這種特殊味兒？

兩個月前的那個中午晴空萬里陽光普照，天上沒有一朵云地下沒有一絲塵，天藍得如海水太陽紅得似火球。這個時候，奧迪尼桑蘭鳥皇冠魚貫而來紛紛停在礦辦公樓下。如果再加上警車摩托車便衣武裝警察的話，人們會以為是國家元首外國總統國務院總理副總理部長之類的重要人物來視察。一個個紅光滿面大腹便便的人從一輛輛閃光錚亮的高級臥車中緩緩鉆出，邁著八字步拾級而上走進了礦會議室。那時候我也在場。雖然會議室里坐著的三十多個人有三分之一沒見過面，但我憑著直覺一眼便猜中那位比在場的人都高出大半個腦袋少說也有一米九○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風度湃灑氣勢不凡的人便是決定我命運的新上任的礦長。我不知道他當時有沒有這種感覺，也許他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或者連小人物也夠不上的人物，如同一個在地上爬行的螞蟻，路上的行人有意無意都可以將你踩死踩成粉末而臉不紅心不跳，心安理得好像這件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根本談不上什么內疚遺憾不安慚愧。

果然局長指著他向在場的人介紹時他恭敬地站起來一臉謙虛一臉微笑一臉的恰到好處。局長說新來的礦長姓賈名伯樂屬小龍，的不是四十歲而是二十八歲，原來是總工辦的主任工程師中國礦院的碩士高才生全局最年輕的礦長后起之秀燦爛耀眼的新星。局長后來講的話我是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或者是本來就沒有進也就無所謂出。我沒進耳朵的原因不是不尊重老局長看不起新礦長，而是因為我的思想拐了彎正琢磨研究新來的礦長這個不太順耳不大協調的名字。關于“伯樂”的解釋我記約有兩種：一說“伯樂”系春秋秦穆公時人，以善相馬著稱;一說“伯樂”為“天星”名，主典天馬。盡管兩種說法不同有人和神天和地之別，但有一點相同就是都與馬有關而且關系密切。我跟賈伯樂相遇是偶然的巧合還有今生有緣命中注定？究竟是福是禍是喜是哀不得而知。當時我斷定賈礦長的父母親或他本人為這個名字確實動了一番腦子下了一番功夫，而不像我那跟土坷垃打了一輩子交道斗大的字不識兩口袋的父母那樣隨隨便便在馬姓后面加了兩個字：拉車。這樣就構成了“馬拉車”這個完整的名字，這個名字簡直是俗透了土透了糟透了，哪像人家“候登山”“于得水”“牛得草”“海連池”之類的名字有詩意有深度有水平有魅力？馬拉車，馬拉車，其實最倒霉的馬無非也就是拉車，就沖這個名字不受一輩子罪才怪！不過，我認為賈伯樂的名字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那就是他那先天不足的姓氏使原來光彩奪目的名字蒙上了一層陰影，變得光怪陸離似是而非自相矛盾。

掌聲把我開了小差的思路矯正過來，那掌聲雖不如雷鳴卻也貫耳，刺得人耳膜隱隱作痛。原來賈伯樂礦長正在同我們礦的黨政工團領導他今后的同僚們一一握手。這種寫在臉上的千篇一律的表情制造出來的祥和氣氛把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表現得淋漓盡致。

當賈伯樂賈礦長向我走來時我感到一座沉重的大山向我壓來。在這座巍峨挺拔的大山面前我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卑微，我擔心自己給壓垮給碾碎給擠成粉末。他跟我握手時完全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那只紅潤肥厚細膩光滑酷似蒲扇的巨手，僅僅用手指就完全覆蓋了我那只青筋遍布瘦骨嶙峋的爪子。我強烈地感覺到他身上輻射出來的逼人的寒氣，像樹蔭像陰風像氣場。他握住我的手說，馬主任相信我們以后能很好的合作相信你能一如既往地工作相信你會全力以赴拉好這掛車。賈礦長說這番話時面帶微笑和藹可親讓人感動，但我臉上的表情卻像凝固了一樣呆滯刻板，千方百計也未能調整過來。我同時感覺到的還有那雙眼睛里射出來的兩束X光倏地穿透了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脾我的肺我的腸我的胃。

那天我是茶不思飯不想酒不沾煙沒抽，渾身少氣無力悶悶不樂迷兒吧噔，晚上我千真萬確實實在在地變成了匹老馬，步履蹣跚大汗淋漓拉著一輛裝滿貨物吱吱扭扭呻吟不止的木輪大車。車把式坐在車轅上頭戴皮帽身穿皮衣足蹬皮靴手執皮鞭，嘴里興致勃勃地哼著不知道是譚詠麟劉德華郭富城還是張雨生唱過的幾首流行歌曲，拴著紅纓的大鞭子在我的頭頂上無休無止沒完沒了地劃著圈兒。腳下的路像女人們的裹腳布又窄又長，一側是蜿蜒起伏白雪皚皚的大山一側是霧氣騰騰深不見底的溝淵。遇到一個陡坡，我鼓足力氣向上沖去，沖到半坡氣喘吁吁體力不濟稍稍停頓了一下，耳邊響起了尖銳的鞭聲耳朵上像錐子給扎了一下馬上有一股黏糊糊的液體從耳邊淌到臉上脖子上身上，我不敢怠慢咬緊牙關再鼓干勁準備勇攀高峰，眼看就到坡頂的時候，沒提防腳下一滑雙腿咯噔跪在地上，大車由慢到快哧哧溜溜滑了下去。準是我的叫聲驚動了妻子，她聽了我的講述之后喜笑顏開滔滔不絕地發表著她的高見。她說夢是夢現實是現實夢和現實絕對相反，她說這不是講迷信我媽我奶奶我奶奶的奶奶她們都這么說。她們說夢見死是長壽夢見水是財夢見蛇是錢串子夢見娶媳婦要死人，你夢見掉進溝里是要高升，說不準新來的賈礦長要提拔你重用你，你必須抓住這個機會把握這個機會利用這個機會萬萬不能錯過這個機會，錯過這個機會你就可能再沒有機會了。我說我不想利用這個機會也不會利用這個機會。我活了四十年拉了二十年的車小伙子拉成了小老頭黑頭發拉成了灰頭發，拉得精疲力竭四肢無力累得要死現在很想清靜清凈休息休息找個沒人打擾的地方美美地睡上七天七夜！妻子一臉冰霜背過身子。我不小心碰著了她她領會錯了以為我想干什么用她那如椽的胳膊肘在我排骨般的腰部點了一下，疼得我殺豬般的地吼了一聲。

不是我拍領導的馬屁，我們賈礦長是個實干家是職工的貼心人是全礦的好火車頭。來礦沒幾天就為職工辦了幾件實事好事深得人心的事。關于他的傳聞很多，因為這些傳聞大同小異相差無幾，為了避免讀者說我是為了賺稿費這里只舉幾個典型的有代表性的例子：夜里他送工傷去醫院挨門挨戶找大夫，有幾個穿白大褂的男男女女圍在一起甩撲克，聽到他把門敲得山響有個女人邊開門邊罵半夜三更又不是死了人著了火你著什么急你像個土匪地痞流氓賴小子一點兒也沒有修養不懂文明禮貌。他只吼了一句我是賈伯樂是這個礦的礦長你他媽的廢話少說趕快給我搶救工傷。事后那幾個人當月的獎金全給扣了還在全礦干部會上做了深刻的檢查，簡直是大快人心;有個退休工人半夜把電話打到他的辦公室說我自從住到這個樓上五六年了樓上廁所的下水就沒有通過我好話說了千千萬腿都跑細了就差給人家跪下磕頭了也不頂屁用，今天找到你的頭上你是一礦之長你管不管呀？他只回了一句說我知道了就壓了電話。第二天那位老工人就提上酒拿上煙來找他道謝，他說老師傅我抽你一支煙可以但全留下不行那是打我的耳光要我的好看，況且那些是工人們干的我只是動了動嘴連胳膊也沒伸一下;有人反映連續三年總務科給職工分的油分量不足他就攔住已經分上油的十位職工挨個兒把他們的油壺稱了發現有短三兩的有缺四兩的有差半斤的最多的三個整整少了八兩，他當即通知干部科把總務科長免了，凡是參與分油的每人下浮一級工資半年以后根據本人表現再定……

這些傳聞有真有假有的半真半假。不過自從賈伯樂賈礦長來了之后要車的少了司機們清閑了讓我最頭痛的幾件事銷聲匿跡了。以往領導們走親戚看朋友老丈母感冒小姨子做滿月侄兒招工外甥上學天暖時釣魚天冷時打獵等等等等都要用車，十三個領導十臺小車不停地跑還是忙不過來。賈礦長不像有些本事不大架子不小去不足三百米的家屬區也要坐車，車去得稍慢一點兒就耷拉了臉甚至還要大發雷霆興師問罪。賈礦長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徒步深入現場調查研究了解情況解決問題。頗有點兒過去開明的皇帝微服私訪的味道。想見賈礦長真不容易，他常常是八點在坑口九點就去了家屬區十點又出現在食堂里，很像外國電影中的傳奇人物“佐羅”來無影去無蹤。

有天中午我寫材料沒回家，聽見樓道里有人吵吵，出去一看是幾個穿工作服戴膠殼帽的井下工人，每人手里端著個飯盒罵罵咧咧向礦長的辦公室走去。我緊走幾步追上了他們，我說賈礦長不在剛去招待所休息，這點兒小事不需要找礦長應該找食堂的管理員總務科科長后勤礦長。正說著賈礦長推門出來，臉面慈善得像個佛爺態度謙和有如見了頂頭上司。他把那幾個工人叫進辦公室先遞煙再倒茶然后詢問情況，跟他們說：一線的同志們很辛苦，礦上幾萬人就靠你們養活，大家有意見說明我這個當礦長的沒有盡到責任，請大家委屈一下我馬上著手解決這個問題。沒一會工夫那幾個工人端著飯盒說說笑笑地走了，那神情像吃了糖喝了蜜得了貴子分了房子。賈礦長送他們出來，看了看我笑了笑什么也沒有說。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拿著寫好的材料去找賈礦長審閱。碰到一個熟人，他一見我就問賈礦長在不在。我回答說剛從調度室回來。他說馬主任你給咱評評這個理，到底是咱有理還有無理了，他媽的他們當頭兒的兩套三套四套五套房子也能要，連他們的親戚朋友親戚的親戚的朋友的朋友也跟上沾光，我上有七十高齡的老母親下有二十的姑娘十八的小子一家三代五口人至今還擠在一套小雙居里，老婆哭兒子罵成天鬼打鬧活怎么過？好不容易給調了套大點兒的房子，住房證也給換了房費已扣了三個月就是他媽的住不上房！找科長找礦長找書記你推他他推你推來推去誰也不管，都說管不了都把我當乒乓球打。我說我領你去見見賈礦長，賈礦長最關心最體貼老百姓的苦衷，你老兄別發火，見了他慢慢地把情況講明白保證你不出三天就能住上大房子！誰知賈礦長剛剛聽了個開頭就連連搖頭頻頻擺手說老同志你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我剛來沒幾天對這些情況了解得還不深不細不全面不準確，所以這件事你必須去找房管科長后勤礦長，這是他們的工作范圍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說管不了就真的管不了？你跟他們說就說我賈伯樂對他們講誰要是管不了沒這個能耐沒這個本事干不了這個工作就讓他來找我。到時候他們要是來找我這個事不就好辦了嗎？對不對？那人糊里糊涂點點頭走了，也不知道他聽明白賈礦長的意思了沒有。賈礦長見他走了，一板面孔對我說，老馬呀老馬，這個問題十分敏感十分棘手十分復雜，誰見了也是往外推生怕推還推不掉你怎么能領他來見我？

我望望賈伯樂賈礦長，覺得他真是一首朦朧詩一幅抽象派的畫一個深奧晦澀的謎。

眨眼間星期六到了。星期六比星期五好，是個讓人眉開眼笑想入非非的好日子。人們巴不得一個星期有六個星期六。一到這天下午探親的訪友的搞對象的上舞廳的該走的都走了，連往日擁擠不堪的交通車也變得空空蕩蕩，你可以在里邊睡覺在里邊打滾兒或者在里邊打撲克再或者搞什么你愿意搞的活動。誰也說不準這個沒有下紅頭文件沒有在大會上進行宣傳貫徹小會開展討論發言然而大部分人都自覺遵守主動執行的規矩是什么時候形成的。事實上這也不能埋怨哪個同志的思想覺悟不高缺乏革命的紀律性，因為在星期一到星期五的五天中有一多半人在一多半時間里不是看報紙聊天就是品茶搞手工業。哪個家庭男人女人孩子們穿的毛衣毛褲毛背心線衣線褲線坎肩不是利用公家的時間完成的？一個有一萬兩千名職工的煤礦機關，科室總務后勤機電供應等等地面職工就占去百分之七十，你不讓他們從這個門進去那個門出去說東道西說長道短嗑瓜子抓鬮捉大頭又能干什么？反正也沒有多少干的也沒有一筆可觀的獎金吸引他們制約他們，他們在一起拉拉家常溝通溝通感情總比出去賭博打架嫖娼賣淫胡作非為有利于安定團結吧？

打字員小米是那天下午三點五十分出現在我辦公室門口的。她沒進門，只是倚在門口一言不發，用那雙明亮清澈會說話的眼睛瞟了我一下。其實她即使不瞟不看我也能號準她的脈，知道她想說什么想干什么。不等她啟開那薄薄的紅紅的性感的小嘴唇我就把早擱在嘴里的話拋了出去：我說現在是什么形勢不用我說你們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咱們想吃涼粉最好還是看看天氣是陰是晴是冷是熱，要不吃壞肚子還得打針吃藥上醫院找大夫。她撇撇嘴昂起頭振振有詞地說，主任今天是哪一天難道你忙得頭昏眼花記憶力衰退給忘得干干凈凈？今天是周末是歡樂的周末是開心的一刻不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和黑色的星期五，也該讓我們松弛松弛調節調節了，要不就該骨頭僵了關節銹了，人家其他科室的人回家的回家沒回家的一上班就拱豬的拱豬放火的放火。我說人家是人家咱們是咱們，誰叫咱們是礦上的窗口礦長的眼睛呢？其實我嘴里這么說手早癢癢了。以往我們辦公室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星期六除了開會或者有什么重要文件材料非打非發不可，盡管比其他科室晚兩個小時，到四點也就準時開了攤。下跳棋的下跳棋拱豬的拱豬三進貢的三進貢壘長城的壘長城，用人們的話說是學習文件五十四號、一百六十二號）開展“愛我長城愛我中華”的活動。輸的一方要有所表示多少也要帶點刺激，或買橘子西瓜葡萄花生或頂枕頭頂臉盆臉上貼紙條畫圓圈。看小米的臉上寫滿了失望我有點兒憐憫，安慰她說，現在是特殊時期非常時期，今天下午你得把那個材料打出來，星期一開會賈礦長要用。想打撲克下了班利用咱們的時間打到幾點都行，完了我讓車送你們，想吃飯給你們開一桌，標準一百五十元。小米說就數咱們倒霉就數咱們事情多，咱們這礦上的窗口礦長的眼睛工資不比人家高獎金不如人家多，工作就數咱們忙自由就數咱們少越干越撮火越干越沒勁！

下班之前，我拿著打好的材料去找賈伯樂賈礦長，賈礦長翻了翻說太長太長太長，比政府工作報告還長，要這么長有什么用？以后寫材料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有什么寫什么石頭搗磨扇石（實）打石（實），大道理假話空話大話沒用的話一句也不要，越簡單越好。我說那我晚上再修改修改壓縮壓縮你看壓到多少字為好？他說不用了不用了這一次就這樣吧。聽說你愛人工作也挺忙，你的兩個孩子都上學晚上還要上自習，你不回去誰給他們做飯？以后要盡量減少會議減少不必要的加班，壓縮無意義的材料，騰出時間來搞搞調研。本來人們就不喜歡開會，你再講那些空話大話沒用的話誰聽？還不是浪費時間白磨嘴皮子白白浪費感情？尤其是咱們煤礦的干部煤礦的工人都喜歡直來直去見不得拐彎抹角，老馬你說是不是呀？我連連點頭稱是。這也許是我們這些人在領導面前的習慣性動作。不過今天的點頭可是誠心誠意心服口服不摻半點兒水分。

賈礦長上任一個月那天上午突然打電話給我，讓我立即通知辦公室的全體人員開會。我把打字員復印員服務員收發員小車司機一個不落地集中在會議室里。小米悄悄問我：是不是又要傳達中央文件評選先進勞模評定職稱晉升工資為貧困地區捐款？我說你說的一個也不對，今天會議的中心內容是研究給你找個什么樣的對象，是搖頭擺尾走一步哼一聲的還是穿皮大衣戴二餅的？人們轟的一下笑了，笑得很響很開心。

當賈礦長那鐵塔似的身軀往會議室的地下一戳，我真真切切地聽到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后像雨后的春筍“噌”的向上躥了一截，包括那些平時天是老大他是老二除了交警誰也不尿開會吊兒郎當交頭接耳坐沒坐樣站沒站樣的小車司機們。賈礦長滿面春風地抬起右手向下彎曲片刻，那姿態絕對瀟灑絕對漂亮，既不失大將風度又顯得極有修養。這輕輕一點像點在了開關停止按鈕上，所有的人像機器人一般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同樣瀟灑漂亮干凈利落，我敢說那整齊劃一的動作絲毫不亞于閱兵式儀仗隊那些受過專門訓練的士兵們。讓人奇怪的是這三十多個人落座時竟然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好像練就了一身高超的輕功。

那天的會短得讓人吃驚讓人遺憾讓人無法相信那是礦長在給人們開會。會議前前后后用了四分三十五秒，大概可以寫進吉尼斯世界紀錄中去。賈礦長在會上如同口袋倒西瓜噼里啪啦發表了三點指示：要求辦公室的全體人員一不要狗仗人勢以權謀私;二不要拉幫結派搞團團伙伙;三不要陽奉陰違拍馬溜須。最后希望大家解放思想開拓創新大膽改革爭取主動為領導當好參謀當好助手，不要縮手縮腳前怕狼后怕虎，說完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我一下。

幾天來，賈礦長眼睛的余光一直貯存在我記憶的屏幕上，不時忽閃一下。

我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反反復復地檢點著自己這一段時間的言行和這一段時間的工作。

自賈礦長來礦后，我每天早上七點三十分準時來到辦公室，也就是說比往常整整提前了半個小時，上了班先擦桌子后抹凳子然后掃地打水，八點準時去礦長辦公室。礦長在就請示一下工作不在就檢查一下被罩床單是否該換茶葉筒里的茶葉需不需要添加地下的痰盂有沒有污垢蚊帳上面有沒破口等等。至于材料方面，自上次他說過之后，我已基本掌握了他講話的規律，大抵是一安全生產二經營管理三后勤服務的老三段，而且還找到了一個決竅，礦上每次召開大會前都要提前一天或者兩天召開黨政聯席會議，只要把他在會上講的話記得全面一點兒仔細一點兒然后稍加整理講話稿就成了，而且不用修改即可過關。

其實寫材料這營生跟其他工作一樣，說好干也好干說不好干也不好干，關鍵是你會干不會干而不在于你能干不能干。給礦長寫材料當秘書不光文字得過了關還要懂得一點兒井下的生產工藝技術術語。其實煤礦的全部工作概括起來就是“安全生產質量標準化”這九個字。這兩年又提出了抓管理上等級抓經營提“雙效”，寫材料時不外乎增加幾個諸如“限產壓庫呀四位一體呀價格價值背離呀市場經濟呀三角債困擾呀外運能力有限呀眼睛向內練好內功呀狠挖潛力降低成本呀強化管理提高素質呀努力拼搏開創新局面”之類的新鮮詞兒。常言道：天下文章大家抄就看你會抄不會抄。我下過幾年井，采掘運通地質調度說不上樣樣精通起碼也略知一二。寫起文章行云流水輕松自如絕不會出現張冠李戴牛頭不對馬嘴的笑話。自己熟悉的展開寫，寫得細一點兒深一點兒;不熟悉的或沒有把握的少寫一點兒一筆帶過。這就叫有詳有略該長則長該短則短。是長是短要根據具體情況靈活掌握。在這個礦當了八年辦公室主任，什么檢查驗收企業升級全面質量管理節能計量經營活動分析一通三防會戰機電運輸現場會信訪調解座談會等什么樣的會議沒見過，什么樣的材料沒寫過？說實話所有的材料都他媽的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兒，只是重點不同角度不同罷了。像廚師炒菜一樣，就那么幾樣菜那么幾種作料要做成粵菜川菜湘菜魯菜，什么菜的做法還不是大同小異？區別就在于加的作料不同。至于飯菜做得好與差可口不可口并不在于菜的本身而在于領導們的口味。他愛吃酸的你多加點兒醋愛吃咸的多擱點兒鹽愛吃辣的多放點兒辣子愛吃甜的多擱點兒糖愛吃怪味的你就酸甜苦辣一齊上。掌握了這個絕招兒之后什么樣的文章寫不了？至于質量高低另當別論，要緊的是領導滿意。

我自忖這方面沒什么差錯。但賈礦長眼睛里的余光似乎提醒我，他對我的工作不怎么滿意。這一點至關重要絕非兒戲，決定著我頭上的烏紗帽是留是丟。二十多年來我流了多少汗熬了多少夜費了多少力忍了多少氣好不容易才換來的這頂小小的烏紗帽，一旦丟了對不起祖宗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妻子兒女對不起親朋好友更對不起自己。

我沒有別的辦法別的出路，只有更仔細更認真地檢查自己的言行和工作中存在什么紕漏。我點上一支煙打開筆記本。這是我當辦公室主任八年來養成的習慣。筆記本隨身帶，凡是領導的講話指示我都記下來，不能說一字不差最起碼也能達到八九不離十。哪怕這位領導咳嗽放屁我也要做個記號。

我一字不落地品味推敲著賈礦長那天給我們辦公室全體人員開會時做的指示，回憶著他說話時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我終于想起了他是在說最后那幾句話時用眼角的余光瞟了我一下。

大約三天之后，賈伯樂賈礦長打電話叫我。一進門他又是讓座又是沏茶又是遞煙，那親熱勁兒和氣勁兒簡直比見了多年不見的老同學老戰友老朋友老同事還熱情百倍。你就是一塊冰涼的石頭遇到這種場合也會給焐出水珠來。

他說馬主任老馬馬拉車同志，你參加工作二十年了，當了八年辦公室主任前前后后送走了八位礦長，我從礦大畢業才五年在你面前是初出茅廬的小學生，沒有實踐經驗。今后咱們礦的工作能不能搞好搞上去靠我一個人不行，我就是渾身是鐵也碾不下幾根釘子，眾人拾柴火焰高團結起來力量大。常言說得好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我今天請你來就是想讓你給出出點子想想辦法提點兒建議定個調調，你千萬不要保守不要多心不要有什么其他想法，要襟懷坦白暢所欲言，即使說錯了也沒什么關系，咱們都是共產黨員我以黨性保證不抓辮子不打棍子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一席話說得我渾身熱血沸騰，連骨頭縫里毛孔眼里都是暖融融的麻酥酥的，好像喝了人參壯骨湯茅臺五糧液延生護寶液什么的。我參加工作二十多年當了八年辦公室主任伺候過八任礦長和成百上千的領導打過交道，從沒有哪個領導跟我面對面實打實推心置腹平等相待地談過一次話。

我真服了我的妻子。那天的夢真讓這娘兒們給言中了。這娘們兒說不準背著我研究過易經八卦推背圖弗洛伊德什么的。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知山知水不知深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今以后回到家里要老老實實積極主動的工作，即使評不上模范也得當個先進，免得被妻子踹了甩了淘汰了。

我當時感動得熱淚盈眶，說賈礦長我真是碰上了知音遇上了伯樂，我馬拉車辛辛苦苦窩窩囊囊拉了這么多年車今天才真正遇上了英主明君，能給你這樣的領導拉車我真是三生有幸，我就是累折了腰累吐了血站不起來在地下爬也心甘情愿。不過讓我馬上說還說不出個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你給我一段時間容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反反復復琢磨琢磨推敲推敲研究研究，然后給你寫個文字性的匯報材料讓你過目你看行不行？賈礦長喜笑顏開說很好很對正合我意，老馬那你多辛苦點兒少睡會兒覺在二十天或者一個月之內把匯報材料給我行不行？我說一個月之內保證交稿保你滿意要按時交不了貨我就自動辭職。

回家的路上有幾位熟人看見我后聚在一起指指點點嘀嘀咕咕，我問他們你們又在背后說我的什么壞話打我的什么主意，是不是又想吃西瓜了錢還沒有著落？他們異口同聲用朗誦詩的聲調說馬主任馬主任馬大主任我們剛才發現了一個奇跡，你走路第一次昂首挺胸神采奕奕，是買彩票中了頭獎還是交桃花運讓你這么開心這么高興？我說你們說的這是什么謬論放的什么狗屁讓我聽了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們沖我笑了笑，那神秘的笑讓人頭皮發麻渾身打顫。

一進家門妻子正在和面。我從筐子里取出了芹菜仔仔細細一絲不茍地擇了起來，妻子停止了和面，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像牛蛋仿佛看見了外星人飛碟國寶大熊貓或者什么出土文物，說哎呀呀哎呀呀這陽婆今天從西邊上來了？咱們結婚十幾年了你馬拉車甭說擇菜就是油瓶子倒了也沒扶過一下跑了水把鞋漂起來你也沒動一下，你是嫌我沒做好飯誤了你吃還是寒磣我挖苦我？說著那眼淚像開了閘的水洶涌澎湃滔滔不絕一瀉千里。

我說你這人真是不知好歹不識抬舉千真萬確是頭發長見識短是地地道道貨真價實的女人，我以為在外頭什么都干回了家什么也不干實在有點兒對不住你。今天心里高興想幫你干干反倒干出不是來了？我他媽純粹是吃飽了撐的溜溝子溜到胯骨上去了，你她媽天生受罪的命，把我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妻子馬上軟了下來，說老馬你別生氣坐下來消消氣你是喝茶喝麥乳精還是喝橘子粉？可惜想喝咖啡沒有咱們家沒人喝那苦巴拉嘰的玩意兒。咱們在一張床上一塊被子里頭挨頭肩并肩摟抱了十幾年你還不知道我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今天我實在有點兒不理解不明白以為你是中了邪什么，你要是有什么喜事順心事回來跟我說一聲不就行了？省得讓人左猜右猜摸不透就往歪里想。千不對萬不對都是我的不對我向你賠情道歉說聲對不起還不行嗎？你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想親就親想上床就上床想干什么我都聽你的，千萬不要生氣不要記在心里憋在肚子里。

我一聽這還差不多，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好他好還數妻子親我疼我理解我。我情不自禁扔下手中的芹菜抱住妻子小雞啄米似的在她的臉上嘴上脖子上叭叭叭叭地親個沒完。正好那天兒子不在，妻子幸福得如醉如癡兩條胳膊鐵箍般地纏在我的身上，我的衣服剎那間長出了兩個清晰的白手印。

中國有句成語叫“得意忘形”。現在回想起當時那種心境，我才意識到自己雖然耍了二十多年筆桿子用掉足有一卡車稿紙伺候了八任礦長，畢竟還嫩得如同白生生的豆芽兒！

這些年來我堅持的原則是凡事按領導說的辦，領導說東就是東說西就是，西每換一任礦長首先要以靜待動以不變應萬變要盡快摸準他們的脾氣愛好特點，就像中醫大夫看病一樣先相面再號脈最后下藥。跟領導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多請示多匯報禮多人不怪。挨批評時不要解釋不要分辯更不能反駁，不管批評的對與不對自己的態度要端正要虛心要面帶微笑，受表揚時不要得意忘形。當領導之間意見不統一或者發生矛盾時千萬不能隨便表態，假如聽到這個領導講那個領導的不對時你只能長耳朵不能長嘴巴。最好的辦法是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或者根本就不進。還有一點必須銘記在心的是誰的職位高誰的勢力大就按誰說的辦。

我之所以“栽”了不能埋怨別人只能責怪自己。我不是“栽”在別人的手里而是“栽”在自己手里。

賈礦長跟我推心置腹充滿信任親密無間談過一番話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構思那個自認為是為領導出謀劃策為改革鳴鑼開道具有劃時代意義具有開拓創新精神的宏偉藍圖。我走著想坐著想吃飯想睡覺想連同妻子干那種事兒時也想。我熬紅了眼耗盡了神身上掉了四五公斤肉鬢角添了不少白發花了三七二十一天寫出了洋洋兩萬言的改革方案。我捧著這個金娃娃金馬駒想象著賈伯樂賈礦長看了之后一定會贊嘆不已拍手叫絕稱我是草上飛赤免真正的千里馬是他的參謀助手左膀右臂智囊人物，還有可能跟我面對面手拉手坐在一起稱兄道弟邊斟邊飲徹夜長談。

我那個改革方案構思之獨特內容之豐富內涵之深刻文筆之老練思想之解放堪稱天下一流。

當我激動不已鄭重其事把那個改革方案放在賈伯樂賈礦長辦公室的寫字臺上之后，我完全沉浸在無比激動無比奇妙浮想聯翩的幻想之中。

我每時每刻都在期待一個偉大奇跡的出現！

奇跡終于出現了。

那天早上八點我一進辦公室的門突然覺得渾身燥熱、像有烈火在灼烤像進了蒸籠熱得難忍難熬，我脫去上衣依然如故只感覺到胳膊上腿上臉上身上每個毛孔里的汗水都像高壓水管滋滋直往外冒。瞬間衣服如從水里撈出來一般，不一會兒汗水從身上流到了地上流到了門外流到了樓道里。辦公室干事小豆推開門一看我那樣子嚇得哇哇直叫殺豬般喊了起來。

人們把我抬到了樓下送到了醫院。院長書記副院長護士長各科主任主治醫師們圍了一圈兒，他們說這簡直是今古奇觀他們說從來沒聽說更沒有見過這種病。他們奇怪我的身上又不通水塔不通江湖哪來這么多水？他們擔心我出汗太多會造成脫水，于是斷然決定馬上給我輸液每天十瓶先輸一星期再說。

剛剛輸了一部我的身體便不再出汗。院長說馬主任為了你的健康你的安全再輸一瓶看看情況再說。話剛說完低沉的嗚嗚聲由遠而近由弱到強越來越響，只見一股狂風卷著黃色的頂天立地的塵柱飛來，瞬間一片漆黑一片混濁天地渾然成為一體。約莫半個小時左右風住了但世界變成了黃的。

我仿佛有一種預感。果然小豆給病房打來電話：上午礦上召開黨政聯席會議決定免去你辦公室主任的職務。剛才正打印文件一股大風刮來把辦公樓的門窗都刮壞了電線刮斷了整個辦公樓沒電了。我十分坦然地告訴他并讓他轉告辦公室的全體同志我很好請他們放心。

我那個改革方案的核心部分是全礦機構的設置和干部的配備。雖然至今賈伯樂賈礦長沒有把底稿給我但我記得一清二楚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來。關于機構設置這一塊我寫了四個部分：問題的提出，現狀，存在的弊端，對策與設想。在最后一部分中我的設想是全礦精簡合并成四科二室，即生產經營科、物資供應科、安全工作科、生活服務科，綜合辦公室、監督辦公室。另外建議礦級干部實行一正三副，即，礦長兼黨委書記、生產礦長、經營礦長、后勤礦長。成立保證監督機構，每年對礦、科級干部實行民主選舉、無記名投票，按得票多少決定所擔任的職務。

這個故事馬上就要結束了，我知道這是一個平淡無味缺乏吸引力的故事，至于賈伯樂為什么免去我的職務我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當我向他提出質問時他翻來覆去不厭其煩老是重復那句話：你不適合當辦公室主任，你不適合當辦公室主任……我并不想當一輩子辦公室主任我也不稀罕這個連七七四十九品也夠不上的官銜，我只想弄個明白。可賈伯樂的回答太抽象太空洞不能讓人心服口服。

皇甫琪：山西原平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山西報告文學專業委員會委員。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尋找那半個圓》《雪兒》，長篇小說《龍宮》、長篇紀實《崞山下的古村落》等，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趙樹理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