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耀章
(蘇州大學 地方政府與社會管理研究中心,江蘇 蘇州 215006)
改革開放以來,在社會治理問題上,經歷了從社會“管理”到社會“治理”,以及從事實上的“治理社會”到“社會治理”社會化的認知過程。
在黨的十八大以前,政界和主流的學界都在談論、言說“社會管理”。如黨的十八大報告還提出“提高社會管理科學化水平”。可是,2013 年11 月12 日通過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公報中則首次出現以“社會治理”取代“社會管理”的提法,這里的“治”與“管”看似只是一字之差,卻是邏輯思路上的一次認知飛躍。一般“管理”強調的是自上而下的控制,而“治理”則強調的是多方主體共同參與。社會治理不只是黨和國家、政府唱獨角戲,更應該“以人民為中心”,強調人民的主體地位和主人翁精神。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進一步提出“推進社會治理精細化”。在此基礎上,黨的十九大則提出“提高社會治理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水平”的“四化”新要求(精細化+“四化”)。其中,“社會化”主要是指社會治理不僅僅是政黨、國家、政府的事情。政黨、國家、政府應該改變過去“三位一體”對社會治理事務大包大攬的做法,將適合由民眾、企業和社會組織承擔的社會治理任務通過職能轉移、購買服務和招投標等方式交給民眾、企業和社會組織來承擔,從而既有利于實現培育新的社會治理主體的目標,又可以更有效地構建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體系與基本格局。由此,所謂“社會治理社會化”主要指向是社會公共事務治理“下沉”。
黨的十八大以來社會治理思想的提出和發展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理念方面體現在從“社會管理”到“社會治理”;其二,實踐運行方面體現在實際是從“治理社會”到“社會治理”。我的研究認為,“社會治理”不能視同“治理社會”。“社會治理”是相對于政黨治理、國家治理和政府治理而言的,它們各有相對獨立又相互聯系的主客體且其側重點相互作用,以增強社會發展活力,全面推進平安中國建設,維護國家安全,確保人民安居樂業,社會安定有序。在全球化的情境中,我們力求做到從融政黨治理、國家治理、政府治理于社會治理之中,逐步實現從政黨治理社會、國家治理社會、政府治理社會、社會治理社會(自治),再到政黨、國家、政府與社會在共同治理或全面治理社會過程中,逐步實現政黨、國家、政府與社會之間的相互治理亦即“互治”的新跨越、新境界,切實推進社會革命性的歷史進程。因此,我們將從社會治理的主客體互動關系的視域中,探討社會需要治理,社會決定治理和社會決定于治理所具有的真正的新的社會革命性意義問題。
原始自然界化育了人,進而由有一定聯系、相互依存的人們組成的超乎個人的、有機的社會整體。馬克思主義認為,社會是人們基于生產和交往形成的社會關系的總和,是人類生活的共同體。當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的歷史階段便發明、創造出國家以及作為國家機構的政府以及政黨。由此,國家、政府、政黨是一個歷史的范疇,都是社會的派生物。社會和它的這些派生物的關系可謂是“水與舟”的關系、“母體與子體”的關系。社會之所以要發明、創造出國家、政府及政黨,就是因為社會作為“母體”的存續和發展需要它的“子體”來統治、管理和治理,以“保護社會”秩序,使社會得到更好的休養生息。
由于社會是一個有機體,凡有機體都會生病的。社會有機體“生病”(如社會潰敗等)除社會本身有有限的自愈能力以外,就需要“社會中的國家、政府及政黨”從其“外部”統治、管理、治理社會。隨著原始社會分工的發展,產生了私有制和階級,社會矛盾、社會問題愈加凸顯,社會就開始“生病”了。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和《反杜林論》中指出的那樣: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表示: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互相沖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斗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站在社會之上的力量來抑制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就是國家。“所以,國家并不是從來就有的。曾經有過不需要國家,而且根本不知國家和國家權力為何物的社會。在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而必然使社會分裂為階級時,國家就由于這種分裂而成為必要了。現在我們正在以迅速的步伐接近這樣的生產發展階段,在這個階段上,這些階級的存在不僅不再必要,而且成了生產的直接障礙。階級不可避免地要消失,正如它們從前不可避免地產生一樣。隨著階級的消失,國家也不可避免地要消失。在自由平等的生產者聯合體的基礎上按新方式組織生產的社會,將把全部國家機器放到那時它應該去的地方,即放到古物陳列館去,同紡車和青銅斧陳列在一起。”當然,對于我們來說,恩格斯所描繪的那種情景還是非常遙遠的將來的事。不過,從當今社會看來,國家不僅是階級壓迫的工具,也是民族壓迫的工具,還是國家與國家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斗爭的工具。
由于國家通常是因為社會階級沖突而形成,所以必須兼顧精英和大眾的作用。我們通過國家形成及其精英與大眾的相互作用來研究社會治理,就會發現,那種“去國家化”“找回國家”“告別階級社會”“告別階級斗爭”“告別社會革命”“唯心的和諧”等的認知都是值得商榷的。我們就可以得出如下基本的判斷:只要生產力發展不足,私有制、國家依然存在,社會的舊式分工及階級乃至階級斗爭就會依然存在;而只要社會的舊式分工及階級乃至階級斗爭依然存在,那么,對社會進行歷史性進階式的統治、管理和治理就不可或缺,只是不同歷史時期社會治理的具體內容與形式有所不同罷了。如果沒有統治、沒有管理、沒有治理也就沒有社會。無論是當代中國還是全球化時代的其他民族主權國家,社會治理概莫能外。
既然社會需要治理的問題是毋庸置疑的客觀存在,那么接著合乎邏輯的問題自然就是社會決定治理。亦即有什么樣的社會就應該有相應的社會治理。當我們說“社會需要治理”時,是否清晰地知道是對什么樣的“社會”進行“治理”?或究竟要治理哪種含義的“社會”?即要治理的社會是什么樣的社會?不同質態的社會治理可以互鑒,遵循著共同但有區別的社會治理原則,但不能照搬照抄,以確保我國社會主義定向發展的社會治理有序進行。
從歷時態的時間維度考量人類社會,就有古代社會、近代社會、現代社會、當代社會,傳統社會、現代社會、轉型社會,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后工業社會等。與此相應就有古代社會治理、近代社會治理、現代社會治理、當代社會治理,以及傳統社會治理、現代社會治理和轉型社會治理,以及農業社會治理、工業社會治理、后工業社會治理等。中國社會治理之“社會”的歷史方位在哪里?
從共時態的空間維度考量人類社會,世界范圍內就有西方社會、東方社會、洲際社會、區域國際社會、民族主權國家社會。一國范圍內就有區域社會、層級社會、領域社會等。與此相應就有西方社會治理、東方社會治理、區域國際社會治理、不同民族國家的社會治理,不同區域(如長三角、鄉村、城市)的社會治理,不同層級(如縣域、市域、基層社會、社區)的社會治理,不同領域(如經濟、政治)的社會治理及公民治理等。既然如此,就必須遵循共同但有區別的社會治理原則。
無論從歷時態維度還是從共時態維度考量社會治理問題都關涉社會的“多質態”問題。所謂“質態”一般是指事物的性質、本質、特質的狀態或表現形態。所謂“多質態”一般不同于“等質態”“同質態”,即事物包含著多性質、多本質、多特質的狀態或表現形態。所謂“多質態社會”或“社會多質態”,是指某一個特定社會由多種性質、多種本質、多種特質和狀態構成的極其復雜的社會有機體。多質態社會或社會多質態,歸根結蒂是由具體的人的本質的差異性和具體人居的自然、地理及其歷史文化的差異性條件決定的。“多質態社會”或“社會多質態”的另一種表達法是“異質態社會”“異質性社會”,它關涉特定社會形態的“社會質的純凈度”問題。嚴格說來“多質態社會”有別于“差異性社會”。對此,有待于學術界展開學理性的辨析。
發思古之幽情往往是為著現在。為什么我們不刻意在是“社會管理”還是“社會治理”問題上做文章,而是要刻意在作為“治理”所依賴的前提或基礎——“社會”的多質態——上做文章?因為這是被一些人有意無意回避或忽視的問題。“多質態社會”是由各種矛盾構成的對立統一體的社會,“差異性社會”則不一定構成矛盾對立統一的社會。如果我們能夠自覺地認清社會的性質是什么,就能夠通過依法有效的社會治理,緩解多質態的社會矛盾,推動我國社會的全面進步。如果我們一味地強調“治理”而無視“社會”的多質態問題的緩解,便無法開展有效的全面社會治理,或者一時或短期有效,長期則無效,甚至造成“負面治理”問題的堆積,不僅社會的差異性質會“依然故我”,而且還會進一步造成社會兩極分化的嚴重加劇,還可能導致原本以“社會主義為定向發展的社會治理”出現異化、南轅北轍的傾向。
我國到底是什么社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智力和道德難題(崔之元)。十多年來,我的初步研究認為中國的社會管理、社會治理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社會歷史條件下的創造。這就需要我們基于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形態基本理論,重新發現中國社會,對中國社會重新再認識:對中國特色封建社會再認識;對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再認識;對新民主主義革命、新民主主義社會再認識;對多質態后新民主主義社會再認識;對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再認識;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再認識;對改革開放以來“改造社會主義”再認識;對小康及小康社會歷史方位及其特質再認識。所有這些問題已經在我的相關研究論文中得到初步的較為明確的稚嫩的闡述。
由此,我得出的初步結論是:中國社會既不可能是馬克思恩格斯設想的或理論論證的社會主義社會,也不應該是西方式的或中國式的資本主義社會,還不應該是中國特色的封建社會,更不應該是大道既隱、“天下為家”的“小康”社會,而只能是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另一種表達的多質態的“后新民主主義社會”,繼續完成新民主主義革命應該完成而尚未最終完成的歷史任務(如包括臺灣在內的祖國的完全統一),繼續完成新民主主義社會應該完成而實際尚未真正完成的現代化的歷史任務。從這個特定意義上說,所謂當今中國多質態社會,實質上是一種后新民主主義社會、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社會主義小康社會(可視為同義語)的“三位一體”的社會。清華大學的崔之元教授認為“小康”或“共同富裕”的一種解讀可以是“小資產階級普遍化”或“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特別是經濟體制改革以來的政策,實際上包含“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的實踐與創新,但至今未能予以正面的理論解釋。當然,他的這種論點也是有值得商榷的余地的。有鑒于此,后新民主主義社會更符合中國社會實際的歷史方位,這是一種不可漠視的混合型的社會,亦即多質態的社會。這是我國社會治理的真正的邏輯起點和社會歷史起點。這種多質態的社會對應的治理,既不同于封建社會治理,也不同于資本主義社會治理,還不同于社會主義社會治理,當然也不同于未來共產主義社會治理。多質態社會,只能是多質態社會治理,多質態共建、共治、共享的綜合性社會治理。其中起主導作用的應當是也必須是以馬克思恩格斯理論論證的科學社會主義為定向發展的社會治理。這是我國社會治理問題的真正的理論底線之所在。
這個問題主要關涉為什么說社會決定于治理,治理與革命,社會治理與社會革命是什么關系,如何全面理解和把握治理社會與社會治理的主客體及其相互關系所體現出的社會革命性特質等問題。
我在《中國行政管理》1998 年第4 期發表的《應當把“可持續發展”思想引入行政管理》一文中,在行政學界較早提出和初步論證行政管理可持續發展問題。相對說來,沒有落后的社會,也沒有落后的國家,只有“落后”的政府及其行政管理。如果該判斷能夠成立的話,那么,當我們直面社會治理問題時,是否同樣可以認為沒有落后的社會,也沒有落后的國家、政府及政黨,只有“落后”的國家、政府及政黨的不當的“治理社會”這個判斷也是能夠成立的?所謂國家、政府、政黨對社會的不當治理,或許主要表現在社會治理發展規律面前,缺乏一定程度的國家自覺、政府自覺或政黨自覺以及公民自覺。在社會治理觀念問題上,往往把社會治理理解為或嬗變、異化為“治理社會”。在社會治理行為問題上,往往沒有正確處理好國家、政府、政黨與社會之間互為主體和客體的相互矛盾、相互作用、共同治理直至相互治理的正當關系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和聯系。
如果憑實而論,作為社會“母體”的發明物、創新物的“子體”的國家、政府及政黨是不應該“落后”于它們的“母體”社會的。為什么?因為作為社會“子體”的國家、政府及政黨的組成人員,往往都是他們那個時代的出類拔萃的社會精英,與社會普羅大眾相互依存。以吏為師、精英治國、精英治社會,是古今中外的普遍法則。既然如此,作為社會精英的結合體的國家、政府及政黨的“落后性”又從何談起呢?
一般說來,任何國家、政府及政黨的統治能力、管理能力以及治理能力,都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而且都不是天生的或從來就有的。客觀上受制于歷史的、時代的、階級的和認知的局限性;主觀上則受制于統治、管理、治理在其制度、體制及機制方面的局限性。為說明這個問題,我們應用了恩格斯兩個方面的重要思想。
一方面,是關于國家、政府、政黨的政治統治(私利)和社會職能(公益)孰先孰后的重要思想。恩格斯指出,“政治統治到處都是以執行某種社會職能為基礎,而且政治統治只有在它執行了它的這種社會職能時才能持續下去”。其中,政治統治職能是指國家維護階級統治和政治穩定的職能,而社會管理職能則是國家對社會的政治、經濟和公共事務進行管理的職能。任何一個統治階級進行社會統治、管理的目的都是以維護本階級的政治統治為前提。但是,只有當“政治統治到處都是以執行某種社會職能為基礎”,也只有統治階級在履行社會管理職能的基礎上才能實現其政治統治職能。
另一方面,是關于國家、政府、政黨對社會統治、管理、治理的作用力方向的重要思想。恩格斯在談到國家政權對經濟發展的反作用時,將其歸納為三種情況:它可以沿著同一方向起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就會發展得比較快;它可以沿著相反方向起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它在每個大民族經過一定的時期就要崩潰;或者是它可以阻礙經濟發展沿著某些方向走,而推動它沿著另一種方向走,這第三種情況歸根到底還是歸結為前兩種情況中的一種。但是很明顯,在第二種和第三種情況下,政治權力對經濟發展造成巨大的損害,并引起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的浪費[1]。
試想,如果國家、政府及其政黨在統治社會、管理社會、治理社會的歷史進程中,沒有處理好“先”社會管理職能,“后”政治統治職能的關系;如果國家、政府及政黨在統治社會、管理社會、治理社會的歷史進程中,沒有能夠與社會的存在與發展沿著同一方向起作用,那么,它們就有可能對社會的存在和發展起到阻礙、損害作用,勢必顯示出“落后性”來。在特殊的情境下,還有可能導致社會不穩定、社會震蕩甚至導致傳統意義上的社會革命。那么,社會革命與社會治理是什么關系呢?
何謂社會革命(social revolution)?革命,英語revolution,從構詞法“re-volu-tion”解析,詞干為“volu”,意即“進化”“演化”(當然,進化與演化的區別是值得研究的),前綴“re”意為“再”,后綴“tion”是其名詞性后綴。革命本義為“進化再進化”,亦即“質變”,是指事物的根本性變革,是事物從舊質向新質的飛躍。革命的本義主要指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在廣泛意義上使用的科技革命、產業革命、經濟革命、文化革命、思想革命、自我革命等,則是革命的轉義。在階級社會中,政治革命首要的、基本的標志是爭奪國家政權。列寧指出,一切政治革命的根本問題是國家政權問題[2]。但是,奪取國家政權并不是政治革命的最終目的,政治革命歸根到底是為著解決社會革命的根本問題——改變社會根本經濟制度,即為了變革舊的生產關系,確定和發展新的生產關系而進行的。社會革命字面可解釋為“社會進化再進化”,社會質變、社會根本質變,社會形態、社會制度的根本變革,是新舊社會形態更替的決定性環節。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任何真正的革命都是社會革命。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的關系主要表現在:政治革命是社會革命產生和發展的必然結果。社會基本矛盾日趨尖銳化必然導致政治革命。社會革命在客觀上要求政治革命與之相適應,亦即社會革命要求政治革命為自己開辟道路,政治革命是社會革命的前提和先決條件,不進行政治革命,就不可能取得社會革命的最后勝利。以政治革命建立新的政權,也為確立新的生產關系、解放生產力提供了政治的保證。一般說來,政治革命往往會出現多次反復、可逆的歷史現象,但是,一旦實現或完成社會革命后則不會出現顛覆性歷史性反復或歷史可逆現象。然而,人類社會歷史上真正的社會革命還是十分罕見的。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對社會革命的初步分析研究:
首先,若從超大歷史觀俯視人類社會發展歷史,所謂“社會革命”可分為從原始社會到私有制、階級、國家產生的社會革命(如禹傳子的家天下等);而從私有制、階級、國家社會到無私有制、階級、國家的“自由人聯合體”的社會革命還遠沒有到來,更沒有完成。從特定意義上說,從無階級國家的社會到私有制、階級、國家的社會是人類社會歷史上的“第一次社會革命”;從私有制、階級、國家社會到更高層次上的無私有制、階級、國家社會“復歸”的“第二次社會革命”還在孕育過程之中。目前,人類社會尚處在私有制、階級、國家社會的世界資本主義主導的社會向世界社會主義社會過渡的歷史階段。
其次,若以階級國家社會觀審視人類社會發展史,所謂“社會革命”,依據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形態演進的理論,可分為從原始社會、奴隸社會通過政治革命向封建社會過渡的社會(如斯巴達克起義、秦朝大一統等);從封建社會通過政治革命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社會革命(如歐洲宗教革命、尼德蘭革命、光榮革命、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戰爭、美國南北戰爭、俄國的農奴制改革、俄國的二月革命、日本的明治維新,以及雖然完成了政治革命但尚遠未完成社會革命的辛亥革命等);還有由資本主義或前資本主義社會通過政治革命,開創“一球兩制”世界歷史新紀元,并向世界社會主義定向過渡的社會革命(如俄國的十月革命、中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等)。目前,人類社會的世界社會主義的社會革命也還遠沒有真正完成,甚至還是有待于將來才能真正完成的社會革命。因為真正的世界社會主義的社會革命,不僅要完成對世界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革命,還要同時完成世界社會主義的社會革命,即無產階級和共產黨人的革命是有別于既往的旨在“革他人命”的那種“自我革命”。按照馬克思主義邏輯,這是一種“環境和人都要同時得到改造”(馬克思《法蘭西內戰》)的革命。按照毛澤東思想的邏輯,這是一種“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也要改造自己主觀世界”(毛澤東《實踐論》)的革命。正是從這個特定意義上說,真正的社會革命、真正的自我革命應當是同共產黨人的特質與生俱來的。對于真正的共產黨人來說,“革他人的命”是上篇,“自我革命”則是同一篇文章的下篇。
再次,若從中國社會近代以來反對資本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政治革命審視中國社會發展史,所謂近代中國反封建、反帝、反官僚資本主義的新民主主義——社會主義性質的“社會革命”仍然處于現在進行時的歷史狀態,先后由四個子系統的革命構成:
其一是政治革命——1949 年新民主主義政治革命的勝利奠定了新中國社會革命的政治歷史前提和基礎。“奪取全國勝利,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務必使同志們繼續地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使同志們繼續地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
其二是經濟革命——1956 年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為新中國社會革命初創了新社會制度的經濟基礎。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中關于共產黨人“消滅私有制”理論在初創中國時期的“社會主義改造”的一種嘗試性實踐。這種實踐在1978 年開啟的“改造社會主義”的新的實踐中得到堅持、修正、改革和完善。
其三是“文化革命”——基于或急于改變中國“一窮二白”的落后社會面貌,為鞏固新生社會主義制度的秩序而采取的一種政治文化戰略性試錯。這里的“文化革命”專指“文化大革命”或“文革”簡稱。它猶如一條扁擔,向前擔著政治革命后新中國建立以來的“經濟革命”,往后擔著新中國的改革開放即“第二次革命”。這種特別的“文化革命”可解析為試圖盡快改變“一窮二白”的落后社會面貌,借以鞏固新生不久的社會主義制度,以警惕、防范“重蹈”人類資本主義或前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種政治試錯與文化試錯。當然,歷史上由于極左錯誤的影響,這種“文化革命”劍走偏鋒,走向極端,產生了嚴重的社會后果。
其四是社會革命——1978 年改革開放的初衷是在自我揚棄的基礎上,不斷完善新社會主義社會制度的社會革命。從特定意義上說,新中國社會發展的方向是既定的,不存在向何處去的問題。改革開放只是對“社會主義改造”后初創的“舊社會主義”進行再改造和改革,亦即“改造社會主義”,使社會主義制度自我完善,再次創建“新社會主義”。如果說1949 年政治革命勝利建立的是新中國社會的政治基礎,那么,經過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到1978 年改革開放40 多年來的再出發,試圖重構的則是新中國的“新政治”“新經濟”“新文化”“新社會”。中國正在開展的全面社會治理實踐運動,究其深層次本質與趨勢而言是一種全方位的新式的社會革命。目前在全面社會治理的歷史進程中,一個“新新中國社會”已經初露端倪。
所謂全面社會治理,首先體現在“治理社會”與“社會治理”的全面性。如果只有治理社會,而無社會治理就是不全面的。我們擬從語法結構來解析。先看“治理社會”,其主體或主語是被隱含的,誰來治理社會?治理的客體或對象是明確的即“社會”,其主謂賓的句法結構則是:主語(?)謂語(治理)賓語(社會)。再看“社會治理”,從語法結構看,主語(社會)謂語(治理)賓語(?)。除如何治理問題外,似乎主語和賓語都被隱含了。如果誰治理誰或治理什么、治理對象都不清晰,那么,究竟如何才能做到“社會治理”的有效性呢?
所謂全面社會治理,其次體現在社會治理的主體和客體的全面性。我的研究堅持認為,需要在一定的條件下,治理總是或應當是相互的、雙向的,不應當是單向的,否則,所謂“治理”只是名義上的,與“管理”甚至與“統治”就沒有實質上的區別。如果只有治理的主體而無治理的客體就是不全面的。其中,一方面,“治理社會”的主體不應當缺失,或不應當被隱含。實際上,“治理社會”的主體應當是明確的,包括政黨、國家、政府、從屬意義上的社會。完整的主謂賓結構是:政黨治理社會、國家治理社會、政府治理社會及社會治理社會。治理社會的主體各自有其“自治”的訴求,如政黨自治、國家自治、政府自治、社會自治,所謂“打鐵先得自身硬”。治理社會的主體與治理對象之間體現出“合作治理”、“協作治理”、“共同治理”(共治)等。如政黨與國家、政府合作、協作、共同治理社會。而且有必要指出的是,“治理社會”一般都是在“依憲治黨”或“法治政黨”“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名義下進行的。但是,另一方面,“社會治理”的主體和客體既不應當缺失,又不應當被隱含。至今政界和學界就是不見或很少見到“相互治理”(互治)的認知情形。比如一定程度上的政黨與國家、政黨與政府、政黨與社會,國家與政黨、國家與政府、國家與社會,政府與政黨、政府與國家、政府與社會,甚至還有一定程度上的社會部分與社會部分,這些社會治理主客體之間都應當有條件地形成“相互治理”(互治)正當局面。其主要表現為兩種情形:一是社會治理的主體主要包括組織化人格化了的政黨、國家、政府及社會;二是社會治理的客體主要包括組織化人格化了的政黨、國家、政府及社會。于是乎我們有個驚人的發現:“治理社會”的社會主體往往被有意無意地忽略或邊緣化,作為“母體”的社會主體地位常常被“異化”置于治理的客體、對象地位,而作為社會“子體”的政黨、國家、政府則當然被視為治理的主體地位——“政黨國家政府治理社會”,往往顛倒了社會的主體與主導的關系,導致主客體地位不平等、信息不對稱。而“社會治理”則特別強調社會治理主體與客體的“二重性”“二象性”,互為主客體,體現出“社會母體”與“社會子體”的相互治理,亦即“官民互治”(喬耀章2002)。在此基礎上,各治理主體共同對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及生態進行“五位一體”的全面系統治理,有效推動全面社會改革和全面社會建設。
所謂全面社會治理,還體現在社會治理主要趨向于現代政黨治理系統、現代國家治理系統、現代政府治理系統和現代社會治理系統間相互作用的全面性。根據黨的十八大以來有關治理理論與實踐已經向我們展示的那樣:我國的治理體系涉及目標體系(完善社會主義制度)、要素體系(公共權力、民主化、法治化、高效化、協調化等)、結構體系(黨、政、企、社、民、媒等)、功能體系(動員、組織、監管、服務、配置等)、制度體系(法制、激勵、協作等)、方法體系(法律、行政、經濟、道德、教育、協商等)、運行體系(垂直上下互動、水平面橫向互動等)等多方面內容。各個治理系統、體系按照共同但有區別的原則履行各自治理職能。其中,中國共產黨作為最高的政治力量,處于領導核心地位,對一切工作進行領導,總攬全局、協調各方,并深深內嵌于當代中國治理結構當中。中國共產黨人的治理體系,應該是在優化自治理的基礎上,優化對國家治理體系的治理、對政府治理體系的治理、對社會治理體系的治理,是當代中國治理體系中的最為關鍵最為核心的治理體系。國家治理體系,應該是在自治理的基礎上,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作為既定方向、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話語語境及話語系統中、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改革發展完善意義上,由中國共產黨集中領導人民科學、民主、依法和有效地治國理政。政府治理體系,應該是在自治理基礎上,政府行政系統作為治理主體完善國家行政體制,優化政府職責體系,優化政府組織結構,發揮中央和地方兩個積極性,對社會公共事務的治理,其治理對象和基本內容主要包含著政府在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民參與和法治保障的基本格局下,對于自身內部事務、對于市場、對于社會公共事務實施公共管理的活動。社會治理體系除上文所分析的運行意義上的“治理社會”外,應該是在自治理基礎上,特定的治理主體對于社會公共事務實施的治理,堅持系統治理、依法治理、綜合治理和源頭治理,反映和協調群眾多方面多層次的利益訴求,體現社會治理中黨和政府的公共權力與社會組織、公民權利之間的協調合作和對等平衡。由此可見,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話語體系和語境下,政黨治理、國家治理、政府治理和社會治理這四個治理系統之間在本質上具有一致性,這一本質聯系規定了它們具有質性的共相,這就是中國共產黨集中統一領導人民進行治國理政所具有的社會革命性之特質。
自人類社會創造國家、作為國家機構的政府及政黨以來,從運行意義上首先都是為了統治、管理、治理他人,而不是統治、管理、約束、治理自己,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這從名義上的“社會治理”嬗變為事實上的“治理社會”就足以說明這一點。但是,人類社會文明發展的必然趨勢是要求社會治理中的各主體能夠做到在自治理基礎上的相互治理,這對于共產黨人治下的社會來說尤其應當如此。本文之所以竭力辨析從“治理社會”到“社會治理”問題中的主客體之間的應然關系,其基本理念就是堅信“治理在本質上應該是相互的”,更何況是“代表人民當家作主的中國共產黨人”呢?這是我率先提出“官民互治”理念的繼續。我信守這一理念已近20年了[3]。我關注到學術界最早提出“官民共治”問題的是俞可平教授,為了辨析“官民互治”與“官民共治”的主要區別,我在一篇文章中論析道:合作治理、共同治理是近幾十年國內外理論界實務界探討的熱點問題,成為經濟學、管理學、法學、政治學、社會學等跨學科綜合研究的課題。國內許多著名學者如俞可平、張康之、何增科等的研究都取得了豐碩成果。但是我所主張的“相互治理”或“互治”同他們主張的“合作治理”“共同治理”最主要的區別有兩點:第一,“共同治理”強調的是各參與主體對具體公共事務的治理,各主體往往是不對稱的對“事”的治理;而“相互治理”則強調的是各參與主體之間互為治理的主客體,各主體往往是平等、對等的“人”的治理。第二,“共同治理”所側重的往往是“當下”的狀態;而“相互治理”所側重的往往是“未來”的情景。哪有治理者不首先接受黨紀國法治理的[4]。
從治民到官民互治,從治理社會到社會治理,何以可能呢?我還是堅持主張通過“依法治官吏”和“依法官吏治”的有機統一路徑。為此,要進一步從中國多質態的小康社會現實需要和可能出發,不斷完善憲法和法律體系,在相互治理理念基礎上推動治黨、治國、治官、治民等多項治國理政的“同時并舉”。這是全面社會治理的題中應有之義,唯此才能夠彰顯社會治理的中國經驗、中國智慧、中國氣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率先迎來新中國新社會革命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