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升
(山東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作為國家治理現代化重要構成部分的社會治理現代化只有對經濟社會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新情況、新問題做出及時回應,才能不斷完善社會關系、優化社會結構,從而推動社會整體的協調持續發展。隨著我國現代化建設進入重要戰略機遇期,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成為社會主要矛盾,“無直接利益沖突”問題不斷發生,已經成為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不可回避的關鍵問題之一。本文從政治哲學視角入手,對“無直接利益沖突”問題展開深入剖析,以期對推進新時代我國社會治理現代化實踐提供有益的理論支撐和思想指引。
英國社會學家拉爾夫·達仁道夫指出:“現代的社會沖突是一種應得權利和供給、政治和經濟、公民權利和經濟增長的對抗。這也總是提出要求的群體和得到了滿足的群體之間的一種沖突,盡管近來一個廣大的多數階級的產生使局面變得錯綜復雜,紛繁異常。”[1]由此來看,現代社會沖突已經演變成為超越非此即彼簡單利益沖突的復雜性社會問題,其中糾纏了經濟、政治、文化、社會需求與社會心理等可能誘發對抗的多重要素,表現為日益多樣化的社會關系緊張狀態。在日趨復雜化的現代社會沖突中,“無直接利益沖突”逐漸成為一種重要的表現形式。
在我國,“無直接利益沖突”概念由《瞭望》新聞周刊在2006年首次提出,意指眾多非直接利益相關者通過參與社會沖突來表達訴求、發泄情緒的群體性事件:“不少參與群體事件的群眾,本身并沒有直接利益訴求,而是因為遭受過不公平對待,長期積累下不滿情緒,借機宣泄,其隱藏的風險不小,必須探索經濟手段以外消解社會對立的途徑。”[2]這樣一種描述性的定義呈現了“無直接利益沖突”的參與主體多元化且非直接利益相關以及參與目的具有泄憤性這兩個基本表征,但卻尚未給出一種明確的規范性概念界定。此后“無直接利益沖突”(有時也表述為“非直接利益沖突”)問題引起學術界的普遍熱議,產生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由此成為我國經濟社會轉型時期社會新型矛盾沖突的重要話語表征。盡管西方社會并沒有出現嚴格的“無直接利益沖突”概念,但西方社會頻頻發生騷亂事件,這些事件本身就帶有很強的“無直接利益沖突”的社會癥候。美國社會學家L.科塞在與具有明確目標訴求的現實性沖突相對的意義上提出了“非現實性沖突”,意指這類沖突“不是由競爭性目標引起的,而是由沖突中至少有一方為釋放緊張情緒的需要而引起的”[3]。這種“非現實性沖突”本身就帶有非常強的“無直接利益沖突”的特征。由此來看,可以說,“無直接利益沖突”是中西社會治理實踐共同面對的事實性命題,是全球化背景下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必須涵蓋的題中應有之義。對“無直接利益沖突”的概念界定不能停留在碎片化的經驗事實性層面上,要從社會發展的現代化內在邏輯中探尋其核心要義和基本主旨,并由此獲得其規范層面的內涵確證。
現代社會治理必須回應傳統倫理秩序失效之后的現代社會如何有效組織的問題,其中關鍵的一點就是來建構一種相互激勵的社會主體間性關系。換言之,“無直接利益沖突”的發生恰恰是這種積極的社會主體間性關系的缺失。基于政治哲學的承認視角來分析“無直接利益沖突”問題,能夠更好理解現代社會普遍交往語境下自我與他者之間該有的和諧互動。社會“承認”話語興起于西方政治哲學領域,與黑格爾、查爾斯·泰勒、亞歷山大·科耶夫、保羅·利科等政治哲學家的名字緊緊聯系在一起,如今已經成為理解社會現象、解釋社會問題的重要話語形式。社會“承認”話語代表了對一種更加多元包容的社會和諧共在狀態的理論訴求,包含著一種社會主體間性關系的普遍達成,是現代性自我在與“有意義的他者”的平等交往關系中達成自我確證的重要表現。社會“承認”話語興起的背后是社會主體之間普遍承認關系的匱乏,彰顯了西方社會現代化發展中部分社會主體缺席公共政治議題的問題,意味著西方社會弱勢群體生存確證欲求的情緒表達,意味著“少數人群體”對大眾社會趨同性壓制的強烈不滿,包含了對一種更加積極合理、更加優良完善的公共生活秩序的社會心理期待。
從政治哲學視角來看,現代社會治理所要求的共建共治共享內含著社會行動的多元主體之間的一種平等的承認關系,這意味著每個人都能在社會治理實踐中順乎內在良心地有所表達、聽從本己意向地有所行動、忠于自我旨趣地有所評價。換言之,如果社會治理實踐主體的言論、行動和評價遭到忽視甚至壓制,那就意味著平等主體之間承認關系的匱乏甚至缺失,意味著積極社會治理之間所需要的共建共治共享及其背后的社會治理主體普遍在場狀態的難以達成,具體表現為由于正當利益實現的難度大和利益表達渠道不暢造成的社會心理沖突問題嚴重,而這正是“無直接利益沖突”發生的深層次原因。“‘無直接利益沖突’中參與主體蘊含著較為普遍的不滿情緒,主要來自日常生活中的矛盾積累,大部分是日常生活中部分利益矛盾中弱勢利益群體的利益訴求沒有得到解決,從而使具體利益矛盾轉變為社會心理矛盾,形成以‘不公平感’為主要內容的社會心理沖突。”[4]153由此來看,“無直接利益沖突”是在社會弱勢群體等部分社會主體由于自身主體地位未得到社會普遍承認而長期缺席于現代公共生活造成了心理失衡,進而在公共敏感事件的強烈刺激下主動參與到與本己利益無直接關系的社會糾紛之中,并由此引發的強烈情緒化、規模大、破壞力強、影響深遠的社會沖突問題。就其實質而言,“非直接利益沖突”反映的是一種均衡的社會多元主體之間相互證成關系的缺失,對旨在通過優化公共秩序來促進社會公眾美好生活實現的現代社會治理而言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對“無直接利益沖突”進行政治哲學意義上的界定,至少應明確以下兩個方面:一是政治現代化帶來公民主體參與意識的增強。建立在熟人社會交往方式基礎上的傳統政治生活體現出更多的倫理歸屬意味,政治主體的參與意識處于晦暗不明的狀態,也可以說,此時政治主體自覺并沒有真正形成。西方政治思想史在論及政治的現代化轉型過程中頻頻提及的“偉大的存在之鏈”描述的正是這樣一種狀態。在這樣一層意義上,政治現代化的過程就是政治主體自覺形成的過程,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政治權利意識的覺醒和政治參與意識的增強。“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狹隘生活態度反映的正是缺乏政治自覺和公共關懷的政治主體缺失狀態。“無直接利益沖突”是在社會交往普遍化的現代社會生活中伴隨著政治主體參與意識的增強而出現的社會關系緊張狀態,盡管可能會在一定時期內帶來社會生活的無序化,但恰恰也真實地反映了政治現代化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不斷調適與完善狀態。
二是社會交往普遍化與現代公共領域(尤其是網絡公共空間)的發展正在不斷重構著人們的社會生活。在馬克思看來,日益普遍化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是推動現代化發展的重要動力之一。正是在社會交往日益普遍化的過程中,現代公共領域得以形成,并成為現代社會生活得以組織與優化的重要形式。“沒有公共領域的合作與參與,人們就不足以保證自己在市場中獲得公正的收益、在社會上得到相應的關注與愛護、在國家權力層面享受公平正義的政治。”[5]在現代公共領域中,社會流動性和碎片化發展帶來的自我原子化和社會凝聚力下降問題得到抑制,自我存在的公共性價值得到體現,個人權利的保護和公共權力的監督得到協調,有效的社會凝聚和社會整合得到實現。可以說,現代公共領域的崛起,尤其是網絡公共空間的發展,是推動現代社會生活不斷完善與發展的重要力量。“無直接利益沖突”的發生是與廣大社會民眾的公共性覺醒緊密相關的,盡管有時候這種公共意識并沒有完全發展成為一種積極的社會建構力量,而是淪為了一種非理性的社會暴力,但畢竟邁出了破除自私狹隘個人格局、不斷成長為負責任的現代公民主體的關鍵一步。
概而言之,“無直接利益沖突”的發生是與經濟社會的現代化轉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反映了社會普遍交往發生背景下作為政治哲學的現代公民的自我成長過程和社會交往關系復雜化對現代公共生活的優化與完善的沖擊。旨在實現現代公共生活優化與完善的社會治理現代化過程,無法回避“無直接利益沖突”帶來的社會挑戰,必須超越簡單技術化的操作層面,進入實踐智慧的社會行動層面進行充分而審慎的政治哲學思考。
每一個“無直接利益沖突”事件的發生都是基于具體且現實的社會背景而由特定的為廣大社會公眾普遍關注的敏感性事件所造成的,因此要重視作為經驗個案的“無直接利益沖突”的事實性研究。對“無直接利益沖突”的政治哲學研究當然要立足經驗事實,扎根現實社會生活之中來獲取最鮮活的社會治理素材,但絕不能停留在社會治理經驗事實片段的截取層面,唯有超越碎片化的整體性視野才能發現“無直接利益沖突”事件背后的深層次社會原因,也才能理解“無直接利益沖突”事件背后所反映的復雜現代性語境下的現代社會治理過于粗放化、社會治理精準化水平有待提高的狀況。這樣,現代社會治理才能真正在社會現實生活的根基上成為回應社會發展挑戰、凝聚社會多方共識、壯大社會組織力量、優化社會公眾生活的理智而審慎的政治行動。
“無直接利益沖突”的根本原因是經濟社會轉型發展的利益分化問題。按照西方政治哲學的觀點來看,利益是人類欲望的理性化馴服,包含著人對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認知、理解、想象與期待。利益是以政治哲學的方式切入現實生活世界的重要視角,也是現代社會生活得以合理化建構的重要方式。因此,從深層次來看,所謂“無直接利益沖突”的根本原因依然是社會分層及其背后的物質利益沖突問題。“物質利益的差別使社會劃分為不同的等級,利益原則已經滲透到社會生活和國家領域,支配著人們的思想與行動。”[6]要將利益作為一個重要的政治哲學概念進行社會交往的關聯性分析,這樣才能理解“無直接利益沖突”包含的復雜社會關系。盡管在具體的“無直接利益沖突”中,某些參與者并沒有直接的物質利益訴求,但卻構成了潛在的利益相關者,因為相同的社會階層帶來的類似的生活境遇本身就帶有較為一致的訴求和指向。在很多情況下,長期以來遭到忽視甚至壓制的利益需求成為觸發“無直接利益沖突”的深層動力,在經驗性感知類似階層的相關遭遇后極有可能引發報復性的社會沖突參與。因此,相同社會階層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類似利益受損構成了“無直接利益沖突”發生的根本原因。
“無直接利益沖突”的直接原因是為社會弱勢群體普遍關注的社會敏感事件的發生及其造成的社會心理沖擊。一般而言,參與到“無直接利益沖突”中的社會成員大都因具有相同或相似的生活經歷而呈現出明顯的集體認同感,這種內在的心理因素是促發社會關系緊張乃至發生社會沖突的關鍵。“集體認同對無直接利益沖突群體事件發生的內在機制影響很大,參與者一般具有共同或者相近似的生活經歷與體驗,心理上具有命運共同體的認同感,以想象共同體的方式形成共同觀念與行動上的一致,集體認同的動員力量強大。”[7]對于身處統一階層的諸個體而言,來自相似生活境遇的心理移情,會促成“類共同體”意識,這是一種具有強大力量的社會認同心理,是人的現實社會性之“類存在”本質的重要體現。對現實生活中的社會弱勢群體而言,彼此命運相互依存的休戚與共感是引發對突發性公共事件普遍關注和非理性參與的深層次心理原因。所謂社會敏感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觸發甚至侵害了相似社會階層的共同利益訴求結果所造成的為廣大社會成員所普遍關注的事件,這直接構成了“無直接利益沖突”發生的導火線。
“無直接利益沖突”的重要原因是社會公眾輿論尤其是網絡輿情的發酵引發持續的社會關注。對于現代社會而言,借助于各種媒介(尤其是互聯網)而迅速形成的輿論已經成為影響現代社會生活的重要力量。為現代政治哲學所積極宣揚的公共輿論具有一種積極的建構性力量,意味著構成現代社會的每個主體都能真實而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并可以為這種意見負責,意味著現代社會主體之間能夠彼此真誠而無私地平等交流并由此形成盧梭“公意”意義上的社會共識,意味著一種基于公共理性的話語規范力量可以對傳統意義上的“利維坦”(即日益膨脹壯大的政府行政力量)形成約束和監督。然而,現實的情況卻正如德國政治學家伊麗莎白·諾爾-諾依曼所憂慮的那樣,人們往往會出于對被孤立的恐懼而主動放棄自我真實意見的表達,于是大眾群體“在形成過程中并沒有以貫徹公共輿論為目標,而只是以其本身的組成為目的,從而達到情緒的高峰,為參與者提供一個受感情驅使的群體,在這里會有:共同體的感覺、強烈的刺激、熱望、強大的感覺、不可戰勝的力量、自豪、對不容異說的許可、現實感的缺失、一切皆有可能、所有的都不需要任何復雜的斟酌就可以相信,非常簡單的是所有的行動都不需要承認責任也不需要耐久力”[8]。這種“沉默的螺旋”在現代網絡社會中表達得尤為突出,不斷涌現的網絡意見領袖正在形成強大的話語暴力,作為個體真實意思表示的個人意見往往尚未發聲就被湮沒在群情激蕩之中。“無直接利益沖突”之所以會造成重大的社會影響,與這種帶有強烈非理性的網絡輿情有密切關系,這在眾多的典型個案事件中已經表現得非常明顯。
概而言之,要透過具體“無直接利益沖突”個案事件的經驗分析來思考其發生背后的復雜社會原因,探尋諸多經驗個案之間存在的整體相關性和發生發展規律,由此為破解新時代社會治理現代化發展的難題、優化和完善社會公共生活提供政治哲學的實踐智慧。可以說,“無直接利益沖突”事件折射了處于經濟社會轉型發展時期的中國急需調整和優化的復雜社會關系,要站在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轉化的新時代歷史境遇中加以理性認識,正確分析其背后的復雜社會原因,科學研判其對社會整體協調發展所帶來的沖擊和影響,并將其納入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乃至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整體布局中加以考量。
致力于實現共建共治共享的現代社會治理必須對“無直接利益沖突”做出積極回應,才能有效應對現代社會發展的挑戰,不斷提升自身治理能力。立足我國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轉化的現實,“無直接利益沖突”社會治理要全面落實以人民為中心的根本原則,以實現人民的美好生活需要為價值指向,積極構建富有活力的現代社會治理共同體,確保社會多元主體的普遍在場狀態,不斷優化和完善現代公共生活,以問題意識為導向推進社會治理精細化。基于這樣一種基本認識,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來探尋“無直接利益沖突”社會治理的實踐智慧,需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基本理路:
其一,以堅定不移的黨的政治領導來引領“無直接利益沖突”社會治理實踐的展開。中國共產黨集中統一的政治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治理體系的最大優勢,是實現現代社會治理人民性價值取向的根本保證。“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最大優勢,黨是最高政治領導力量。”[9]對于中國共產黨而言,民生就是最大的政治。正是因為中國共產黨堅守了“我將無我、不負人民”的這一根本的民生價值取向,所以才能真正站在無私崇高的精神境界層面上統攬全局、戰略謀劃、把控方向、通達未來。從根本上來看,中國共產黨之所以具有對社會治理的強大政治領導力,正是根源于始終不變的為民初心和堅定不移的民生價值取向。現代社會治理與廣大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必須將增進人民福祉、促進人的全面發展作為根本價值目標,致力于實現“幼有所育、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弱有所扶”[9]。社會治理現代化沒有現成的模板可以套用,必須結合具體世情、國情、民情的發展變化來審慎推進,必須有明確的價值導向來加以引領,必須堅持正確的政治方向來不斷完善。唯有確保為民初心并以實現人民美好生活追求為根本使命,才能抵御各種風險考驗,真正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要凝聚社會多方共識,真正形成能夠破解難題、堅強有力、富有創造活力的社會治理共同體,從根本上來講還是需要中國共產黨堅強的政治領導。因此,只有堅定不移地堅持中國共產黨的政治領導,才能確保社會治理現代化過程中的人民性價值取向得到真正體現,才能使社會治理現代化沿著正確的政治方向不斷推進。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發現,引發“無直接利益沖突”的深層次原因是經濟社會轉型發展過程中人民群眾的某些日常生活需要沒有通過合理合法的社會治理程序成為公共議題,由此缺乏獲得正常滿足的政治話語體系,結果為日后的泄憤式參與某些社會沖突埋下了伏筆。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來看,正是基層人民群眾在公共政治生活中存在的缺席與失語問題引發了“無直接利益沖突”。對旨在實現人民美好生活追求的中國共產黨人而言,需要徹底轉變工作作風,“走群眾路線,從關系群眾切身利益的問題入手,才能從根本上消除‘無直接利益沖突’生成的土壤,做到標本兼治”[4]215。群眾利益無小事,民生是最大的政治。對于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之堅強領導核心的中國共產黨而言,唯有扎根中國最廣大人民群眾之中才能真正獲得長期執政的能力,勇于開展自我革命才能真正領導偉大社會革命,始終保持為民初心才能真正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乃至整個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因此,破解“無直接利益沖突”的社會治理難題,必須加強基層社會治理的黨建工作,切實發揮黨在思想引領、組織建設方面的政治優勢,不斷加強黨對社會生活和社會建設的領導作用。
其二,以多元協同的社會治理共同體構建來探尋“無直接利益沖突”社會治理路徑。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明確提出了“社會治理共同體”的構建,這是適應我國進入新時代以后經濟社會發展形勢的重要治理理念的提升。因為進入新時代以后,“社會的良治久安不再僅僅依賴于如何驅動政府更好地履行社會管理職責,而是要求以回應社會現實需求和解決社會實際問題為核心,打破政府一元管理模式,融合社會和市場力量,創新社會管理體制、公共服務供給體系、社會矛盾解決機制、社會心理服務體系等,建立多元主體的合作共治機制,合力共謀社會善治之道,共享社會發展成果”[10]。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強調社會多元主體之間協同互動的社會治理共同體的構建就成為有效回應經濟社會發展新形勢、滿足廣大人民群眾差異化社會需求的重要途徑。因此,當代社會治理需求呈現復雜多變且日趨碎片化的趨勢,迫切需要通過動態權衡、互動協商、權責對等來實現集中化約,“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就是要實現一種黨委、政府、社會、公眾之間的積極協調互動關系,使社會有效治理更好地融入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戰略格局之中。對于現代社會治理共同體而言,多元治理主體之間不再是壁壘森嚴、邊界生硬的條塊關系,而是彼此激勵、有效互動、相互證成、多元融合的協同優化關系,“黨建引領”“政府統籌”“民眾參與”“技術賦能”等將以一種民主協商的生動創新姿態構建起一種真正實現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新格局。按照現代政治哲學來看,這種社會治理共同體融會了一種積極行動的公共實踐理念,使多元社會治理主體都告別了消極自由意義上的作為刺激-反應模式的消極政治行為觀,自我的價值實現真正展現在積極自由的社會治理參與行動之中,因此,這是一種徹底告別缺席與失語的真正普遍在場狀態,充分展現了新時代社會治理現代化應有的實踐智慧。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現代社會正是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所說的“風險社會”,表現為高度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我們在此探討的“無直接利益沖突”發生的突發性和形式上的非邏輯性正說明了這一點。社會治理共同體的提出正是為了回應這種充滿了高度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風險社會”,其中貫穿的合作行動、合作治理和人的共生共在的主題是非常明顯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人比以往任何時代中的人都更具有差異性,但這種差異性不會像黑格爾‘邏輯學’中所指示的那樣,走向矛盾和沖突,反而會在人的相互承認中轉化為合作行動的可能,會在人的合作行動中發揮著優化行動系統及其一切構成要素的功能。一旦我們建構起這種合作行動模式,人的共生共在的主題也得到了詮釋。”[11]社會交往的普遍化和社會流動的加快要求現代社會治理具有充分的彈性空間來容涵各種社會風險的發生,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原有的以行政管制方式來維持社會穩定的社會管理理念與范式必然要被一種適應現代陌生人社會發展的更富有張力、彈性的社會治理理念與范式所取代,在此,強調多元協同的社會治理共同體的生成正是這一治理理念與范式創造性轉換的重要表現。
其三,以理性穩健的現代公共領域構建來提升“無直接利益沖突”社會治理效能。在現代政治哲學看來,介于私人領域(主要表現為家庭生活空間)和政治領域(主要表現為權力規范運行的空間)之間的公共領域對于穩定經濟社會發展系統至關重要,因而是推動社會治理現代化的重要力量。現代公共領域意味著社會多元主體之自我意見的普遍“在場”性,正如哈貝馬斯所言:“公共領域最好被描述為一個關于內容、觀點也就是意見的交往網絡;在那里,交往之流被以一種特定方式加以過濾和綜合,從而成為根據特定議題集束而成的公共意見或輿論。就像整個生活世界一樣,公共領域也是通過交往行動——對于這種行動來說,掌握自然語言就足夠了——而得到再生產的;它是適合于日常交往語言所具有的普遍可理解性的。”[12]現代公共領域既突破了私人領域的私密封閉又扎根于真實生活世界之公共性特質的自然演化,因而能夠形成一種兼具批判性和建構性的規范空間,對于推動現代社會生活的健康積極運行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針對“無直接利益沖突”事件的發生來看,現代網絡輿情及其隱含的“眾意”碎片化和非理性傾向問題比較嚴重,缺少自覺審慎理性精神的帶有較強情緒化色彩的自我意見的隨意表達難以成為凝聚共識和公意的積極建構性力量,這與現代社會治理所需要的理性穩健的現代公共領域相去甚遠。通過對已有的“無直接利益沖突”經驗案例的分析來看,在其中能夠真正負責任的現代公民主體是缺席和失語的,沖突參與者更多的是在社會輿情的引導下借此宣泄自我長期以來遭到壓制的不良情緒,因而,其非理性色彩比較明顯,社會破壞性非常大。讓每一個社會成員都成長為現代公民主體,在社會交往中具有公共話語理性和公共實踐理性,這樣才能建構一種充滿真正公共精神的現代公共領域,才能不斷完善和優化現代公共生活。對于現代公共領域而言,每一個負責任的現代公民主體都是公共德性的化身,都能成為自我言行的最忠實代表,在現代性本真自我意識的養成過程中很好地融入了美國實用主義社會心理學家米德所說的“積極的他者”視角和現代政治哲學的承認話語,而這恰恰是現代公共生活大格局、大胸懷得以生成的基礎。對于負責任的現代公共主體而言,既能夠消除“被孤立”的恐懼因而避免陷入“沉默的螺旋”之中,又能夠將“有意義的他者”納入自我話語建構之中與之發生真正意義上的“視域融合”。由這種負責任的現代公民主體通過平等交往而形成的現代公共領域蘊含了社會多元主體之間的平等承認關系,能夠有效抵制市場逐利化和媒體網絡化的大眾文化沖擊,成為正向社會關系建構的重要場域,并對來自社會內部的消極力量產生自覺免疫,對來自社會外部的破壞性力量形成有效抵抗。正是在這樣一層意義上,我們將理性穩健的現代公共領域的構建視為提升“無直接利益沖突”社會治理效能的重要途徑。
作為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體系重要組成部分的社會治理現代化,必須對經濟社會轉型中出現的諸如“無直接利益沖突”等新情況、新問題做出積極回應,致力于破解利益不均、承認匱乏、存在缺席引起的社會不穩定,這樣才能真正立足現實生活世界并成為調整、優化和完善現代社會關系的系統性、整合性、建構性力量。對現代社會治理的研究離不開對經驗事實的具體感知,同時又不能陷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帶有碎片化傾向的純粹分析性思維之中。政治哲學所特有的整體性視野、反思性向度和規范性建構很好地實現了現代社會治理在事實與價值之間的動態張力關系,是我們在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的過程中對“無直接利益沖突”等問題做出積極回應的重要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