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鄭 娟
鄭娟:祝賀您的詩集《沙漏》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我注意到您的獲獎感言《林中漫步,或沙漏的涵義》中提道:“一個人寫詩,可能既非在深刻思考,也非對語言的警覺與感知,而是一種古老的愛戀”,那么您能否向我們具體闡述這“古老的愛戀”的涵義呢?此外,我們知道您的詩歌還體現著一種智性的哲思,那么,您在寫詩的過程中,又是如何實現生活奧秘的理性發掘與這“古老愛戀”的抒情之間的平衡關系呢?
胡弦:大概有幾層意思吧。其一,有人認為我是偏智性的詩人,其實不是,我看重的是情感(不僅是一首詩的情感,還有詩人作為寫作者的情感)。寫出動人的詩是我的目的,哲理只是材料。其二,生活,會把很多人變成熟練的應對者,但詩人卻能從中獲得深沉的愛——那種穿過憂傷、痛楚、批判、夢想的激情,這是詩人(或詩人建立的紙上王國)與世界的根本關系。其三,我喜歡自己的詩歌語言自然,看似尋常、其實不同——我可能已經過了對語言刻意的警覺和鍛造階段。我不再癡迷文本表面的艱深修辭帶來的神奇,而更看重內在的啟示。我從詩——這萬物的回聲中聽取自我的聲音,類似納西索斯。
鄭娟:您的詩集以《沙漏》為名,我們知道您是想要通過詩歌的力量來抵抗時間的遺忘,進而“留存住”生活中容易“被漏掉”的真正有價值的真理與情感。因而有人認為您的這種寫作意圖使您的詩作中充斥著一種微妙的“時間感“,請問您是否認同這種觀點?如果認同,您如何詮釋您詩歌中的時間感的呢?
胡弦:我并沒有這種主觀意圖。記住和漏掉是自然發生的,記憶并不能抵擋遺忘,因為記憶本身并不一定能還原過去,其中可能已不自覺的摻入了想象的成分。當你對此有所警覺的時候,自己也會感到驚訝。但我詩中有微妙的時間感,這是可能的。我不知道怎么詮釋自己詩中的時間感,我只想說,記憶類似“發現”,而寫作是“發生”——漫長或遙遠的時間構成了詩中的“這一刻”,不同的時間通過這一刻各自辨認自己的面目。
鄭娟:通過閱讀,不難發現您的鄉村體驗在您的大量詩歌中均有體現,請問一下,您對鄉村詩歌的執著是否可以看作是對淳樸故鄉的深情緬懷,或者說是對于現代浮躁社會的一種隱性反思呢?
胡弦:我們常說現代社會是浮躁的,但是,回想中已過去的鄉村生活,它不浮躁嗎?不是的,也可能比現在更浮躁。如果你經歷過那些年代,親歷過那些發生的事,你也許就會認同我的這個觀點。深情緬懷和不堪回首同在,只不過它們沒有同時出現在一首詩中。但關于故鄉人事,淳樸永在——它被涵有,永遠體現著它的價值。
鄭娟:我們知道,除了鄉村詩歌,山水詩也是您詩歌創作的核心主題之一,那么請問一下,您在游歷山川草木之時是否也寄托了一種“為天地立心”的使命感呢?您關于山水詩的寫作經驗是否可以同我們分享一下呢?
胡弦:我寫過許多山水詩,但自然景觀是起點。當山水和人發生了深刻聯系,自然的屬性只是第二性的。我有散步的習慣,有次在湖邊散步,我發現了湖上滾動的波浪像磨損的齒輪,以及在上面隆隆馳去的年代,并感到石頭、空氣、垂向水面的柳條,甚至陣陣微風都忽然變得事關重大。山水,也不再僅僅是一個眼前的視覺畫面,一個自然或地理存在。我體會到山水也需要被深度注視,以便它來告訴你它一直忠實的另外的核心。那里,有另外的構造,藏著它情感的地理學。換言之,在浮光掠影的欣賞者之外,詩人,要成為一個知情者。面對山水,如果長久地保持靜觀心態,你早晚會感到恥辱。因為它們珍藏著源泉,需要你意識到,并有所發掘。它也有岌岌可危的屬性,是令人矚目的內在景觀。它也有困惑,并愿意陪你等待、聆聽那從未出現的聲音……在寫作中,一切都處于懸置狀態,既有無限耐心,又急迫無比。
鄭娟:拜讀您的詩作,初步的感受是溫敏敦厚而不失凌厲激越,我想這可能得益于您古典意蘊的繼承與現代意識的和諧表達,這種表達讓您的詩充滿一種沉默的“深度注視“的品質,所以您能談談您是如何理解當代環境下傳統與現代詩學的關系問題嗎?
胡弦:我們從傳統中得到的仍然甚少。我覺得在當下,對傳統,首要的是情感認同。我把傳統看作一個廣袤的地理存在,詩人像一種奇異的動物從中穿過。我們需要生活在那里嗎?當然不,詩人不必要成為學者,不需要多么博學,進行大量的儲存。你只能生活在當下,但待在傳統中的幻覺又無比重要。
鄭娟:在消費語境之下,詩歌“氣候”復雜多變。對新詩來說,機遇與挑戰并存。請問您如何把握個人創作與當前詩歌語境的關系呢?
胡弦:最好不要太多關注所謂詩歌語境。也許我們真的處在這樣的氣候中:很難分辨朝向永恒的寫作和流行的寫作。所以,有一點“事后”的眼光,有一點隔斷感,和當下拉開一點距離,也許更有益。
鄭娟:在一個成熟詩人的話語中,他的詞匯譜系及修辭技巧常隱晦地成為其詩歌意義的生發方式。您曾經說過:“詩歌應該對修辭保持警惕,因為修辭手法的使用是一種寫作常態。詩從口語那里汲取直接表達的方式和力量、修辭之外的力量。”那么,您能具體向我們分享一下您的修辭觀點嗎?
胡弦:我感覺自己已經不那么想了。“過度”的修辭,或者看似矯揉造作的寫作,也同樣能抵達。我已經可以為自己的詩歌辯護(就詩歌的自明屬性看,這辯護其實殊無必要),但至少在閱讀中,我變得“包容”了。語言之路不止一條,想有所發明總是好的。新的語感、強烈的閱讀效果,是令人驚奇和欣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