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凡
(皖西學院 法學院,安徽 六安 237012)
在我國社會治理過程中出現的頑疾之一就是黑惡勢力,在此背景下,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指出,保障人民安居樂業、社會安定有序、國家長治久安,進一步鞏固黨的執政基礎,黨中央、國務院決定,在全國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由此,可以看出這一調整彰顯了黨中央前所未有的重視程度,我國已將黑惡勢力的治理,從單純的社會治安角度轉為維護國家的長治久安。因此,此次掃黑除惡必須要更加重視綜合治理、源頭治理、齊抓共管。當前,我國黑惡勢力已經具備新的特征,成因也更具多元化,危害的層次性愈加明顯,因此,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開啟,是我國進入現代化法治國家的必經之路,也是我國社會治理的法治化選擇。
2000年,公安部召開全國公安機關電視電話會議,組織開展打黑除惡專項斗爭。經過十余年的努力,我國黑惡勢力的發展已經受到了有效的限制,社會治安平穩安定。但是,黑惡勢力的活動并沒有消失殆盡,而是出現了新的變化,展現出新的特征。
傳統的黑惡勢力往往具備使用硬暴力的特點,比如“一些地方黑惡勢力的犯罪手段極其殘忍。這些喪心病狂的犯罪分子濫殺無辜,傷害群眾”[1]。比如當時影響較大的以劉涌為首的犯罪集團,就有相關組織負責實施殺人、搶劫等暴力行為(1)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劉涌案刑事判決書,(2003)刑提字第5號。。我國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特征,也即“使用暴力、威脅或者其他手段,有組織地多次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2)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劉涌案刑事判決書,(2003)刑提字第5號。。
為了規避《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第一款解釋》(以下簡稱《解釋》)所確立的硬暴力的標準,黑社會組織漸漸轉換了暴力方式,硬暴力方式大大減少,取而代之的是隱秘的軟暴力行為。典型的軟暴力諸如“聚眾造勢、恐嚇滋擾等軟暴力行為,放高利貸討債、惡意競標等隱蔽型黑惡犯罪手段”。黑惡勢力往往為爭搶一個項目,不再通過火拼的手段,而是更多地運用出場擺勢、言語恐嚇、跟蹤滋擾等方式,圍而不打,打而不傷,傷而不重。由于這些行為并不滿足《解釋》的規定,公安機關對此往往只能進行治安處罰。這樣既能實現自身的非法目的,又能夠逃避刑法的追究[2]。這種軟暴力行為雖然會威脅到社會的穩定以及群眾的安全,但是更深層次上是對他人造成心理恐懼,再加上行為方式又較為隱秘,致使偵查機關無法及時嚴懲,一定程度上逃避了法律追究[3]。
擁有一套體系性的制度、組織結構以及紀律制約是一切社會組織的基本形式。傳統的黑惡勢力也是如此,組織結構嚴密,幫規戒律森嚴,以強化其內部統制力。比如境外的黑手黨,其組織內部分為三個層次,最基層的組織叫“十人組”;中層的組織叫“家族”;最高層的組織是由家長們及其代表組成的委員會。我國傳統黑惡勢力組織結構多種多樣,比如臺階式、金字塔式、寶塔式等,內部制定各項規章制度,分工細致且成員單線聯系,以往的黑惡勢力正是基于此種模式來維系其正常運轉[4]。比如在馮俊國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中,2003年以來,該犯罪團伙從簡單暴力侵財性團伙逐步發展為集多種違法犯罪于一身具有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該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成員相對穩定,組織嚴密,自稱“矮騾子幫”,以馮俊國為首,多名成員參與,有計劃有組織地實施系列暴力行為,包括非法拘禁、搶劫、綁架、敲詐勒索、故意傷害、強迫交易、強索債務、開設賭場等違法犯罪活動(3)參見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馮俊國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等刑事裁定書,(2015)商刑執字第85號。。
而當下的黑惡勢力則轉變了身份,它們大多依托實體產業,以看似合法的形式來掩飾自身的非法行為,開始從幫派向公司化、企業化等表象合法的形式轉變,組織頭目“幕后化”特征十分明顯,不親自出面從事違法犯罪活動,同時積極向政界滲透,以逃避公安機關打擊處理。
有學者收集了國內327個案件進行調查,發現有約50.33%的黑惡勢力組織擁有合法企業,以合法與非法相結合的方式來取得大量經濟利益。比如在廣東省吳亞賢故意殺人、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一案中,他所領導的黑社會組織在廣東省廉江市先后成立了廉江市大眾球土原料廠、廉江市大眾礦業有限公司、廉江市建華科達陶瓷原料廠、廉江市雅塘鎮大眾沙場、廉江市雅塘大眾環保磚廠及廉江市大眾木業有限公司等企業(4)參見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吳亞賢故意殺人、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罪判決書,(2011)粵高法刑一終字第62號。。
縱觀我國黑惡勢力的牟利方式,大致經過了三個階段。早期主要是通過純黑色產業進行牟利,比如販毒、賭博、高利貸、色情等方式。販賣毒品和賭博是傳統黑惡勢力大發橫財的主要渠道。在湖南張鴻飛黑惡勢力犯罪團伙案中,該組織自1994年開始從事走私、販賣毒品活動,1997年10月基本形成犯罪集團。他們通過設賭場、放高利貸等活動,獲取巨額經濟利益,至1999年初逐步形成黑社會性質組織,有組織地進行賭博、販賣毒品等犯罪,嚴重擾亂了當地的社會秩序(5)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張鴻飛、袁啟明等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案,(2002)刑復字第81號。。早期的黑惡勢力也涉及色情產業,他們發展色情產業往往借助于娛樂場所的運營,根據國內相關學者的統計,從事娛樂業(含色情業)一度是我國黑惡勢力獲取經濟利益的主要途徑,行業數頻率達到18%,涉及該行業的組織占總組織數的21.5%[5]。
由于純黑色產業容易被發現和打擊,黑惡勢力的牟利方式便進化為白色產業的第一個階段——礦業、建筑業。礦業和建筑業本身屬于合法產業,且屬于收益率巨大的行業。因此,黑惡勢力涉足這些產業能夠實現快速斂財的目的。據統計,在2006 年2 月至2010年3月四年間全國公安系統偵辦的1449 起涉黑組織案件中,建筑工程、礦產開采等行業的涉黑組織達到了五百多個,超過全部案件的三分之一[6]。在涉黑犯罪當中,同時兼涉嫌非法采礦罪、違法承攬建筑工程的案件不勝枚舉。比如在李高某、譚盛等犯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一案當中,譚盛在出獄后,迅速結交并網羅了一批違法犯罪回歸人員和社會閑散人員,逐步衍變成以譚盛為首,多人積極參加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其團伙成員亦紛紛籠絡、發展各自成員,逐漸形成了較為穩定的犯罪組織,該組織配備槍支并由專人統一保管。期間,譚盛等人通過開設賭場、非法采礦、承攬工程等手段聚斂錢財(6)參見黃石市中級人民法院李高某、譚盛等犯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尋釁滋事罪等二審刑事判決書,(2017)鄂02刑終69號。。
隨著時代、網絡及借貸市場的發展,黑惡勢力的牟利過程進入到新的階段,即從過去的礦業、建筑業等轉為成立各類借貸公司,構建大量的非法高利放貸平臺,進行軟暴力催債,比如由黑惡勢力操控的裸貸、校園貸。
2000 年12 月,最高人民法院出臺司法解釋,明確“保護傘” 為一般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基本特征之一。因此,早期的黑惡勢力為了便于自身的發展,往往會通過威脅、賄賂等手段去逼迫或者引誘國家工作人員參加黑社會活動,或者為他們提供保護,這就是黑惡勢力中的尋“傘”。比如在劉維等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及故意殺人等案中,他通過拉攏四川省什邡市人民檢察院原副檢察長劉忠偉、四川省德陽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原政委劉學軍、德陽市公安局裝備財務處原處長呂斌等充當其保護傘(7)參見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劉維等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故意殺人等二審判決書,(2014)鄂刑一終字第00076號。。
黑惡勢力在“保護傘”的庇護下得到發展后,便不再滿足于通過他人進行保護的方式,開始出現自己變“傘”的傾向。這一趨勢尤其體現在農村基層地區。伴隨著社會與經濟的迅猛發展,國家不斷通過基層民主,逐步實現村民自治,進而為農村經濟的發展起到積極的作用。但是,這一民主化進程在部分農村地區,卻出現了黑惡勢力滲透并腐蝕基層民主的現象。比如有些地區的黑惡勢力通過各種手段利用村民選舉渠道去獲得基層村干部身份,占領農村基層政權,破壞農村政治秩序。“并憑借各種地下組織的力量,架空地方政府的政權,雖然他們可以利用資源一定程度上帶動當地的經濟發展,增加國家的財政稅收,但事實上弊大于利,地方政府最終喪失了對基層政權的基本社會控制能力。”[7]某些地方的黑惡勢力憑借龐大的家族關系,在選舉中輕而易舉地勝出,表面上看體現了大多數人的意志,實質上這種民主已淪為了黑惡勢力控制農村政權的合法武器,并不能促使農村經濟健康持續發展[8]。
黑惡勢力往往具有組織性,作為組織犯罪的典型代表,其產生具有一定的文化、社會、經濟與政治因素。
美國學者Lupsha教授提出理性選擇組織犯罪理論[9]。通過對世界各主要地區黑惡勢力犯罪情況的研究,認為黑惡勢力形成的最基本的地形條件為居于交通樞紐及商業文化重心的城市。當然僅僅是地形條件并不會導致黑惡勢力的滋生,像文化、社會、經濟與政治等外在環境也不可或缺。因此,黑惡勢力在這種環境下滋生可以說是正常的結果。
Lupsha教授的理論認為,黑惡勢力的產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當地的政治文化體系。政治體系的腐敗和因政府行為而產生的經濟、社會瓶頸及黑市,導致了黑惡勢力的滋生。因此,政治體系和政治文化體系可以說在黑惡勢力的起源背景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他還認為,黑惡勢力在各種因素影響下形成后會經歷三個階段,分別是:暴力時期,寄生時期和共生時期[10]。任何一個黑惡勢力犯罪團體均須經過一個或超過一個以上階段的演化。在暴力時期,沖突最多,且黑惡勢力犯罪團體往往只是根基于地盤、街坊、鄰里或某種行業的不良分子聚合型的街頭黑惡勢力,和政治體系聯結不多,甚至有可能附屬于政治體系之外;在寄生時期,黑惡勢力將觸角延伸至整個區域,同時開始吸收附屬組織,甚至影響力可能擴及全國,同時,為減低風險,會利用各種手段方法尋求腐化執法或政治體系;在共生時期,黑惡勢力犯罪與當地的政治經濟體系往往難以區分,黑惡勢力犯罪會受到各方利益集團的保護,而政治體系為了自身利益會吸收黑惡勢力,成為政府的附屬。
從我國社會發展的角度來說,一方面,人口增長速度與社會發展和自然資源的供給能力不協調,如此一來,必造成資源短缺、交通擁擠等問題,容易引起群眾在很多方面的不滿足,而促成犯罪的產生。另一方面,人口的快速流動、城鄉之間的差異、失業率的增加、貧富差距的懸殊,均使得一些群眾悲觀消沉,對現實社會強烈不滿,而造就極端性格。在各種因素的共同影響下,大批外來人口就自發組織起來,用非法的途徑或者手段改變自己的生存環境。
從經濟發展的角度來看,大量財富外露,易導致經濟犯罪誘因增多。黑惡勢力犯罪的主要目標是為了牟取利益,縱觀我國近年來打黑除惡的成果,黑惡勢力大部分都擁有合法的經濟實體,這說明黑惡勢力犯罪組織已經呈現出企業化的趨勢,存在“以商養黑,以黑護商”的現象,這將會對當地的經濟政治秩序造成極大的影響。
從政治環境因素來觀察,黑惡勢力的組織并沒有因為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而遠離,一定程度上的腐敗難辭其咎[11]。如前所述,黑惡勢力犯罪的產生有一定的政治因素,他們為了逃避法律打擊,迫切需要尋找“保護傘”來庇護,強硬的關系網和“保護傘”對黑惡勢力的穩定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打擊“保護傘”、加大反腐敗的力度是掃黑除惡成敗的關鍵。
黑惡勢力的本質是有組織的暴力,通過暴力與合法社會相抗衡,在合法社會中成為一種反面勢力。黑惡勢力在不斷擴充人員的同時,也在不斷增加自己的武器裝備。比如在梁成鳳等15人涉黑案中,公安機關從被告人謝煌春的住房后面搜查到了大量的槍支、彈藥、爆炸物(8)參見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梁成鳳等15人涉黑案刑事裁定書,(2016)湘刑終399號。。黑惡勢力所產生的危害,首當其沖的受害對象就是公民的安全。1993年,安徽碭山縣摧毀的一個13人組成的黑惡勢力團伙,自1990年6月到1993年5月,先后在碭山縣、山東單縣和河南夏邑縣的18個鄉鎮、100多個村莊作案200多起,打傷多人,強奸、輪奸婦女107人次,搶劫財物約13萬元[12]。
為了更加安全地追求經濟性利益,黑惡勢力逐步滲透到合法的市場經濟領域。但他們并不僅僅滿足于正當利益,而是希望壟斷整個市場,并基于這樣的一個壟斷性地位來取得壟斷性利益。而這往往伴隨著以暴力或者其他非法手段來排除其他合法競爭者。比如陜西鄭衛國黑惡勢力組織為了非法壟斷長安韋曲地區的各個建筑工地的土方挖掘和回填工程,將競爭者劉某某毆打致死。正如有學者所言,“有一種傾向化行為處理方式,即其在擴大優勢和建立壟斷性的局面時往往會訴諸暴力手段”。他們用暴力手段威嚇或者鏟除商業對手,連政府機構和執法機構都不在話下[13]。因此,當黑惡勢力介入合法經濟的時候,黑惡勢力的本性決定了其本質上是屬于犯罪的一種合法與非法相結合的經濟活動。當前,黑惡勢力逐漸滲入金融領域,形式包括高利貸、消費借貸、校園貸等等。黑惡勢力的放貸資金,相當數量來自官員。基層官員難以控制證券股票市場上出現的風險,但是具有控制本地區風險的能力。因此,許多地方的基層官員并不愿意投資股票證券市場,而往往會將個人資金投資到高利貸市場,這也間接助長了黑惡勢力在地方違法集資、違法放貸、違法催貸的氣焰。黑惡勢力對金融領域的滲透,不僅給金融市場的正常秩序和地區金融安全帶來不穩定因素,而且產生威脅公民的生命財產安全以及污染地方政治生態等一系列連鎖反應。
黑惡勢力不僅追求金錢,而且追求政治權力。追求權力是為了謀取更多的財富。經濟上的貪婪和對權力的欲望,是黑惡勢力的特點。黑惡勢力利用有組織的暴力建立非法權力,這種非法權力既包括對組織內部成員的支配力和影響力,也包括對勢力犯罪內的民眾的支配力和影響力。這使得它不僅能夠與合法社會相抗衡,在合法社會中形成一種異己的力量,而且能夠擴展黑惡勢力的范圍,還可以提高自己在合法社會中的政治地位。黑惡勢力介入到合法政治,常用的策略就是賄賂,賄賂用于收買和腐蝕。
如前所述,黑惡勢力由尋“傘”到變“傘”的過程,主要出現在基層地區。導致我國基層政權出現黑惡化的現象。“黑惡勢力滲入農村基層政權,是關乎農村發展和穩定的重大問題。由于這一客觀存在的現象呈發展趨勢,已經引起了各級政府的高度重視。”[14]一些為非作歹之徒與政府官員結成了一種無協議的、默示的同盟,他們一方面幫助政府剝削農民,表面上看是強化了政府控制資源的能力,另一方面,他們也利用政府征收國家稅費中飽私囊,客觀上造成了國家資源的損失[15]。黑惡勢力對政治的廉潔性具有極強的腐蝕性,使原本應該作為人民公仆的基層公務人員蛻變為黑惡勢力保駕護航的權力保障。基層政治體系也就不再是行政服務系統,而是壓榨公民的機器。
掃黑除惡應該在法治化的背景下有序進行。在實體法方面應以憲法為依據,融入罪刑法定原則、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體現對公民權利的保障與尊重;在程序法方面,應嚴守正當程序原則,體現控權思想[16]。掃黑除惡應該嚴格遵循如下基本法治思維:
當前,我國處于社會轉型時期,犯罪形勢總體雖穩定,但仍然在高位運行,黑惡勢力犯罪也同時處于頻繁滋生的階段,黑惡勢力犯罪給社會治安帶來諸多的不穩定性因素,使得公民的生活滿意度和社會安全感受到威脅。因此,我國自2000年以來,就一直將打黑除惡作為公安部的專項斗爭,嚴厲打擊也被視為是針對黑惡勢力理所當然的刑事政策。各地對于嚴厲打擊的理解是打早打小,卻忽略了打準打實這一現實要求,漸漸將“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發展成為一個口袋罪。
作為典型的黑惡勢力犯罪,黑社會性質類的犯罪屬于高級形態的組織犯罪,在認定過程中需要嚴守相關的標準,根據我國刑法之規定,需要具備法定的四個要件特征:組織結構、追逐經濟利益、社會破壞性、對抗性。但是,由于在打黑除惡專項斗爭中嚴厲打擊的刑事政策,打早打小的觀念深入人心,造成很多成員分散、并沒有集體犯意的群體,只因為相互相識,被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現象。打早打小實際上是為了防止黑惡勢力發展過快、難以控制而形成的一種特殊的打擊方式,原本目的是為了嚴厲打擊尚未“形成氣候”以及尚未“做大”的黑社會性質組織,但是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往往異化為將一般的違法犯罪組織強行解釋為黑社會性質組織,尤其是在運動式執法過程中,這種情形尤為明顯[17]。
在掃黑除惡常態化的背景下,必須要堅持罪刑法定原則,防止出現以往的因刑事政策錯誤操作,導致現代刑事法治的倒退。
西諺有云:“正義不僅要被實現,而且要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來實現。”如何理解看得見的方式,也就是指法律程序要正當。司法、行政、執法都不能違背正當的法律程序,這就是現代法治體系運行中所遵循的“正當程序原則”。
正當程序原則在我國起步較晚,雖然經過法學界的各方努力,有長足進步,但是仍然有諸多先天性不足,其中的重要表現就是往往會犧牲程序公正而過度追求實體上的效果。眾所周知,程序公正是實體公正得以維持的基石,程序不公將會導致法律大廈基石的崩塌。
掃黑除惡過程中,要堅守程序正當原則。首先要堅持公、檢、法三機關各司其職,互相制約的原則。其中尤為重要的是檢察院的法律監督功能,必須要強調檢察機關對于公安機關偵查活動合法與否的有效監督。“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三機關相互制約,確保檢察機關履行法律監督功能,為在掃黑除惡過程中公安機關權力濫用提供保障。弱化檢察機關的監督功能,將導致司法不公。比如早前重慶的打黑除惡活動,有媒體稱重慶方面采取了成立三機關聯合專案組的特殊辦案模式,使得檢察機關的監督功能形同虛設,互相配合的形同“一家”,是嚴重違反刑事訴訟法的體現,亦違背了正當程序原則這一基本的價值內核。
其次,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辯護權應當得到保障[18]。刑事辯護的全覆蓋,不僅僅是目前我國刑事訴訟學界之共識,更是每一個現代法治國家都必須堅守的司法價值理念。但是,應該看到我國刑事訴訟中,律師辯護的全覆蓋仍然面臨諸多困境,這在以往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已經顯現無疑,歷次的專項嚴打中違法侵害律師辯護權的事情時有發生,比如律師遞交公函手續找不到人員接收、羈押場所不明、看守所會見難、閱卷審批手續繁煩等等。因此,在掃黑除惡常態化的形勢下,有必要明確依法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和律師的辯護權的重要性。
1.增設境外入境發展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及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的財產刑
通過對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查辦的案件進行研究,牟取非法利益是黑惡勢力犯罪的首要目的,也是黑惡勢力組織發展壯大的有力支撐。因此,追求經濟性利益是黑惡勢力犯罪的典型特征之一。如果要徹底地消滅黑惡勢力,就必須對其運行的經濟基礎進行打擊,破除其具有發展壯大可能性的經濟條件。然而,我國現行《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卻只對第一款的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規定了財產刑,其他幾款犯罪并沒有涉及,這對于打擊黑惡勢力犯罪極為不利。研究還發現,以往對黑惡勢力案件的人員判處罰金、沒收財產皆是因為其實施了其他的違法犯罪活動。比如重慶市公安局刑事警察總隊原副總隊長黃代強因犯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受賄罪,行賄罪,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高利轉貸罪,數罪并罰被判處有期徒刑20年,并處沒收個人財產人民幣30萬元,罰金人民幣220萬元,但該財產刑與其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并沒有直接之關聯性[19]。對黑社會犯罪等有組織犯罪處以財產刑,乃是普遍的做法,我國臺灣地區在《組織犯罪防制條例》中即有對于組織犯罪處以財產刑之規范。雖然我國《刑法修正案(八)》對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的,規定“并處沒收財產”,對積極參加的,“可以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對其他參加的,“可以并處罰金”,但是并沒有針對“境外入境發展黑社會性質組織”及“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規定任何沒收罰金和財產刑。因此,在刑法中繼續針對兩種犯罪類型增加罰金和財產刑之規定,以根絕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經濟后盾,極有必要。
2.建立黑惡勢力犯罪特別自首制度
對于黑惡勢力犯罪而言,通常很難在犯罪組織外圍進行偵查取證工作,普通的偵查手段也難以獲得關于黑惡勢力犯罪的全部證據,難以取得證據已經成為對有組織犯罪活動進行有效刑事制裁的主要障礙之一[20]。而設立類似行賄罪、介紹賄賂罪等職務犯罪的有組織犯罪特別自首制度,有利于破除其現實障礙,其意義在于:
首先,奉行寬嚴并濟的刑事政策。要對黑惡勢力犯罪在從嚴懲治的基礎上進行一定程度上的實質化區分,這是刑事政策中“寬”的一面的具體展現。黑惡勢力犯罪以外的其他人員,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和人身危險性比較低,如果符合特別自首制度,應當考慮給予其相對較輕微的評價。
其次,有利于黑惡勢力犯罪的偵破。大多數情況下黑惡組織犯罪的隱秘性比較強,如果沒有犯罪集團內部人員的配合,偵查機關很難掌握犯罪組織所實施的全部犯罪事實。通過設立特別自首制度,可以鼓勵黑惡勢力組織的內部成員和司法部門進行合作,共同努力打擊犯罪,從而節約司法資源,同時也是規避因為證據不足而輕縱主要犯罪分子的有效手段。
3.增設剝奪政治權利之附加刑
黑惡勢力犯罪具有反社會性,為了實現全面的非法控制和其他目的,在控制經濟時常常會滲透到政府和其他部門,其社會危害性甚至可以跟危害國家安全罪章及危害公共安全罪章中的恐怖活動犯罪同日而語。因此,對于這一類犯罪之行為人增設剝奪政治權利的內容有其必要性,比如我國臺灣地區《組織犯罪防制條例》第十三條就規定涉黑人員禁止參選條款,這是為防止黑惡勢力利用競選公職漂白,嚴重沖擊民主法治的根基。然而,以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為例,我國《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僅有對第一款后段之其他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者規定可以判處剝奪政治權利,但無法有效地預防和控制該類型的其他犯罪。因此,對所有黑惡勢力犯罪都設置剝奪政治權利的刑罰,符合當前我國的實際國情。
1.擴大秘密偵查制度的適用范圍
秘密偵查在偵查實務中對于組織犯罪確有其期待目的與實效,可以了解建構犯罪組織內部系統架構、掌握犯罪組織活動情形、了解組織犯罪整體狀況等,與證人保護措施同列為對抗黑惡勢力犯罪最有效的利器。我國在實務偵查上,早已實施監聽來收集犯罪的情報資料,但一直未有法律依據。直到2012年,修正的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了秘密偵查制度。但由于秘密偵查是對抗組織犯罪的利器,實務上偵查機關容易過度仰賴秘密偵查而忽視其他偵查方法,而秘密偵查運用不當,將成為公安機關濫用權利造成侵害的發端,因此采用秘密偵查不得不慎[21]。因我國現行的《刑事訴訟法》對于秘密偵查的適用程序作了嚴格的規定,適用范圍也作了較大的限制。但隨著組織犯罪逐漸企業化、專業化及國際化,如何加強司法機關之秘密偵查手法,提供妥善的法律保障,實為當務之急。秘密偵查仍屬有力的偵查手法,因此立法適度給秘密偵查松綁,給掃黑除惡提供程序保障也是必須考慮的路徑之一。
2.建立全面的證人保護制度
證人在刑事訴訟上屬于直接關系犯罪事實舉證的重要程序參與人。倘若從其他地方無法得到證言或證言內容被扭曲時,刑事裁判的事實認定機能將直接遭遇障礙。如果證人因恐懼或心理壓力而不協助刑事司法機關,刑事司法的機能就會遭受損害。因此,為了防止該種情形的發生,在偵查或裁判的實務運用上,應該考慮證人以及其親屬的安全。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六十一條至第六十三條規定有關證人保護、因作證而支出等費用補助等制度。其中第六十二條對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中規定如果證人、鑒定人、被害人因在訴訟中作證,本人或者其近親屬的人身安全面臨危險的,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應當采取保護措施。但是在現行刑事訴訟法上,為求發現案件的真實性,確保證言內容的信賴性,還需要增設如下規定。在詢問證人之際,如遇證人在被告人面前無法充分陳述的情形時,可以規定令被告人暫時退庭。或在詢問證人之際,如遇證人在特定旁聽人面前無法充分陳述的情形時,也可以規定令旁聽人暫時退庭。在審判之外,也可實施證人訊問的規定,也即避免對證人產生心理壓力,而導致無法取得證言的后果。另外,這些保障性規定應當同樣適用于黑惡勢力犯罪中的污點證人,畢竟污點證人較一般證人更能有助于偵破組織犯罪,瓦解犯罪組織,故有加以立法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