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歡歡
(江西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為了保護未成年人的最大利益,國家在制度層面設置了許多規定。其中,涉罪未成年人社會調查制度就是一項重要的保護制度。2012年修改的刑事訴訟法,開始專設未成年人刑事訴訟案件特別程序章節,在該特別程序中首次提到未成年人的調查制度。此后在公安部發布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和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以及最高人民法院《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中都相繼提到對于未成年人的社會調查(1)后文分別將之簡稱為《程序規定》《刑事訴訟規則》和《最高法司法解釋》。。由于社會調查貫穿了從批捕、訴訟到監管和預防的整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體系,公安機關、檢察院和法院等部門都可能與之發生關聯。雖然對涉罪未成年人的社會調查正日益普遍化,但在具體實踐中卻存在許多問題,不同地區、不同部門在社會調查的具體執行和結果呈現方面往往標準不一,嚴重制約了這一制度的權威性。基于此,本文試圖討論作為社會調查制度核心體現的社會調查報告應包含哪些內容,承擔哪些使命。
刑罰個別化是在罪刑法定原則基礎之上發展而來,而罪刑法定原則源自于貝卡利亞的《論犯罪與刑罰》。這本迄今影響巨大的刑事古典學派代表著作提出,個體的犯罪行為是自由意志支配下的行為,這種行為冒犯了由個體讓渡自由而凝結而成的法律,因而法律以同等的方式對之進行懲罰。這種罪刑相一致原則認定只有法律才能規定犯罪與刑罰,法官在刑罰裁量上的能動性受到限制[1]。這種由觸犯法律的程度來決定刑罰的原則存在巨大局限性,因為它為獲得法律的一般正義而犧牲了個別正義,而法律正義卻是一般正義與個別正義的有機統一。正是基于對于個體自由意志在犯罪中的過分強調,自由意志支配下的行為對于法律的觸犯完全決定了刑罰的處罰,這讓貝卡利亞受到了后人的批評。以后的犯罪學研究大多基于貝卡利亞的這一刑罰理論,進行了批評和拓展。
不同于貝卡利亞只關注個體自由意志決定論下的行為本身,隨后的犯罪人類學派更加關注行為人。犯罪人類學派的代表人物龍布羅梭和加羅法洛分別提出“天生犯罪論”和“犯罪人的自然傾向”等理論,指出犯罪并非罪犯本身的自由意志驅使,而是先天的生理因素促成了其犯罪行為。如龍布羅梭憑借其軍醫身份,采用實證研究的方法測量了許多罪犯的顱骨,發現罪犯具有特殊的生理特征,以此證實了“天生犯罪人”的存在。在他看來,許多犯罪行為并非犯罪人主觀意志作用的結果,而是其特定生理條件使然,這些生理條件是先天的。
而后的犯罪社會學派在此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推進,增加了對先天因素、自然因素和社會因素等的考慮。如犯罪社會學派的代表人物菲利就指出,犯罪的原因可歸結為人類學因素、自然因素和社會因素。人類學因素實際上是對龍布羅梭“天生犯罪論”的繼承,它和自然因素都不容易輕易得到改變。因此,要解決犯罪問題,需要更加注重從更易改變的社會因素入手。菲利還特別指出,不要盲目崇尚刑罰,而需要充分利用“刑罰替代措施”來實現對犯罪的預防。
由此,可以看到對于犯罪原因的認識經歷了從單一化的個體意志到兼顧個體、社會等具體的多元化因素的轉變。每個犯罪者犯罪的原因各異,因而應對犯罪也應當個別化。如此,罪的個別化原則逐漸形成并且影響至今,法官在適用刑罰時,要考慮犯罪者的個人情況并盡量使所處刑罰與此相適應,以更好地懲罰或教育犯罪分子。刑罰個別化理念的出現,讓罪刑法定具有了靈活性。
國家親權(parents patriae)自父母親權演變而來,是指國家超越父母親權,成為居于無法律能力者(如未成年人或者精神病患者)的監護地位。最早的國家親權理論與實踐可追溯至古希臘。公元前750年,萊克格斯(Lycurgus)領導了斯巴達的立法,父親沒有權利按照自己認定的方式處置小孩,孩子出生后會被送到一個叫做lesche即“會堂”的地方做檢驗,如果發現發育良好就下令撫養,并發放撫養費用,羸弱不堪或者形體不全者就下令丟到臺吉都斯山腳的一個山谷中。父親撫養至7歲就全部由國家收養,編入連隊,接受劃一的訓練,由專門的人員進行訓練和教育,最后確定在戰爭中充當怎樣的角色[2]。孩子不被認為是父母的財產,而是作為國家的一種戰爭資源。這一立法開啟了孩子是屬于國家的最早立法實踐。柏拉圖在其《理想國》中就指出,私人性的親子關系會培養私心,不利于城邦的治理,必須將孩子公共化,子女一旦出生就應交給公共養育機構。沿著這一思路,眾多國家都將兒童視為不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父母的孩子,更是國家的孩子,國家將對兒童履行父親的照顧責任。
因此,國家親權理論大致包含以下幾層含義:第一,國家居于未成年人最終監護人的地位,應當積極履行保護未成年人職責;第二,國家親權高于父母親權,如果父母缺少履行監護未成年人的能力、不履行或者不當履行監護子女的責任,國家可以越過父母進行直接的強制性的干預和保護;第三,國家在履行親權時,應當以未成年人的福利為本[3]。國家親權具有明顯的福利化和個別化取向,目標在于保護和矯正而不是懲罰和報應。
以上兩種理念強調,國家既要對涉罪未成年人進行個別對待,綜合考慮其全方位因素,進行有針對性的矯治和預防,又要充當未成年人的監護者,最大限度保護其利益。《刑事訴訟法》的特別程序中針對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訴訟程序就明確指出:“對犯罪的未成年人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根據情況可以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成長經歷、犯罪原因、監護教育等情況進行調查。”通過這樣的特別程序,來對涉罪未成年人進行個別化的深入、全面的認識,并據此作出有針對性的處遇。以《刑事訴訟法》為基礎,公檢法司各部門形成了各自的規定、規則和解釋,這些法律所規定的涉罪未成年人處遇,帶有強烈的刑罰個別化和國家親權特征,總的方針是教育、感化和挽救,教育是主要的處理手段,懲罰只作為輔助。刑罰個別化和國家親權理念,公檢法司各部門制定的相關未成年人社會調查規定,共同構成了對涉罪未成年人理念和制度方面的雙重保護。
1.社會調查的主體
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和人民法院構成了組織開展社會調查的主體,然而并沒有明確規定社會調查的具體實施主體。從當前的實踐來看,公安機關缺少更具體的執行社會調查的規定。最高人民檢察院《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第四百八十六條規定:“人民檢察院開展社會調查,可以委托有關組織和機構進行。”《最高法司法解釋》指出:“必要時,人民法院可以委托未成年被告人居住地的縣級司法行政機關、共青團組織以及其他社會團體組織對未成年被告人的上述情況進行調查,或者自行調查。”
從具體的實踐來看,社會調查的實施主體經歷了從公檢法機關到可以委托相關組織和機構再到明確交由專業社會力量承擔的演變過程[4]。2010年,由中央綜治委預防青少年違法犯罪工作領導小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等部門聯合頒布的《進一步建立和完善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配套工作體系的若干意見》中明確提出:“社會調查由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戶籍所在地居住地的司法行政機關社區矯正工作部門負責。司法行政機關社區矯正工作部門或委托共青團組織以及其他社會組織協助調查。”2012年由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規定“人民檢察院根據情況可以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情況進行調查,并制作社會調查報告……人民檢察院開展社會調查,可以委托有關組織和機構進行”。2015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的《檢察機關加強未成年人司法保護八項措施》中明確規定“以政府購買服務等方式,將社會調查等工作,交由專業社會力量承擔”。
可以明確的是,司法機關是社會調查工作的責任主體,統籌社會調查工作的開展。但是在司法治理重心下移的背景下,司法部門的許多重要職能開始轉移到基層社會,顯示出司法治理的社會化特征。在具體的社會調查實施過程中,司法部門可以委托社會力量來具體執行,特別是專業社會力量在社會調查中被賦予更加重要的地位。其中,社會工作者憑借其專業知識和技能,作為一支重要的專業力量,在國內的許多地方實際承擔著未成年人社會調查的實施工作。
2.社會調查的內容
《刑事訴訟法》已然規定了公檢法等主體的調查內容: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成長經歷、犯罪原因、監護教育等情況進行調查,但其所指的這三項內容略顯籠統。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未成年人刑事檢察工作指引(試行)》第三十六條指出社會調查的內容主要包括:(一)個人基本情況,包括未成年人的年齡、性格特點、健康狀況、成長經歷(成長中的重大事件)、生活習慣、興趣愛好、教育程度、學習成績、一貫表現、不良行為史、經濟來源等。(二)社會生活狀況,包括未成年人的家庭基本情況(家庭成員、家庭教育情況和管理方式、未成年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和遭遇、家庭成員之間的感情和關系、監護人職業、家庭經濟狀況、家庭成員有無重大疾病或遺傳病史等)、社區環境(所在社區治安狀況、鄰里關系、在社區的表現、交往對象及范圍等)、社會交往情況(朋輩交往、在校或者就業表現、就業時間、職業類別、工資待遇、與老師、同學或者同事的關系等)。(三)與涉嫌犯罪相關的情況,包括犯罪目的、動機、手段、與被害人的關系等;犯罪后的表現,包括案發后、羈押或取保候審期間的表現、悔罪態度、賠償被害人損失等;社會各方意見,包括被害方的態度、所在社區基層組織及轄區派出所的意見等,以及是否具備有效監護條件、社會幫教措施。(四)認為應當調查的其他內容。
社會調查報告的主要內容包括:1.調查主體、方式及簡要經過;2.調查內容;3.綜合評價,包括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身心健康、認知、解決問題能力、可信度、自主性、與他人相處能力以及社會危險性、再犯可能性等情況的綜合分析;4.意見建議,包括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處罰和教育建議等(2)2017年3月2日,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了《未成年人刑事檢察工作指引(試行)》,第三十六條對社會調查內容和社會調查報告主要內容作了較為詳細的說明。。
此外,也有的研究者認為社會調查應當涉及以下內容:1.家庭結構,其在家庭中的地位和遭遇,與家庭成員的感情和關系,家庭對其的教育、管理方法;2.性格特點、道德品行、智力結構、身心狀況、成長經歷,即有無犯罪前科、成長過程中對其產生重大影響的人或事,如勒令退學或父母離婚、早逝等;3.在校表現、師生關系及同學關系;4.在社區的表現及社會交往情況;5.就業情況及在單位的工作表現情況;6.犯罪后的行為表現,這主要包括是否自首、立功、坦白交代、積極賠償被害人或退回贓物,積極避免、減少犯罪所造成的損失,已經取得被害人的諒解等;7.分析犯罪原因;8.就量刑以及后期的幫教矯治措施提出建議等[5]。其中1至6為事實證據,7和8是只供司法人員作為參考的對事實的分析與建議。還有研究者對多個國家和地區未成年人審前社會調查制度進行了概括和梳理,并在此基礎上提出審前社會調查的內容應該包含7個部分:1.個人基本情況;2.犯罪事實方面的調查;3.犯罪前后表現情況;4.家庭背景;5.學業情況及學校環境;6.行為人居住環境及近鄰環境;7.行為人的性格特征、興趣愛好、智力能力及交友情況等[6]。
無論是實務界的實際操作,還是學術界的理論探討,對涉罪未成年人社會調查所應包含內容的看法都十分相似,呈現出豐富和全面的特點。毫無疑問,這樣做的目的就在于對調查對象有個全面深入的把握。也許正是由于這些觀點和做法所涵蓋的內容太過豐富,所以略顯混亂,以至于讓人難以真正掌握社會調查的要領和重點。
3.社會調查的手段
從上述關于調查主體的論述中可以看到,直到2015年才明確提出在涉罪未成年人社會調查中引入專業社會組織。在這之前,主要由熟悉未成年人身心特點的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憑借個人經驗來承辦。隨著對未成年人利益保護意識的不斷提高,社會調查適用的情況逐漸增多,數量有限的經驗豐富的工作人員難以應付逐漸增加的社會調查任務,因而需要引入更加專業的人員、借助更加專業的方法來開展,以最大限度保證調查的準確性和客觀性。為保證社會調查的專業性和科學性,對有關未成年人的相關學科方法加以利用就顯得十分必要。比如社會學、心理學、教育學等學科,在青少年研究方面就具有比較成熟的理論和方法。在具體的調查開展中,它們往往采用實地研究法(包括觀察、訪談、焦點小組等)、問卷調查和心理實驗等具體的科學方法,以科學地獲得調查結果。調查手段的專業化、科學化要求,反過來又要求社會調查的具體承擔者具備相關專業背景。我國當前社會調查的具體承擔者主要有:公檢法機關自身、委托司法行政部門、委托合適成年人以及社會工作組織等。有學者分別指出了這些主體中存在的科學性不足、形式化傾向等問題[7],由于專業出身、時間和精力方面的原因,相比于社會工作組織,前三個執行主體不易充分有效地做到對未成年人的調查、持續跟蹤和幫扶相結合,以實現對涉罪未成年人的教育、保護和改造。
社會調查在法律層面的性質定位,直接決定社會調查執行的嚴肅性和調查報告的重要性。反之,倘若社會調查報告形式混亂、內容隨意、質量不合格,與社會調查制度之初衷相去甚遠,自然就會損害社會調查報告本身的嚴肅性和重要性,最終消解社會調查制度的權威性。這種相輔相成的關系,將促使我們進一步思考合格社會調查報告的標準究竟是什么。
圍繞社會調查報告是否具備證據屬性這一問題,學界觀點莫衷一是,歸結起來主要存在以下兩種看法:一是參考說。這一觀點認為,社會調查報告對于未成年被告人定罪量刑只具有參考價值,只有“準證據”的作用。持這種觀點者之根據在于法律上對證據特點的規定。社會調查所涉及的內容與案件事實本身缺少客觀必然聯系,且存在相當的主觀性,很難歸入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八種法定證據類型(3)參見鄭圣果:《未成年人社會調查報告只能作為辦案參考》,《檢查日報》2011年6月1日;李蘭英,程瑩:《新刑訴法關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社會調查規定之評析》,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12年第6期;馬迪,張宏偉:《未成年人刑事司法中社會調查材料的法律性質》,載《北京政法職業學院學報》2013年第3期。。
另一種觀點則主張社會調查報告具有證據之屬性。之所以這樣認為,主要基于三點理由:首先,社會調查報告具備完整的證據屬性,在相關性、可采性和可信性方面都能夠滿足要求。相關性表現在社會調查報告中的很多內容與酌定量刑情節密切相關,法官在對涉罪未成年人進行定罪量刑過程中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時常常會以此作為法律依據。可采性和可信性表現為社會調查報告并非空穴來風,它要求建立在科學方法基礎之上,呈現大量的諸如涉罪未成年人的成長經歷、品德習慣和悔罪表現等客觀事實。法官有理由相信這些調查的內容,并將之作為量刑的依據進行考慮。在國外,尤其是大陸法系國家十分重視被告人的人格信息,他們相信這有助于解釋被告人所實施的行為。而英美法系的裁判者一般不將被告人的品格作為證據,也是為了防止被告人不好的前科可能影響法律的審判,給被告人帶來有失公正的審判結果[8]。其次,社會調查報告在國內外都具有普遍和良性的實踐[9]。在國內,自1988年上海長寧區人民法院頒布《未成年人刑事審判工作細則》,要求對涉罪未成年人展開社會調查以來,社會調查制度從地方試點到全國推廣,迄今已有三十余年的實踐。社會調查制度在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程序中的長期實踐,使得社會調查報告成為各個程序環節中不可或缺的證據報告。域外的實踐中,社會調查報告的運用歷史更加悠久,運用范圍更加廣泛。德國、日本、新加坡、美國等國家都相對系統地規定了社會調查制度。特別是美國,社會調查是辦理未成年人案件的必經程序,由獨立于檢察官和警察的緩刑官負責執行,許多州將社會調查報告當成案件審理的一項必備的書面材料。
盡管當前在我國《人民檢察院訴訟規則》和《最高法解釋》中,社會調查分別被當成“辦案和教育的參考”以及“法庭教育和量刑的參考”,在法律規定上似乎并沒有賦予社會調查報告以明確的證據性質,但是隨著世界各國以及我國各地的司法機關紛紛開展對涉罪未成年人的社會調查,并將調查報告作為重要的參考資料,以決定下一步的法律措施,特別是檢察院在對涉罪未成年人進行附條件不起訴或者開展幫教時,社會調查報告成為至關重要的依據,社會調查在司法實踐中的普遍化以及社會調查報告本身的重要性,都對社會調查報告的內容和水平提出了要求,即對社會調查報告應當承擔的使命進行了拷問。
社會調查報告的內容和標準究竟應該如何定位,學術界和實務界往往觀點不一。作為對涉罪未成年人社會調查結果的集中呈現,當前我國司法實踐中社會調查報告應涵蓋的具體內容、呈現的形式,在具體的實踐中呈現出地區之間、司法系統之間的差異性。社會調查報告的寫作普遍存在兩個問題:要么是訪問記錄式,停留在基本的訪問記錄層面,缺少專業分析和綜合評論;要么在報告中過多提出定罪量刑建議而變成了處理意見。可以說,簡單的記錄可能是由于調查員本身的能力不足或精力有限,而過分的意見表達則有越俎代庖、僭越職權之嫌疑,兩種方式均不能體現社會調查報告之合理定位。因此,在社會調查報告的司法應用日趨普遍的背景下,非常有必要結合社會調查報告的法律性質定位,提出社會調查報告需要完成的任務和使命,以指導具體社會調查的開展。
公安部和《最高檢規則》都規定,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進行調查的內容包括成長經歷、犯罪原因和監護教育等情況。《最高法解釋》中指出的調查內容為未成年被告人性格特點、家庭情況、社會交往、成長經歷、犯罪原因、犯罪前后的表現、監護教育等情況。可以看出,后者是前者的具體化。從具體的社會調查實踐來看,多數社會調查是圍繞成長經歷、犯罪原因和監護教育狀況來開展的,但是由于上述幾大塊內容可以細分為許多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沒有理清其中的邏輯關系,不能抓住一條清晰的主線,就會導致調查過程中不同板塊的內容相互交叉,最終難以清楚地指導資料搜集,并將之完整有序地整理歸納到社會調查報告當中。
社會調查報告首先應當是社會調查內容的集中呈現,所以它首先要解決是什么、在哪里、什么時間、如何發生等問題,即社會調查報告首先需要描述清楚涉罪未成年人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如何發生罪錯行為這個問題。公安部和《最高檢規定》所規定的調查成長經歷、犯罪原因和監護教育等情況,乃至于《最高法解釋》中更為具體的上述七點內容,正是圍繞著這幾個問題而提供的思路和指引。不過,它并不能讓人清晰地看到這些內容及要素間的邏輯關系。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有研究者根據“人在情境中”的假設,借用布朗芬布倫納的生態系統理論框架,圍繞未成年人犯罪的個體因素、社會因素及二者的互動這個核心問題,將社會調查的內容分成微觀、中觀、外觀和宏觀層次[10],以此將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及最高人民法院所提出的上述社會調查內容進行層次化重組,以方便資料的搜集和整理。當然,這種資料搜集的思路更多是從靜態的截面角度來描述涉罪未成年人的狀況。
根據社會調查制度開展的理念前提,刑罰個別化要求全面澄清導致涉罪未成年人罪錯行為的主客觀因素,從而為采取最合適的未成年人犯罪應對措施提供基礎。國家親權強調國家對于未成年人的監護和福利,所以它旨在盡可能發現有利于保護涉罪未成年人的因素。刑事訴訟法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特別程序所強調的對犯罪的未成年人實行的方針(教育、感化、挽救)和原則(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皆與上述理念異曲同工。當然,盡管調查對象的生活經歷和生活環境因素復雜多樣,社會調查者還是應該如庖丁解牛一般,清晰展示其心理和社會生活結構,盡可能描述清楚該涉罪未成年人個體的、社會環境以及歷史性的風險性因素,發掘其內部和外部的保護性因素。
刑罰個別化理論已讓世人相信,個體的犯罪行為并非單純的個體意志所決定,還受制于個體的先天以及后天的社會因素。前述對于涉罪未成年人社會調查的各個方面,雖然暗含著這樣一條歷史與現實的主線,但缺少對于這些因素之間動態的發生學闡釋,必須進一步澄清哪些因素對其罪錯行為產生了影響,理清這些因素發生作用的機制是什么,即要回答“為什么”的問題,從歷史和現實的角度對其罪錯行為加以解釋。
從縱向角度而言,對個人的成長經歷怎樣影響其行為,弗洛伊德早就有“兒童是成年之父”的著名論斷。他的精神分析理論就認為,個體成長中的每一個階段都需要滿足相應的需求,需求未能滿足則會在日后的人生經歷中再次爆發出來,需求如果過度滿足,則可能形成行為的固著,這兩種情況都可能成為日后個體出現心理和行為問題的根源。作為調查者,應該具備這方面的知識,在調查中保持這種敏感性,并在調查報告中將這種過往事件同當前的行為狀況之間的聯系合理地解釋出來。除了歷史的、過往的經歷,調查者還需要從橫向的角度,結合社會生態系統理論框架,發現社會生態系統各個層面的因素與當事人的罪錯行為之間的關聯,并將這種關聯的機制在報告中呈現出來。比如由于“哥們兒”義氣而打架斗毆的未成年人,其罪錯行為往往與其同輩群體存在相當大的關聯。調查報告中就應當解釋這種因果關系。
然而,導致未成年人犯罪行為的直接或間接因素可謂復雜多樣,社會調查執行者應當對這些因素進行歸類和去粗取精,重點把握核心因素,并在社會調查報告當中解釋清楚這些核心因素怎樣導致其罪錯行為。
社會調查制度之目的在于教育、感化和挽救涉罪未成年人,那么社會調查報告必須指出在當前調查中所發現的風險性因素和保護性因素,將促使其向怎樣的方向發展。如果說社會調查報告的前述兩重使命回答了“是什么”和“為什么”的問題,那么接下來就要回答“將會怎么樣”的問題。
在具體執行中,社會調查者應該掌握和利用科學的研究方法。比如運用社會學的量化分析手段、心理學的心理測試技術等,以上文所述的風險性因素和保護性因素作為自變量,對涉罪青少年罪錯行為再發生的概率(因變量)進行估計。這個估計結果將會通過調查報告呈現出來。可以以風險評估等級的方式呈現,將調查對象的風險等級確定出來。有的地方的社會調查報告最后會以建議的形式提交給委托調查的司法機關,但也應該以前述的科學調查和預測為前提。比如,受檢察院委托去作涉罪未成年人的社會調查,則調查報告中應該有專門的部分來分析在當前的狀態下,在怎樣的前提下,該未成年人能夠得到較好的教育、感化和挽救,不致再出現此類罪錯行為,因而建議檢察院可以適用相對不起訴、附條件不起訴或者起訴等決定,甚至可以在各種司法決定之后提出相應的改造或幫扶措施。
特別是致使未成年人犯罪的風險性因素,比如態度和認知特征、家庭環境以及重要的歷史生活事件等得到控制和改善的可能性,需要在調查報告中詳細說明,以為開展教育、感化和挽救提供參考。這也是在刑法個別化和國家親權理念指引下,為保護未成年人而開展社會調查的最終目的。
社會調查報告的以上三重使命,描述性是基礎,它包含橫向和縱向的、現實的和歷史的、個體的和社會的風險性因素和保護性因素,如此構成一個完整的個體生理、心理和社會的全方位的系統性環境。解釋性是手段,它在描述性基礎之上提取導致罪錯行為的直接或間接的主要因素,并說明其發生機制。預測性是目的,它以前兩者為基礎,進一步去指出在已描述的全部狀況之下,未成年人罪錯機制再次形成、罪錯行為再次出現的可能性。三重使命之間存在遞進的關系,而要圓滿完成這三重使命,首先需要調查人員以專業知識為保障,走進涉罪未成年人的生活環境當中,作既有深度又有廣度的調查;其次需要調查人員嫻熟掌握和運用調查研究技術,充分發揮社會學想象力。這些都要在社會調查報告中以調查主體、調查方法和調查經過介紹的方式詳細呈現出來,以使社會調查報告的信度和效度得到檢驗。
使命的意義在于敦促人們明確相應的任務及該承擔的責任。雖然現實中的社會調查實踐與這個標準還存在差距,但并不妨礙我們朝著這個方向邁進。
刑罰個別化理念和國家親權理論為涉罪未成年人社會調查制度提供了理論基礎。它與我國刑事訴訟法特別程序中未成年人刑事訴訟的“教育、感化和挽救”方針,“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相適應。然而,在當前我國的具體實踐中,未成年人社會調查的開展、社會調查報告的性質都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從當前的司法社會調查實踐來看,由公檢法司機關委托給專業的社會組織來具體開展已成為趨勢,這也是司法社會治理現代化的必然要求。而社會調查報告性質的定位不夠明確,造成了社會調查報告形式和內容的不規范。合格的社會調查報告標準是什么,學界和實務界尚無定論,這對樹立調查報告的權威造成極大影響,從而反過來又阻礙了未成年人司法保護的順利有效開展。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本文提出了社會調查報告應當完成的三重使命:描述性、解釋性和預測性。這三重使命層層遞進,清楚地描述涉罪未成年人歷史的和現實的保護性因素和風險性因素是基礎,清楚地解釋這些因素導致罪錯行為發生的機制是手段,最終實現對其再次發生罪錯行為的可能性及對其進行教育、感化和挽救的可能性進行評估則是目的。
社會調查報告三重使命的完成,除了有賴于上層建筑中對社會調查制度的完善和定位的明確,更依賴于調查者過硬的社會調查業務素質。在當前的發展階段,很大程度上可以說,制度定位與社會調查報告的權威性互為前提,二者一榮俱榮,一衰俱衰。社會調查報告越是能夠完成上述三重使命,就越是能夠彰顯其權威性。越是權威,則越是能夠促進社會調查制度的完善,賦予社會調查更為重要的法律地位。反過來,若社會調查制度被賦予更重要的法律地位,那么社會調查報告的重要性也更加凸顯,自然也就要求有更加專業的調查執行主體,運用更加科學的方法來保證目標的實現。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實現保護涉罪未成年人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