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婷婷
當我第一次敲門走進他家,我一定不會想到我會跟為我開門的這個人發生故事,盡管,從那一天起他是我的課外補習老師,那時我十七歲,花一樣的年紀,我不記得在我第幾次進入那扇門后,這位大我整整十歲,我的母親為我報名的補習班老師并沒有使我糟糕的化學成績有所提高,他倒是用他的嘴唇為我開啟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化學反應,一種從未有過的身心體驗引起的劇烈心跳及呼吸短促令我在那一刻不自覺地閉上了眼,那感覺就像是被一股奔騰洶涌的黃河水流沖破險阻翻滾而下的巨大浪潮突然侵襲,它氣勢磅礴、驚心動魄。后來我問他,接吻是不是化學反應,他告訴我是化學物理的綜合反應。
在后來的很多天里,我在補習班的日子一邊在聽他講碳氫氧化合物,一邊沉浸在接吻游戲中。母親起初很為我欣慰,這個可憐質樸的女人怎么會想到她看起來溫順乖巧的女兒正瞞著她戀愛。大人們千萬別低估了孩子的感受力,大概從我記事起,父母感情破裂,盡管破裂,但似乎為了我還保持著看似完整的家,又或是為了不讓別人看笑話,誰知道呢,大人們有時挺笨,老是在意別人的看法。為了把戲演得更好,在家極少跟母親交流的父親偶爾會在早上出門時刻意大著嗓門親切地對母親說“我去上班了”或者“記得把門鎖好”之類的話,父親知道他這幾句話足以被院墻兩邊的鄰居聽到。父親虛偽得可怕,不過他也真是一位現實中的好演員,他的表演似乎騙過了鄰居,在鄰居們看來這個生養在南方的父親,即便陜北話說得不利索,卻同母親這個土生土長在黃土高原上吃著黃河水長大的女人能過到一塊兒去,而最可憐的便是我那個有苦說不出的母親了。那時我小,可我總覺得這家不正常。僅憑一點,他們很少在一張床上睡,我總在想他們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周末,我和補習班老師總是跑去院子對面的山上玩兒,山背后一座小山頭的斜坡上是一片墳地,墳地不遠處是一片寬闊的果樹林。他告訴我他的父母在幾年前某個暴雨成災的夏天,因為偷偷返回家中搶救被壓在箱底的金銀首飾,人還在窯里時,山上突然傾瀉而下的泥石流瞬間把整個窯洞沖塌掩埋。而那時他正坐在千里之外寬敞明亮的大學教室里。我問他這片墳地有沒有他父母的墳頭,他說他們被安置在公墓里。
我們坐在果樹林的一塊空地上,一直看著對面山上的太陽慢慢劃過山脊,躲進山背后。對于大山及黃土地,我有種莫名的情感,甚至覺得連山里的風和黃土都比山下的更淳樸,連那些山巒都比永遠冷著一張臉的父親溫暖。小時候,每到寒暑假,母親便把我送去遠在鄉下的外婆家,我總是跟著表哥表姐們去山上的田地里干活兒。其實我什么也不干,只是坐在地頭上,或是抬頭看看周圍核桃樹上的核桃熟了沒,偶爾也會跑去田里的玉米稈旁和它們比比身高。但像現在這樣和他靜靜地坐在山坡上看夕陽西下是第一回。他有時會盯著對面的山看很久,我猜想他一定跟我一樣在回憶和童年有關的日子。在山里的時光我們從沒有進行過那個日常游戲。我想,也許是因為背后那一堆堆墳頭的緣故,畢竟活著的人應該尊重死者。
有一次,我們坐著,他把腳上的白色運動鞋脫掉,讓我看里面,鞋子里是一只繡著喇叭花圖案的鞋墊。這種繡著各式花紋圖案的鞋墊在我們這里很平常,他說在他外出上大學前,他的母親連著幾天幾夜納了好幾雙鞋墊給他。我還見過他向我展示的另一雙繡著公雞和牡丹花圖案的鞋墊。他告訴我公雞代表男人,牡丹花代表女人。可我怎么也不能把這兩樣東西想象成男人和女人。后來才明白這是一種陰陽交感、生存繁衍的隱語,意思是希望子孫繁衍,萬世不殆。可我覺得這對他家真是一種諷刺。
高二那年的整個夏天和暑假,我和他幾乎每天都見。后來我發現自己的化學成績有了一點進步,這似乎讓母親更加堅信自己找了一個剛剛畢業不久的年輕老師為我補習是明智的選擇。她的理由是價格便宜并且有效。可我并沒告訴過母親,他只是一個擁有兩年教齡的初中化學老師,偶爾也解不了高中化學題,我更不敢告訴母親我們那個日常游戲。
不知為什么盡管那時我只有十七歲,可在他面前母性似乎提前被激發甚至泛濫,尤其當他的頭埋在我胸口的那刻。他似乎也理所當然地扮演著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孩子。這真不可思議。接吻游戲之后我便再沒有喊過他老師,他似乎也很樂意這樣,然而偶爾,他又會不自覺地扮演起老師的角色。比如他總會告訴我自己看過的書,聽過的故事,走過的路,他也會建議我多看些書。某種程度上,書是接吻游戲的初次見證者,書香之氣使這個游戲被賦予了生活之外的神秘氣息。有時我真不知道我喜歡的是他還是他擺滿書柜里的書,或許兼而有之。
很快我便有上課遲到的現象,總有老師看到我在上課鈴響之后,懷里抱著書從操場朝教學樓拼命奔跑。我總以為給自己找一個看書看得忘記時間這種堂而皇之的理由,便可心安理得地遲到,不用挨罰。兩個多小時的午休時間我也會跑去他家,跟他一起吃他買回的快餐。我們會就著牙齒縫里的飯粒和菜葉子渣進行嘴唇間的熱傳遞游戲。它已如同我們每天需要吃飯喝水一樣平常。不平常的是它引發了我對自己置身的這片黃土高原腹地顛覆性的感受,在我的印象里這里原本是重巒疊嶂、千溝萬壑,一片封閉、陳舊、固守之氣,現在卻像陡然間經歷了一場史無前例猛烈的流水侵蝕,突然變成了開闊、新奇、絢爛多彩的獨特風貌。他告訴我愛情可以引發人不可思議的想象力和感受力。
當我沉浸在他給予我的這片全新的獨特風貌中流連忘返時,母親卻陷進了父親留給她支離破碎的黑暗世界。父親終于放棄了繼續做戲,毅然決然地同母親攤牌。原來父親早有了母親之外的女人,那女人懷了父親的孩子。母親徹底崩潰,她不再去上班把自己關在家里。再后來她竟跟蹤父親找到那女人的住處,根據我對母親的了解,她一定會跟對方大打出手,可我聽說那女人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舉手投足間便是“笑顏如花綻,玉音婉轉流”。陪同母親一起去的阿姨一字一句地告訴我,母親一個字沒說更別說動手,轉身便離開了。我始終不明白母親是如何忍住的。或許那一刻,她意識到那個模樣清秀的女人與書生氣十足的父親,一個護士,一個醫生,他們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或許他們早就情投意合,相見恨晚?
不知道母親是如何發現我與補習班老師秘密的。我只知道母親去他所在的學校領導面前又哭又鬧,她絲毫不顧及她女兒的名聲以及他的聲譽。可我總覺得他不算是母親口里所說的該千刀萬剮的惡人,因為,他始終沒有滿足我想要徹底同母親一般,在作為女人的角色上達成某種一致的愿望。有好幾次,他因為是否在我的體內發生一次徹底性的化學物理反應以滿足他私欲而陷入萬分痛苦中,有次他的眼淚像雨點兒落在我的臉頰上。
我背著母親偷偷找過他,只是他家的窗戶再也沒有亮起過。我甚至一個人去了山上的果樹林,我本想去做一次道別,并為母親不理智的行為導致他失業而當面說聲抱歉,可那時我就明白有些道別是猝不及防的。
母親從此再沒有為我報名任何課外補習班,高三那年,我依然背著母親跟班里一個叫李小軍的男生偷偷戀愛,似乎不學無術的女生很容易跟不學無術的男生們打得火熱。李小軍像是星探一樣從假裝很用功的乖女孩中發現了我,我們躲在黑暗中的某個角落或者在他廉價的出租屋內玩接吻游戲。只是如今它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游戲。我在自己的脖子上掛了一個骷髏頭吊墜為祭奠我與補習班老師死去的愛情。當李小軍正意亂情迷地想要在我身上探尋更多可能性時,我總會拿出那個骷髏頭吊墜讓他看,但我發現這玩意兒并不能喚起活著的人對死者的尊重。
某天晚上,母親終于帶著一個陌生男人回到了家。說實在的我真為她高興,因為我認為自己有足夠的經驗理解她。第二天我便決定搬到學校宿舍,我告訴母親去學校住方便學習,當然也想給自己更多自由。母親沒有反對。我希望這個陌生男人可以捂熱母親多年的冷淡。
偶爾我帶李小軍去之前去過的果樹林,聽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看連綿起伏的山巒在最后一點太陽光地照耀下逐漸失去光彩,從昏黃到黑暗。他總是沒辦法理解我對山的情有獨鐘,好在他并不覺得我在故弄玄虛。相反,倒是更激發了他想要進一步去探究他無法涉足且有關我的未知領域。
我們這兒就是這樣,到處是山,無論走到哪,無論朝著哪個方向看,你都會發現自己連同周邊所有的建筑物以及整個縣城都在群山包裹之中。
后來李小軍興奮地告訴我他發現了一處有趣的地方。他騎著自行車載著我跑去距離學校幾公里外的山腳下,那里有一座廢棄的果園,果園里有一座廢棄的炮樓。我第一次看見這么古老而具有歷史感的建筑,它令我一下子從幾年前那個暴雨成災的夏天穿越到炮火連天的革命戰爭年代。他自豪地告訴我他太爺爺家也曾修筑過這樣的炮樓,并且雇傭了六個團丁,每人都有一桿槍,在一次同土匪的作戰中炮樓發揮了巨大作用。我對他的話不以為然,但我的確喜歡站在二樓的炮臺上眺望神游。后來我發現,具有歷史感的事物會使你產生某個瞬間活在與之相同的歷史節點上的感覺。當然,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畢竟人總是活在此刻。此刻我早已忘了我曾在某一刻與炮火連天的某個時代建起過任何聯系,我甚至不再想象那個暴雨成災的夏天以及我的補習班老師跟我在一起時掉眼淚的事。
和李小軍在一起的日子更像是在歷經江湖,香港古惑仔電影似乎影響了一整個時代的人,就連我們這種山溝溝里的小縣城也沒放過。那些學校里的混混會學著電影里的臺詞,張口閉口便是“釣凱子”“掛馬子”還有“砍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有人開始私底下稱呼我“嫂子”,我竟一度因為這個所謂的“大哥”專屬的女人而暗自得意忘形。它讓我有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歸屬感。后來我發現我并不是唯一的“嫂子”。有一次,我去看他們打群架,只見兩個幫派足足幾十號人在某一天的傍晚去那座廢棄的果園空地上對峙。我就站在炮臺上觀戰,旁邊還站著一個黃頭發女孩。據說那女孩也是另一位“大哥”手下人的“嫂子”。她穿了一身黑,黑衣服黑褲子高底的黑色大頭皮鞋,衣服是那種松松垮垮像把整個身體包裹起來的款式,大概就是校長每次在操場上開大會強調不許穿的奇裝異服吧。不一會兒黃毛女孩從兜里掏出煙點上,并問我抽不抽,我搖了搖頭,不想再理她。空地上兩團黑黢黢的人群頃刻間像脫了僵的野馬沖向彼此扭打在一起。他們的周身被無數只亂纏在一起的腳、胳膊和頭以及整個身體帶起的黃土環繞吞沒。那景象令我忍不住想笑。因為他們的打架姿勢實在沒電影里好看,少了一點藝術的美感,可我忍著沒笑。一旁的黃毛女孩卻哈哈大笑,她笑得那樣灑脫不羈。打架的兩團人不知什么時候都停了手。或許是為了免去沒人勸架的尷尬場面,他們像是受了重傷都躺坐在地上,有的還直哼哼。我又想起李小軍講過他太爺爺家的團丁拿著槍對抗土匪的故事。我在想人生果真如戲仿,接吻是化學物理反應的戲仿,幫派間的打斗是地主對抗土匪或是古惑仔的戲仿,那么我和黃毛女孩或許是冥冥之中某一個命運的戲仿。誰的人生又何嘗不是戲仿。
千禧年來臨不久,我過完了高中生活,父親和母親或許沒想到我這種不被老師和家長看好的學生也會考上大學。我把省城的一家本科院校的錄取通知書遞到母親面前,她起初是驚喜而后是滿眼的哀愁。我又把通知書拿給父親,他臉上露出的微笑及眼睛里一絲我從未看到過的欣慰,他給了我一種骨肉親情的錯覺。不過在他面前我毫不掩飾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單純來要學費以及生活費。他干脆利落地問我學費多少,他需要出多少。我很喜歡他的直截了當,我斷定他過得不錯,因為學費要得很順利。
去省城上大學前,李小軍要我去看看他。他也算命好,雖然高考也沒參加,但家里早早地幫他找好了工作。只是聽說工作的地方在山里,并且很多天都不能下山。
我坐著一輛李小軍單位的白色吉普車進了山,車窗外黃土拼命地在車輪碾過的地方四處亂竄。我注視著車窗外被揚起的黃土模糊了視線遠處的山巒,車子一高一低、左右右晃地顛簸著。我一只手緊緊抓著車窗上的把手。車的密封性不好,路上的黃土厚厚一層,駕駛室內彌散著一股嗆鼻的塵土味。車子正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爬著坡。從車里往外看,對面連綿起伏的山巒已遠遠佇立在深溝那一邊了。
司機操著一口不太標準的陜北話問我是不是李小軍的婆姨。我說不是。“婆姨”這個詞令人有種瞬間跌入谷底的感覺。車子在山里行進了大約半個多小時才到達李小軍工作的地方。我下了車看看四周,發現對面是連綿起伏的山巒,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山溝,背后也是山。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稀稀疏疏擺放了五六間白色的彩鋼房。距離彩鋼房五六米的位置搭著一座高高的井架。司機帶我走到其中一間彩鋼房門口示意我進去,看我有些猶豫,他喊了一聲“李小軍”便笑著離開了。
離開學校兩個多月,李小軍似乎變了不少。灰白色的工衣和更加黝黑的膚色形成鮮明對比,看起來少了一點他在學校時的痞子氣。可再看似乎又是一個滿臉稚氣的打井工,有點四不像了。他吃力地把司機放在門口的一大桶飲用水拎進彩鋼房內,我拎起地上的蔬菜跟在他身后走進了那間房子。
走進房間才發現這是兩間彩鋼房串聯起來的。一間像是雜貨間又像是客廳,里面擺放著柜子、電視、桌子這些亂七八糟的生活工作雜物。里間是臥房,并排擺放的兩張單人床中間夾著一個床頭柜。我問他,這床看起來太短,你能把腿伸直了?他笑了笑用手摸了摸我的后腦勺拉我坐在了床上。他剛想埋頭尋找我的嘴唇卻聽到門外有人喊他。我慌亂間起身他卻笑我。
當晚,我問李小軍怎么就他一個人在這,他告訴我他特意把同自己一起工作的同事打發走了。我知道他說這話的用意是在試探,想看看我的反應。可惜我臉上一貫的風平浪靜總讓他失望又或者充滿希望。他在試探無果之后淡淡地說天黑已經沒有下山的車,我只能在這里將就一夜。我們一起沿著山背后一大片種著梨樹的山坡往高處走,山上風很大,樹葉依舊嘩嘩響。我們從太陽光灑滿的大片大片的山巒溝壑,一直到整個太陽隱沒在山背后。恍惚間我竟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置身于此前與補習班老師席地而坐的那片山林之中,唯一不同的是在這里我還沒有發現某一座墳頭。夜晚的大山黑黢黢一片,黑暗讓四周寂靜的山更多了一絲深不可測的神秘,我預感到這個夜將對我意義非凡。因為李小軍不會像補習班老師那樣每次跟我意亂情迷時都會隱隱懷有一絲罪惡感。李小軍似乎比他更渴望施展騎射之術。他終于不再對我說話,或許也是我沉默慫恿的結果。也或許是他覺得自己已經做足了語言鋪墊去進行肢體間的交流。最后我被李小軍摁倒在滿是干草、碎石和土疙瘩的地上。我的背被凹凸不平的地硌得生疼。黑暗中我隱約看到自己的腿腳在空中搖晃。我的裙子在這一刻也發揮了同等于那座果園廢棄的炮樓曾經抵擋入侵者的作用,只是裙子卻在迎接它的入侵者。我仰面朝天,躺在碩大無比的開闊之地,我在內心賦予了它特殊的意義。這意義成全了一個男人去探索他未曾到達過的領域,也成全了一個女人一年以前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留下的遺憾。
“我娶你。”黑暗中筋疲力盡的李小軍說。
“不用。”
李小軍躺著沒再說什么,這只是一個游戲,我們似乎都心知肚明。我看著月亮高高掛在天上,我和月亮的距離就像是此刻李小軍和我的距離。
進入大學,我學著自己并不怎么感興趣的植物學專業。但想想誰讓自己當初選擇了接受調劑呢,并且好歹算是一所本科院校,我真有點天上掉餡餅正好砸到自己的幸運。我發現人是可以朝著積極方向自我暗示的。終于有一天,我在顯微鏡下觀察那些細小的微生物活動變化規律時,我對微觀世界產生了興趣。我發現這些微生物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各自周而復始地忙碌著,但它們偶爾也會有殺戮。或許它們的世界和人類社會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致的。
大學使我有足夠的自由和時間去過我向往已久的生活。傍晚在教學樓的樓頂上當我騎坐在男友——一個湖北籍男生的雙腿上搖晃時,我看見一覽無余的夕陽慢慢從半空向一片高高低低的樓宇間滑落,任憑我如何調整方向也找不到一座山頭,想不到那些印象中無法逾越的山巒溝壑在交通工具面前便可輕松翻越。我只乘坐了一天的汽車一夜的火車便翻越了黃土高原來到渭河平原。
男友對這座隨處可見古城墻和城門的城市興趣濃厚,并對它大加贊賞,贊賞之后他轉而為自己生長在南方感到遺憾,我曾試圖分析他的某種奇特心理,他為自己在這座北方城市中作為一名男性,個頭只有一米六五感到自卑,但他找到了合理解釋這一現象的原因,他自信滿滿地告訴我個頭高低不僅受遺傳因素影響,同時也受自然氣候影響,日照時間長的城市總體身高要比日照時間短的地方高,而北方城市的日照時間普遍長于南方。我聽后假裝很誠懇地表示贊同,但心想他并不具備南方城市人身高偏矮的大多數或者大概率中的某一個個案條件,畢竟,班里許多南方同學身高并不矮。和他在一起,我從未跟他肩并肩或是手拉手走在校園里,我把自己虛偽的原因歸咎于那個父親,這是受遺傳和后天因素的影響。他跟我一樣總是離群索居,獨來獨往,也許我們都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離群索居者不是野獸就是神靈”中的后者。他經常拿自己跟文豪巴爾扎克作比較,他說自己跟巴爾扎克一樣面貌丑陋、自卑而虛榮。他也喜歡文學。可惜他并沒有寫出一部《人間喜劇》,最多只會寫幾行我看不懂的詩句。
母親在我去省城上學的日子里,似乎跌進了另一種水深火熱的境地。她總是對我忽冷忽熱。有時會三天兩頭打電話向我哭訴,強調我對她的重要性以及她為了我才茍活于人世。有時一個月也不打一次。我猜想,她對我的忽遠忽近一定跟某一個男人對她的忽冷忽熱息息相關。那時總覺得母親變了,我總以為人很難在短時間內有大的改變,或許母親就是一個特例,她似乎在一瞬間就變了。當然她依然淳樸、善良、笨拙。只是她把自己變得更加豐富了。在淳樸善良的背后我捕捉到一絲狹隘、貪婪、冷漠甚至瘋狂。我總覺得我理解母親這種人到中年遭遇婚姻不幸后的瘋狂。她像是要把同父親在一起時被冷落掉的那些青春年華重新拾起。只是母親的辦法有些笨拙而赤裸。我時常在想,男人對于女人的意義是什么。從母親身上我感到男人對于女人的意義或許在于這個男人要么讓一個女人變得更好,要么毀掉一個女人把她帶進地獄。我似乎也面臨了與母親同樣的問題,在某一個深夜我突然對自己的人格認定產生懷疑,我覺得自己善良、勇敢、誠實、自信,但同時自卑、虛偽、軟弱、自私。我把這些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以至于在某一刻我覺得自己真該去當演員。后來,當我再聽到男友對我說起他的偶像巴爾扎克集美與丑、善與惡、聰明和愚蠢、大氣和偏執于一身時,我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了。
年輕固然好,可年輕意味著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姑娘體內有充足富余的條件讓男人的某個細胞迅速與自己結合并及時發生化學反應,孕育出新生命。
第一學期剛過,學校組織了一次體檢,兩周后女輔導員一臉嫌棄地喊我去她辦公室,我跟在她身后在想為什么自己走到哪兒都是被人嫌棄的對象,她從抽屜里拿出一份體檢報告,翻到其中某一頁,用手指了指,示意我看那兒,我拿起報告單,朝著她戳過的血液化驗對比值看,我最先想到的是絕癥,可再看女輔導員一臉冷漠、嫌棄、輕視的表情便立馬否定。她已經迫不及待地脫口而出,你懷孕了,抽空再去醫院檢查一下。真沒想到你看上去這么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又是從農村來的,也能做出這種事。我承認我骨子里一定遺傳了父親虛偽的基因,女輔導員的那句“農村來的”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我不懂她為什么會把女人會懷孕這種天生自帶的功能與農村和城市結合起來。
老劉雖在武漢居住多年,但他是山東人。他一開口你便感覺到他灑脫、直爽、隨性。只要你跟他多說幾句,他再一開口你會發現,那一刻你心里在想什么他已經看個八九不離十了。這大概算是作家的職業技能。當天晚上,我和老劉搭肩摟腰站在舞池中央,學校老師教的交誼舞總算派上了用場。老劉笑著說,你這不是跳得挺好。被一個作家夸贊的確很受用。那時我和老劉幾乎從未單獨見過面,只偶爾在那些毫無意義的文友聚會上碰到。他一邊參加無聊的社交活動,一邊告訴我真正的創作永遠在一線、在案頭。后來他離婚,去了一趟非洲,寫了兩本書又去研究古玩,而我大學畢業之后留在了武漢,一直安于單身生活,上班、下班、獨處。我的私生活里曾一度沒了男人。如果說有也只是老劉這種精神伴侶,他曾因為結束六年的婚姻而一度陷入絕望和抑郁,那時他不停地給我發郵件,那些信就像雪片一樣塞滿了我的郵箱。似乎他只能用傾訴的方式緩解痛苦、逃避現實。
“你說人活著究竟為了什么?生命的意義是什么?”老劉在信中問我,“什么才是支撐你好好活下去的動力?親人、朋友、理想、信念,還是自我價值的實現、他人的關注和贊揚?”老實說回答老劉的問題,有時我需要想很久才能回復,那些問題也是我的困惑。我開始扮演起一個自認為還算飽經滄桑的老者,我告訴老劉如果他能把生命看作戲仿,或許沒什么遭遇是過不去的。在人生這場大戲的戲臺上,我們會經歷各種角色,有悲劇有喜劇,你可以讓自己沉浸在角色當中,也可以偶爾跳出角色去充當觀眾。我總覺得去聽去看去感受,生命的意義或許就在于此。而支撐我們好好活下去的信念或許就是生活本身。我不知道老劉對我的回答是否滿意,或許在渡老劉的那段日子我也在自渡。
后來老劉發信的頻率和內容終于恢復了正常,他說自己和幾個朋友去旅行。他在信中寫到:“我們到了西藏境內的古冰川遺跡。我現在腳下的土堆就是傳說中的冰磧丘陵,它們看起來很像一個古墓群,遠遠望去像很多個小墳堆。我的對面就是皚皚雪山。我在這里采集了一種很特別的雪蓮花,它生長在海拔五千多米的石頭堆里,它的外層長了很多很長的絨毛,這種絨毛不僅可以抵擋風寒,還可以用來吸收冰川湖邊漂過來的水氣,它們可以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艱難生長,真是生命的奇跡。”
又過了段日子,他說他們去了尼泊爾的原始森林,住在被森林和雪山包圍著的小旅館里,旅館的老板居然是中國人。他興奮地告訴我他們在某一個夜晚的尼泊爾小鎮上看到了大搖大擺在街上行走的犀牛。這令他很興奮。收到老劉的最后一封郵件里只有一張他躺在醫院病床上掛著吊瓶的照片,和一行簡單的字:體力嚴重透支正在補充營養。
那時我正在一家廣告公司實習做文案,工作壓力大,業務不熟悉,與同事看似相處融洽,但還是或多或少保持了一貫獨來獨往的個性。一個人在外打拼越發感到人在利益或災禍面前暴露出的冷漠、自私、貪婪、虛偽,這實在令我無法忍受。老劉的信成了這種惡俗生活中的一點光。
一年后,老劉旅行回來找我,那時我已辭職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失意最容易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碰撞出火花,或許這么說對老劉并不公平。當我打開門,一個四肢健壯、皮膚黝黑、肩膀寬圓、胸脯橫闊的老劉站在門口,乍一看像是活雕像。他對自己這一年在外的所見所聞侃侃而談,又說到了自己如何被綠被離婚的尷尬。他在講那些事情時已經完全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我在想大自然的博大和包容似乎在老劉身上得到了別樣的發揮。可等到幾杯酒下肚后老劉卻沒了剛來時的興致。
“你說,家對我們的意義是什么?”老劉問我。
有關家的問題對我這么一個從小很少感受到家庭溫暖的人來說,很難回答,也不想回答。
“總覺得家沒了就更孤獨了,其實我很怕孤獨,雖然我知道孤獨不可避免。”
“其實我們永遠都是孤獨的,即便兩個人一起同吃一盤菜也是各有各的味,同賞一片景也是各看各的美。”
我說這話時老劉盯著我看,不知為什么我害怕跟他對視。
“好像有道理,但我們該相信這世上有所謂的兩個相通的靈魂。”
老劉借著醉意把身體靠過來,我第一次距離他這么近。這對我充滿誘惑,他讓我好不容易用幾年時間建立起的安全感面臨瓦解。
“老劉,你想不想聽我的故事和秘密?”我問老劉這話時并沒有想好是不是真要對他傾訴點什么。“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么會在大二突然跑來武漢上學?”我發現只要話題一挑開,那些秘密就會趁著醉意快速發酵。
老劉看著我對我擺擺手,他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或許他此刻并沒有興趣聽故事?
“在告訴別人你的秘密時,你要想好,那些秘密很多時候是我們的尊嚴,是我們的安全感,是我們最后的堡壘。”我沒想到老劉竟會這樣說。
“你不想知道嗎?每個人不都有窺探別人秘密的心理?”
“是有窺探欲,但我們也有守護自己秘密的權利和義務,其實每個人都一樣。我們有秘密,有謊言。”我越發不理解那刻的老劉,“你有什么秘密想說給我聽。”老劉盯著我看,目光里滿是期待,似乎還有一絲被完全信任的感激。我們四目相對,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或許我應該永遠保守那個秘密,如老劉所說那是我最后的尊嚴和堡壘。
對十年前那個炎熱的夏天在小樹林發生的事我總是忍不住去回想,總以為時間是最好的止痛藥,它能讓那些橫亙在心里過不去的坎兒都過去。可偶爾我還是會把那晚發生的一幕扒出來翻攪,或許只有疼痛和不斷地自我懷疑才會時刻令我警醒。我總是無法準確形容和描繪那次歷史事件。它的復雜程度遠不止天一亮我便找到輔導員說明事情經過,不久之后學校便為我轉學并且學費全免作為補償的事實。我甚至想象系主任為我描繪學校如何調取監控輕而易舉地便找到了那名施暴者。之后又如何與工程隊的人一起審問那個不到二十歲農民工的細節全貌,他們在一間會議室里饒有興趣地對他進行著秘密友好地詢問,他坐在椅子上,頭微微低著,兩手不安地放在兩腿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那張臉上,有人裝腔作勢地說,說說你強暴的過程,為什么要對學生實施強暴?又有人問,你已經構成強奸罪,如果報警你是要被判刑的,你要坐牢!或許是那個工程隊的領導會說,這孩子我熟,本性不壞,就是喝了點酒一時犯糊涂。無論幾個人怎么問,那暴徒只有一句話,你們不要報警,我就是喝多了,我認罪,我賠錢。系主任把那個強奸犯描繪得楚楚可憐,似乎他成了受害者。校領導希望我私了這樣對學校對我的名譽都好,也可以給那個平時看起來敦厚老實的年輕人一次機會。最后學校給出了足以誘惑我的承諾,去省外的另一所大學讀我想讀的文學專業并且學費全免。后來的結局或許早就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在權衡了利弊之后我果真沒再堅持報警。我曾一度分不清對錯是非,即便分得清最終還是按照作為高級哺乳動物趨利避害的本性做出了有利于自己的選擇。我感覺自己才是那個殘害自己的罪魁禍首,那名暴徒的幫兇,一個真正的叛徒,一個令自己唾棄的唯利是圖者。于是我不斷地暗示自己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同我做出同樣的選擇,這是本性。
那晚當我的眼淚從眼眶滑落之后,我被老劉緊緊摟在懷里,我讓那個秘密徹底隨風飄散,它永遠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一周前接到母親電話問我能否回家一趟,我問是不是家里有事,只聽母親已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老劉得知我要回鄉便立馬興致盎然地問我能否隨我同去。我有些猶豫,不知該以什么身份讓他陪我回去。并且這次回鄉情況特殊,我也不清楚會呆多久便拒絕。他最后找了一大堆理由打消我的顧慮,說自己想去陜北采風。他說這話我信,平時他總是到處游山玩水挖掘寫作素材,我便說考慮考慮再說。
在回住處的公交車上,車剛到站停下門口便一前一后上來兩個身材高挑、濃妝艷抹的女孩子。她們肩上披著長發,一路笑著走過來坐在我前排的位置上,很快便聽到其中一名女子用半陰半陽的聲腔對同伴說:“昨天晚上我走在小區院子,突然就有一個黃頭發男孩跑上來對我說,小姐姐小姐姐,我跟朋友玩游戲輸了,可不可以加一下你微信?我說請叫我小哥哥。”說到“小哥哥”時那女孩用完全男孩兒的嗓音發聲。兩人頓時一齊大笑,她們像是意識到自己失態便又迅速瞥了一眼四周,看到周圍人似乎沒反應,兩人半捂著嘴繼續笑。我也不由得被這不知該稱作男孩還是女孩的人逗樂,不知為什么我從她們身上看到了某種青春的不羈勇敢還有怒放的自我。
下了車經過巷子口,我為了躲避一只突然從草叢中竄出來的小狗瞬間崴了腳。腳踝頓時腫起來,我成了半個瘸子。
回到家后,我在電話里告訴老劉我成了瘸子他怕是真的要跟我走一趟了。老劉聽后便在電話里笑,像是我在故意找借口。
“你說什么都行,只要讓我跟你去就行。”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隔了兩三個月。見到老劉,他看起來比旅行歸來時滄桑了些。胡子拉碴的,臉上毛孔粗大,鼻尖的黑頭恨不能上去擠兩下。我在想或許老劉不適合閉關寫作而適合在路上。他一見我便伸開雙臂做出擁抱姿勢,我一瘸一拐地迎上去。他看到我果真成了瘸子開心地大嚷著:“天意,天意!”
我和老劉出了西安高鐵站已是晚上八點多,對這座城市我依然有些感冒便問老劉能否立即動身回延安。老劉或許以為我家中真有什么要緊事便也沒多問。等到了售票窗口才知道當天和次日的動車票都已售完,只有晚上的一趟普快,也就是逢站就停的綠皮車。我看看老劉不知如何是好,老劉突然拉著我離開。他站在一旁撥了一個電話隨即又攔了一輛出租車,到了地方才看到他朋友開著車停在路邊等我們。
我們草草地吃了碗羊肉泡饃,老劉便開著朋友的吉普車帶著我回鄉。大概看我有點累,一路上老劉的話并不多,我閉著眼心事重重。我不知道我該怎樣告訴老劉我曾在這座城市不到一年的大學生活里度過了怎樣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以及那個沒有被我說出口的秘密。
“這座城市是我曾經想要逃跑的地方,因為它是那個秘密堡壘的發生地,所以我一刻不想停留。”
老劉看了看我用手摸摸我的頭。
“別胡思亂想了,安心睡會,到了我叫你。”
三個多小時后,我們到達延安已是夜里十一點多,陜北小城的初冬要比省城冷得多,街道上冷冷清清,我讓老劉隨意找了一家旅店住一晚再走。在吧臺,服務員我們問要幾間房,我說要兩間。回到房間簡單洗漱完畢我便躺下。不一會聽到有人在外敲門,我開門看到老劉站在門口,他從外面買回了兩碗燴面片,雖然面片里加了很多紅色的西紅柿湯汁,但還是粘在了一塊。我吃了幾口便吃不下去,只覺得累。看到老劉還在用筷子把粘在一起的面片一片一片分開,不急不慢地往嘴里送,我拿了瓶礦泉水坐在老劉對面看他吃面,他似乎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干脆放下筷子。
“你這是趕我走呢?”老劉看著我。
“沒有,看你吃飯。”
“你還沒告訴我怎么突然要回去,如果記得沒錯你已經有四五年沒回家了。”
我點了點頭,老劉記得比我還清楚。
“我繼父去世了,回去看看我母親。”
“那要回去看看,趁著老人還在多陪陪她。不要給自己留下太多遺憾。”
“可我總覺得我母親并不怎么需要我。”
“所以你才這么久不回家?”老劉似乎對我不回家的理由感到驚訝。
老劉走后,我怎么也睡不著,我在想迄今為止我最大的遺憾是什么。如果用時光的不可逆轉作為衡量遺憾的標準,或許我的遺憾便是從小沒有成長在一個溫暖的家里。總羨慕那些把父母掛在嘴邊的人,從小告訴自己等長大了父母在我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也許會弱化,我不再需要他們給我一個溫暖的家,不再需要他們的關心、關注。但成年后,經歷的苦痛、委屈越多,骨子里就越發渴望父愛和母愛,只可惜可望而不可及。有時在想,他們的遺憾又是什么,在他們的遺憾里有沒有我。
想到我那命運多舛的母親我總是不愿意面對現實。記得上次回家也還是幾年前的事兒。那會大學剛畢業兩三年,母親在電話里高興地對我說她要結婚了,這是我聽到過關于她唯一的好消息。母親結婚那天,我坐在自己的房間看著母親被那個看起來還算忠厚老實的男人從家里接走。她穿了一件棗紅色印花的中式旗袍,長長的頭發也燙成了卷輕輕挽在腦后,她看起來美極了,一點兒也不輸給那些年輕姑娘,甚至比她年輕時看起來洋氣了許多。她將我拉到一旁悄悄告訴我她嫁的這個男人是個裝修工,雖然五十多歲但仍然有力氣,能吃苦,最主要是人好,對她也好。
后來又聽母親說結婚那天父親也托人捎來了份子錢,足足五千塊。母親還發現里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祝你幸福。母親看著紙條便掉了淚,那淚想必是欣慰釋懷的眼淚。畢竟是自己曾經用心對待過卻沒能留住的男人,那一刻,他們算是和解了。
月光從窗簾的縫隙瀉進一道亮光,偶爾聽到馬路上經過的車輛鳴笛聲,從窗戶望出去,寬闊筆直的馬路兩邊安裝了顏色大小造型一致的路燈,規范整齊,路燈再往里是被切割機修剪平整的草木。倘若沒有遠處那些隱約可見的山巒輪廓,乍一看,似乎所有的城市夜晚都如此相似。好在,無論這座城市如何變,那些守護這座城市最原始的山巒溝壑像堡壘一樣永遠屹立在那。
天一亮我和老劉便上了路,我家所在的縣城距離市區還有七八十公里的路程。幾年沒回來,過去的老路被新修的快速干道替代,一路上看似熟悉的地方卻是不熟悉的風景。車窗外偶爾幾棟白色磚墻圍起的農家小院被屋前的一排排樹木遮擋得若隱若現,最不易被忽略的便是道路兩邊連綿起伏的山巒。如今望去,山上不再像從前那般灰黃灰黃的一大片,而是被漫山遍野的植被覆蓋。只是入了冬,山上已是一片蕭條景象。
“是不是看到這些山就覺得親切?”老劉突然問,我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對面山的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的誰,那就是的那要命的二啦妹妹。”老劉打開車上的音響跟著唱起來,這是家鄉紅遍了大江南北的一首陜北民歌。
進了縣城,雖然時隔幾年這里多了幾棟看似有模有樣的建筑,但看起來依然貧困落后。盡管不再像外面的人說的“住得都是土窯洞”,但僅憑著三五棟樓房,幾座像樣的建筑也還是掩飾不住小地方的清貧。
我家就住在街盡頭的一處化工廠家屬院里,快到院子時老劉拉住我。
“你母親問起來你怎么介紹我?”老劉看起來很興奮。
“就說是朋友?”老實說我不懂老劉的心思。他有點出乎我意料,突然沒了我印象中的淡然、隨性、灑脫。
“就說是男朋友吧。”老劉說著便把手臂伸過來搭在我肩上。
進了家門,母親像是早做了準備。見到我她的臉抽動得有些扭曲,幾年沒回來,她蒼老了許多,頭頂的白發清晰可見。或許因為老劉在場,母親像是在極力克制。也許我們都有想上前擁抱的沖動,最后卻成了幾句最平常的家常話。
“總算回來了,快歇一歇。”母親說。
面對母親這樣至親的人我總是拙于言語和肢體的表達,母親也一樣。她讓我跟老劉坐著,自己匆匆忙忙去了廚房,不一會兒兩大碗熱氣騰騰的手搟面被母親端上了桌。還是以前的味道和做法,母親總喜歡在西紅柿湯里放入土豆丁、胡蘿卜丁還有豆腐丁。吃了這面才像是真正回到家里。老劉果真餓了,一口氣吃了兩大碗,直夸母親廚藝好。
母親的情緒沒我預想得糟糕,或許有老劉的功勞,老劉告訴母親他們那把吃早飯叫“過早”,聽到母親對武漢沒有一點兒認識,老劉便放下筷子用武漢方言當即演了一段客人催促老板快點給自己上飯的情景:
“誒,個賣粉的快點撒!”
“嚷么事嚷?別個都不是等倒待。”
“快點,我要遲到了。”
“是的,在跟你下撒。”
母親開懷大笑,我發現老劉有做演員的天賦,他可以隨時入戲。
晚上老劉睡在我從前的小屋,我和母親睡在窯里。提到剛剛過世的繼父,母親還是忍不住掉淚。我不知道母親為何而哭,是為自己又一次不幸的婚姻,還是為剛剛過世的繼父,又或是為她自己哭。
聽說繼父是被一輛三輪車撞倒的。繼父出事的那天正是他五十五歲的生日。母親一早便去菜市場割了肉買了菜,繼父拎著工具箱高高興興地出了門。他那天在一所小區的居民樓里貼地磚。聽說等把整套房子的地磚和墻磚都貼完可以掙好幾千塊。繼父跟母親說人家給錢多他就得好好干。到了中午繼父為了把當天計劃的地磚早點貼完好下午早一點收工便沒有回家。等到下午,母親把肉燉在鍋里時,繼父還剩下小半面墻就要收工了。
撞了繼父的三輪車夫在警察局抱頭痛哭,口里喊著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三輪車夫告訴警察自己那天和另一位工友給客戶送了三趟家具。就在撞了繼父的前半個多小時里他們剛抬著一百多公斤的茶幾從一樓背到了六樓,還送了一件一百多公斤重的電視柜,那茶幾和電視柜的外層全是玻璃,他們不敢有絲毫怠慢。本以為那天活兒多,兩個人每人掙了四五百塊。工友拉著三輪車夫一起去喝酒,可車夫想了想家里還有老婆孩子等著自己便推脫了。事后他抹著淚對那警察說,早知道自己送完家具就該跟著跟工友去喝酒,也就不會撞到繼父了。
我問母親繼父在臨死前有沒有留下什么話,母親說她問過那個三輪車夫,說繼父連哼也沒哼一下,當場就斷了氣。后來母親總是遺憾繼父那天沒能吃上那鍋肉,她說那天的肉做得真香。
因為沒錢賠償,后來撞死繼父的三輪車夫便去坐了牢。繼父的子女們依然不死心,三天兩頭去車夫兒子家門口鬧,最后討回了幾萬塊賠償。看那家人的落魄光景也大約知道他們實在是拿不出錢來才罷休。繼父一走,母親成了徹徹底底的外人。母親說繼父被埋在了后山上,和前妻埋在一起,這也是他子女們的意思,母親說到這兒又開始抹眼淚。
過了兩天,母親偶爾有意無意地試探老劉問他打算什么時候結婚。母親像是把老劉完完全全當成了我對象。老劉看著我說,隨時都能結。母親一聽高興得合不上嘴。經歷了兩次婚姻,又看慣了生生死死的母親,終于活明白了,活得通透寡淡了。有時母親會把過世的繼父跟如今也已年過半百的父親做比較;會大清早地起床去菜市場跟賣菜的攤主討價還價;會跟幾個老阿姨們去門市看衣裳,并對衣服的布料、花色品頭論足;還會被老劉的笑話逗得合不攏嘴。
我不禁在想或許人活著時,不論你對一些人有多重要,等到死了,在別人的哭聲里被送走,活著的人還會一如往日地活著,還會肚子餓了去吃,渴了去喝。留下來的人該怎么過還得怎么活,總會隨時間的流逝逐漸淡忘以及適應那個人走了之后的生活。
有天我突然問老劉:“你說,人死以后他對活著的人還有意義嗎?”
老劉正在欣賞院子里的秋菊,被我問得有些措手不及。
“當然。”老劉肯定地說,“肉體存在的意義消亡,但靈魂會被延續。人是如此,這花或許也一樣。”老劉說著掐了一朵花遞給我。
老劉每天興致勃勃地出門,有時他跟著母親去街市買菜,回家還一起在廚房做飯,像要徹底擺脫作家奮筆疾書的生活,投入到柴米油鹽中去。總覺得有些對不住老劉,要他呆在這個只有一條街道,常年充斥著慵懶又毫無生氣的地方,我便對老劉說帶他去市里轉轉或者去周邊的縣城走走。
老劉頓了頓說:“景色永遠看不完,去了那么多地方,看了不少景,我現在就想跟著你過幾天熱氣騰騰的日子。”
街道路邊到處是油炸臭豆腐、烤面筋的手推車,油膩的風伴著香味、油煙味飄散在道路兩旁的樹梢上。老劉買了一盒臭豆腐用一次性筷子夾著吃,他把一塊遞到我嘴邊,我用手擋住直搖頭。街道口停著很多載客的摩的,那些司機就蹲在街邊大口大口地吃著蘋果,他們嘴里吐出的鮮紅蘋果皮為臟兮兮的街面“錦上添花”。雖然已入了冬,可小城街上的女人們學著城里人的模樣穿著肉色的貼身打底褲,外面又穿著短裙或短褲。一個男人正打趣一個婆姨說:“天兒冷了,你們這些婆姨把白花花的腿露在外面不冷啊?”老劉聽得竟笑出了聲。
“你看這些人多樸實,生活多接地氣。我們就應該腳踏實地地生活,深入到生活中。”老劉一本正經地說。
“難道我們現在浮在生活表面?”
“我們應該結婚生子,像這些人一樣按部就班地生活。”老劉說著突然轉頭看著我。
“這不是你的風格,你還敢結婚?”我故意拿老劉開涮以便掩飾自己莫名其妙的不安。
“不是敢不敢的問題,是我們最終都需要有一個歸宿,有時我們不愿被生活的條條框框束縛,我們要自由,要不羈放縱的生活,可后來發現,很多時候你只有安安穩穩地呆在那些條條框框里,你才能獲得真正的安全感。”老劉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我沒想到這些話會是一個向來自由不羈的人說出的。“林蘭,回去之后跟我一起過這種生活吧,熱乎乎的柴米油鹽的生活。”
我被老劉的話打暈,我不知道我該如何理解他的話,又該理解到什么程度。他讓我始料不及以至于心慌失措。這時聽到不遠處的人群里似乎有人在喊我,循聲望去竟然是李小軍,他正朝著我跟老劉的方向快步走來。他真是救星,我想。老劉問我是誰,我說高中同學。
早在半年前我在武漢接到李小軍電話,電話里他倒是沒說什么重要的話,只說他在武漢出差,幾年沒見希望我能盡地主之誼,我不好推脫只好去見他。見了面才感覺有點被他忽悠,只見他西裝革履、紅光滿面、大腹便便,儼然不像他在電話里描述的那樣混不下去。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窩在山溝溝里打井的小工人,一躍成了一家國企的小干部。他跟我大談自己所在企業的經濟效益何等好,又剛剛進入世界五百強,年利潤已達多少億,每年為地方的經濟發展貢獻了多大的力,在全省乃至全國有著怎樣舉足輕重的地位。他聽說我如今在一家私企做企宣工作,并且還只是個普通白領,他便又跟我大談企業文化。他身上已全然看不到高中時的羞澀靦腆,更沒了陜北人骨子的淳樸之氣。誠然,也忘記了我們曾是彼此身體的“啟蒙者”。我有點慶幸在山里的那晚自己被他摁倒在黃土地上的那一刻曾經靈魂出竅。他端起桌上的一小杯茶潤了潤口,又翹起下巴示意我說這茶不錯,像是自己很懂茶又像是在告訴我他可以替我盡地主之誼。我實在覺得沒必要再待下去,他似乎看出我的不耐煩便重新直起身子,壓低嗓門,關切地問我,結婚沒。我搖搖頭,他把頭湊近我,問我能不能看得上他。我詫異,沒明白他的意思。他便又向我兜售自己娶的妻子是個官宦小姐,脾氣火爆很難伺候,外頭的人都說他攀了高枝,如今的科長也是沾了岳父的光。我只當自己在聽一個男人的勵志故事便慢慢端起茶來喝,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成了領導總要講話的緣故,這些年他的口才見長。那天,他把自己的勵志故事講了一大圈,最后用國企領導干部的派頭邀請我回家看看。
眼前再看到他,跟前不久在武漢見到時判若兩人,整個人明顯消瘦了些,面色有些灰白,他穿了一件深藍色夾克衫,黑色褲子,腳上是一雙深灰色布鞋。他拉著我和老劉說要帶我們去當地一家據說最火爆的燒烤店,可快走到門口又說人太多去另一家。
另一家烤肉店明顯冷清了許多,大廳里也只是稀稀疏疏坐著三兩桌客人,李小軍對服務員說要樓上的包間。進了包間坐下他一口氣點了好幾樣肉跟菜,又要了一瓶白酒和一箱啤酒。席間一聽老劉是作家,便更來了勁,執意要跟老劉一醉方休。我不知道如果告訴老劉,我跟眼前的這個人在多年以前曾經互相“啟蒙”了彼此,他會作何反應。
酒過半巡李小軍醉得一塌糊涂,竟趴在桌子上哭起來。我實在沒料到他會如此,起初本對他心存戒備,頓時又心軟下來。他抬頭看了看我跟老劉又往杯子里倒了滿滿一杯白酒一股腦灌進了嘴里。
他擦著鼻涕眼淚說起自己這半年的倒霉事兒。就在幾個月前,他被人舉報利用職務之便伙同別人偷盜販賣原油為自己斂財,我問他別人舉報的屬不屬實。他苦笑著似乎在說我不懂如今的為官之道。后來他被停職調查,在這期間,他家里四處托人找關系這才沒走司法程序免除了牢獄之災,只被單位內部撤職并解除了勞動合同。而他那位官家小姐隨后也帶著孩子跟他離了婚。
老劉在一旁替我說一些冠冕堂皇的安慰話。原以為他應該把自己的倒霉事兒一股腦說盡了,可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們說,我這已經夠倒霉了吧?可兒子又不爭氣給我惹了禍。”
他問我記不記得高中時跟我們一起玩耍的一個女孩。聽到他似乎要回憶高中的事兒我便有些發慌,但頃刻間又踏實了。
他說:“就是那個總穿著黑色衣服,染著黃頭發的女孩。”
他這么一說,我便想起那個女孩當年跟我一起站在果園的炮樓上,看李小軍他們打群架的情景。
我問:“那女孩怎么了?”
李小軍嘆氣說:“這家燒烤店就是她家開的。”我當下便想原來李小軍來這兒是為了照顧朋友生意。
“我對不住她。”他又說。
我很好奇他這話從何而來。只見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才說半年前的一件事。他說自己十一歲的兒子跟幾個同學去距離縣城幾公里外的空地上玩。那里剛拆遷,地上的一個大土坑因下雨已積水兩米多深,可孩子們并不知道那水坑很深便在水坑邊上玩,沒想到他兒子和另一個孩子紛紛溺水。巧的是黃頭發女孩的丈夫正好經過水坑便下水救人。
“兩個孩子是救上來了,可她丈夫沒能上來,死了。因為這事我心里挺內疚,畢竟又是同學,這些年她過得也挺難。”
“那你來這兒吃飯就是因為內疚,所以來照顧人家生意?”我說著,老劉輕輕碰了碰我。
“也可以這么說吧,自從她丈夫去世,這兒生意就一直不好。”
“你不應該再來打擾她,如果我是那男人的妻子一定不想再看到你。”我一股腦把心里話說出來。
這時包廂的門被推開,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身材消瘦,皮膚暗黃的女人端著一大碗湯站在門口。看著她我竟有些眼熟,很快我便認出她就是當年那個黃頭發女孩。可我不愿意把眼前這個女人同當年那個叼著煙染著黃頭發,樣子酷酷的女孩當作同一人。
只見李小軍連忙站起來吞吞吐吐地對那女人說:“我還以為你不在這兒。”
女人看到李小軍立馬收起了臉上的笑。
“我聽服務員說有客人在樓上,沒想到是你。”她說完端著湯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
“你以后不要再來這兒了,看好你兒子。”
李小軍本還想對那女人說點兒什么,卻聽到門“砰”地關上了。
我跟老劉一時無語,李小軍一屁股坐下。
“你們說實話,她丈夫這事兒能怨我嗎?說句不該說的,生生死死這都是命。”他說著又往嘴里倒了一杯酒。
“也不能這么說,畢竟是為了救你的孩子。”我實在有些聽不下去。
“那家人太邪乎了,你們不知道,她男人的父母也早去世了,那年夏天發洪災他們家連人帶窯全被埋了。可能這就是命。”
“你說什么?”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每次聽到洪災、塌陷、掩埋這些字眼我便不由得發顫。我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救你兒子的那個男人叫什么?”我盯著李小軍問。
“薛偉。你怎么了?”李小軍怯生生地看著我,我猜想我那時的樣子一定很嚇人。
吃完飯,老劉和李小軍搶著結賬時,我站在門口朝著吧臺那邊張望,卻沒有看到剛才那個女人。
出了飯館門口,告別了李小軍,我和老劉走了幾米遠,我終于無法行走。我對老劉說:“他死了。”老劉不懂我在說什么。“他埋在柳樹溝的公墓里。”
老劉扶著我什么也沒問,他以為我喝醉了。這個傻老劉或許以為我在耍酒瘋。我靠在老劉身上,轉身摟住他的脖子,眼淚落在他肩上。
回到家我跑去自己的房間翻找高中時的日記,我不知道找它做什么,只想把它找出來。老劉終于按耐不住問我在找什么。我沒有抬頭看他,不停地翻箱倒柜。
老劉又問:“你怎么了,那個死了的男人你認識?”我有些反感老劉的問題便沒說話。“你們什么關系?”老劉繼續追問。
“和你有關系嗎?”我不愿聽到“死”這個字忍不住對老劉發火。
老劉不再說話,頓了頓我說:“老劉,那個人是我的初戀。”
老劉像是終于明白了什么。
“沒想到你這么癡情,可惜他已經死了。”
“你說過,人死了可靈魂不死。”我冷冷地看著老劉。
“你不覺得自己有些矯情?”老劉說完推開門走了。
那一夜我睡在母親身邊對補習班老師的事只字未提。只是用手機給老劉發了一條信息,問他明天早上可不可以跟我去墓園。隔了不久老劉回復,好的。我有些感激老劉。
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我告訴母親我要跟老劉去看一位故人,母親問我去看誰,我說,一位老師,他死了。母親像是覺察出什么,只問中午回不回來吃飯,我肯定地說,不回來。
從早上吃飯到出門我和老劉一句話也沒說,我用余光打量他,他依然風平浪靜,察覺不到任何情緒。
走到車門前,我告訴老劉我來開車,老劉俯下身擼起我的褲腳看了看我的腳,站起身告訴我他開。上車時我只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熱。我們一路朝著距離縣城二十多公里的柳樹鎮駛去,路上老劉依然沉默,我總覺得我該主動跟他說點兒什么。
“老劉,那個人讓我很早就明白無論一個人遭遇了什么都不要覺得自己是最可憐的人,這個世界上永遠有比你的境遇更糟糕的人。”老劉扭頭看我。
“就因為這個你一直對他念念不忘?”
“不,他給了我很多,在我最孤獨狼狽時給了我愛情,還有對生命的敬畏,他差不多算是我精神上的支撐和信仰。”我咧嘴一笑想化解一下被我弄得過于矯情的氛圍。
“所以你曾經告訴我你的肉體背叛過你的信仰,他就是你說的那個信仰?”
“是,準確的說是靈魂在那一刻背叛了肉體。”老劉沒再接話,他一沉默我便有些不安。我決定停止這個話題。
“那現在呢,他已經不在了,你是不是就六根清凈,看破紅塵了?”我被老劉問得有些措手不及。
“我想好好生活,遵從自己的心。”
到了墓園門口,我把事先準備好的花捧在懷里,并告訴老劉讓他在外面等我,我轉頭跟著看門人朝著臺階往上走,聽到身后老劉已經在跟一旁的清潔工閑聊起來。
墓園的臺階很長,我的腳步很慢。懷里捧著的白菊花在深秋的暖陽下格外明亮,每走一步都像是朝著那些久遠的時光靠近一步。走到臺階盡頭,眼前是一大片排列整齊的墓碑,墓園里的柏樹在初冬時節依然翠綠。看門人走到一處墓碑旁站住腳用手指了指說,就是這兒。我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像是再一次確認他的名字真真切切地被刻在墓碑上。墓碑上方鑲嵌著他的遺像,相片里他看起來三十多歲,頭發稀疏,臉孔消瘦,唯有那雙眼睛還和十幾年前一樣深邃、堅定,卻少了年輕時的稚氣和沉重,多了被歲月打磨之后的滄桑與世故。
我站在那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在心里問他,你還記不記得我了?那個跟你坐在后山果樹林里看夕陽西下,看山巒從輪廓分明到模糊不見的人,你還把鞋子脫下來給我看你母親為你做的鞋墊,你還說,這山從今往后就是你的父親母親,而那些長在山里的石頭、樹木、花草就是你。其實我沒告訴過你,從那一天起,我也把那山呀石頭呀看作我的親人。
我終于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疼痛,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我不知道我的眼淚為何而流,是為多年之后和心中的信仰陰陽相隔而惋惜,還是為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皺紋而使我莫名心疼,我不知道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