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自1990年約瑟夫·奈提出“軟實力”一詞以來,從軟實力視角探討“中國崛起”與“美國衰落”一直貫穿其研究過程。他從文化、政治價值觀、外交政策等三個領域比較了中美軟實力資源。通過比較中美軟實力的表現,約瑟夫·奈認為,中國軟實力主要來自黨和政府,美國軟實力主要依靠民間社會;中國軟實力主要限于非洲和拉丁美洲大部分地區,美國軟實力輻射范圍相對廣泛;中國軟實力表現相對平穩,美國源自政府的軟實力強弱起伏特征明顯。實力擴散及各自不同的內部問題與外交政策制約著中美軟實力的發展。比較中美軟實力,約瑟夫·奈的目的是試圖證明中國軟實力不如美國,進而說明美國沒有衰落,美國世紀沒有終結。在比較中,約瑟夫·奈時常帶著明顯的“美國中心主義”傾向評判中國軟實力。對于其目的、結論及所持的立場,我們應具體、理性、辯證地分析與對待。
[關鍵詞]中國軟實力;美國軟實力;約瑟夫·奈;文化;價值觀
[作者簡介]黃三生:江西財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化軟實力、意識形態安全。
自1990年約瑟夫·奈提出“軟實力”概念至今已30年,他的多部論著,如《美國注定領導世界:美國權力性質的變遷》、《美國霸權的困惑:為什么美國不能獨斷專行》、《軟實力:世界政治中的成功之道》、《權力大未來》、《美國世紀結束了嗎?》等,均對中國、美國的軟實力作了細致的考察。其中,一個有趣的現象是,30年來,約瑟夫·奈關于中國軟實力的研究篇幅呈現由輔到主、由少到多的趨勢。之所以如此,從根本上說是中國軟實力不斷發展的結果,這是約瑟夫·奈所承認的事實。但與美國相比,中國在軟實力方面還遠遠落后。這一貫穿約瑟夫·奈30年軟實力研究過程始終的結論,是在比較中美軟實力的基礎上得出的。
一 軟實力資源的比較:中美各有所長
約瑟夫·奈在1990年《美國注定領導世界:美國權力性質的變遷》一書中最早將文化、意識形態與國際機制理解為軟實力的三個來源。2004年,約瑟夫·奈從文化(在對他人具有吸引力的地方)、政治價值觀(當它在國內外能得到實踐時)以及外交政策(當政策被視為合法且具有道德權威時)三個領域區分了軟實力資源。在此后的相關論著中,他對中美軟實力資源有過大量的論述,主要從這三個領域比較了中美軟實力資源。
(一)文化領域
約瑟夫·奈是從克利福德·格爾茨( Clifford Geertz)對“文化的定義”來理解文化的,認為中國最強的軟實力體現在文化領域。第一,傳統文化領域。中國傳統文化向來具有吸引力,社會和諧、禮儀、孝道、富有同情心的規則等儒家價值理念傳播廣泛,對東亞地區影響甚大,也影響了西方國家,如19世紀末期中國畫風對歐洲畫家的影響;他還提到中國在五大洲100多個國家創辦了500多所孔子學院和1000多個孔子課堂,這對漢語教學和中華文化的傳播,對增強中國軟實力具有重要價值。第二,流行文化領域。約瑟夫·奈列舉的事例包括法國籍華人作家高行健獲諾貝爾文學獎;獲得高票房收入的《臥虎藏龍》;前NBA休斯頓火箭隊籃球明星——姚明;中國吸引數以萬計的國外游客和留學生;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的英語節目廣播時間每日延長為24小時;投資幾十億美元打造新華社和中央電視臺;《中國日報》英文版的廣泛發行;博鰲亞洲論壇的舉辦;2008年北京成功舉辦夏季奧運會和2010年上海成功舉辦世界博覽會等,以此說明中國在流行文化方面的軟實力。
對于美國軟實力中的文化資源,他主要檢視了側重大眾娛樂的流行文化、迎合精英品味的高雅文化。第一,流行文化領域。從錄音磁帶、藍布工裝褲、運動衫,到好萊塢影視節目、NBA等流行運動,再到流行音樂、有線電視新聞網等流行文化,“包括浮華、性、暴力、無聊和物質主義”,以及“開放、流動、個人主義、反對墨守成規、多元化、自愿、以民為本和自由等特征的價值觀”,都具有極強的影響力和政治效應。它對美國實現其外交政策目標,促進民主、自由、人權等,發揮了積極作用。第二,高雅文化領域。在約瑟夫·奈看來,它產生的強大軟實力人所共知,尤其是與美國高等教育有關的部分。例如,擁有最多的排名世界前百的高校以及獲諾貝爾獎次數和論文數量;最前沿的信息網絡、納米、生物和能源技術方面的研發水平,優越的學術聲譽,為世界高等教育確立了標準,吸引了大量的留學生。這些留學生懷揣著美國價值觀回國后成為精英,在制定對美國有利的政策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另外,美國與蘇聯在冷戰時期博物館、歌劇、學術、科技等領域的交流,對蘇聯的人權、自由化發揮了重要作用。
由上述可知,約瑟夫·奈主要關注中國傳統文化、流行文化在海外的吸引力、影響力,而忽視了其他文化類型的吸引力、影響力,更無法體察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在國內的感召力、凝聚力。其實,中國視域下的文化軟實力,“既是講文化的國際吸引力,更是講文化的內部凝聚力,是文化的內部凝聚力和外部吸引力的統一”,“著眼于‘軟實力的文化柔性,以實現國內安定、團結、和諧,國際和平、合作、共贏”。中國軟實力具有既關注自身也面向世界的雙重作用。就此而言,約瑟夫·奈顯然對中國軟實力作了形而上學的分析,以至于把中國軟實力不強的原因歸結為沒有像哈佛大學那樣的頂尖大學,缺乏如好萊塢這樣的流行文化生產機構。而約瑟夫·奈對于美國文化資源及其所體現的價值和帶來的影響力的推崇,一方面,似乎隱匿著中國文化缺乏美國文化所體現的“普世價值”的含義;另一方面,也表明其對軟實力資源的定義不夠嚴謹,因為文化與價值觀在內涵上存在重疊關系。
(二)政治價值觀領域
在20世紀90年代的軟實力理論初創階段,約瑟夫·奈并不是將政治價值觀而是將意識形態看作軟實力資源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意識形態必然要反映一定的價值觀。論及中國軟實力時,他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至改革開放之前,中國的意識形態對許多第三世界國家發揮了軟實力功能。“9·11”事件后,約瑟夫·奈進一步指出中國官方意識形態沒有吸引力。隨后又把“中國模式”“北京共識”看作中國政治價值觀的重要內容,并認為其具有獨特性,這主要是因為沒有幾個國家能取得中國多年來所取得的成績,不少實行與中國相似體制的國家的經濟發展成績往往慘不忍睹;“中國模式”即使在發展中國家產生了軟實力,也不會對西方國家形成吸引力。
對于美國政治價值觀,約瑟夫·奈主要從價值觀在美國國內外的狀況來考察。一是就美國國外的狀況而言。美國文化蘊含著開放、個人主義、多元化、民主和自由等價值觀,文化的傳播意味著政治價值觀的傳播。一方面,非政府組織如哈佛大學、好萊塢、基金會和跨國公司,在文化傳播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輸出了美國的價值觀,一定程度上增強了美國的軟實力。另一方面,“在某種絕對意義上,美國的價值觀并非普世的”。部分人并不認同美國政治價值觀,甚至歐洲不少國家對美國價值觀也持保留態度。二是就美國國內的狀況而言。“美國在國內踐行其政治價值觀的表現好壞參半。”好的方面體現在高等教育、接受移民和就業、計算機和互聯網使用等位居世界前列等方面。約瑟夫·奈特別強調移民對美國軟實力的重要性,因為吸引人才來美國有利于增強經濟硬實力;移民在與親友的交往中,傳遞了美國正面的信息,提升了美國的形象和魅力,有助于對別國民眾形成軟實力。
與中國軟實力文化、外交政策層面資源相比,約瑟夫·奈從正面來談政治價值觀資源的敏感話題著墨不多。但是他常常談及美國文化所體現的民主、自由、人權等價值觀對軟實力的重要性,以及維護這些理念的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體制的優越性,以比較的方式映射中國“政治價值觀”資源的稀缺性。對于多年來中國加強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建設、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所取得的重大成就,約瑟夫·奈基本上只字未提,他這種有選擇地對中國價值觀的評判行為難免有失公允。因為“我們提出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既體現了社會主義本質要求,繼承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也吸收了世界文明有益成果,體現了時代精神”,“是當代中國文化軟實力的靈魂”。
(三)外交政策領域
約瑟夫·奈認為,多年來,中國調整外交策略,加強開展多邊合作,例如,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加入多個區域性國際組織,主持朝核問題六方會談,解決與鄰國間的領土爭端,對外進行經濟援助,吸引外資企業進入中國市場,增加對聯合國維和行動的資助,參與聯合國關于埃博拉疫情與氣候變化的計劃,等等,這些舉措增強了中國的軟實力,減少了其他國家聯合遏制中國崛起的可能性;但金融危機后采取的強勢對外政策,損害了軟實力,而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設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提供基礎設施建設幫助,有助于實現多贏的局面,有較大可能促進中國實力的進一步提升。
約瑟夫·奈認為,在復雜相互依賴的時代,多邊主義是實現美國長遠目標的最佳方式。便如,“9·11”事件之后,美國采取的一系列多邊行動,包括繳納了拖欠多年的聯合國會費,任命了駐聯合國大使;積極倡導反洗錢的國際合作;建立反恐聯合陣線,等等,這有助于促進美國軟實力的形成。“如果希望延續美國世紀,美國必須塑造一種國際環境,通過貿易、金融、文化和體制為其他國家創造激勵機制,并建立與之相應的網絡和體制。”但并非所有的多邊安排均有助于實現美國的政策目標,因此,約瑟夫·奈沒有否定特殊時期單邊政策的必要性,因為“成功的對外政策必須同時兼備軟硬兩種實力”。
約瑟夫·奈對美國外交政策中的“單邊主義”“霸權主義”所產生的傲慢自大和鼠目寸光形象等負面效應及其對軟實力的削弱常常持批評態度。因為這背離了軟實力概念的精華和核心——反對過度動用經濟力量尤其是軍事力量去實現國家的目標,應重視國家的文化、政治價值觀和合理的對外政策的作用。他認為,特朗普的“美國優先”,對國際輿論而言,是非常糟糕的口號,削弱了美國的軟實力。“特朗普對國際制度和世界格局都產生了破壞性的影響。比如,特朗普退出了巴黎氣候協定,破壞了世界貿易組織的秩序等”,因此被約瑟夫·奈認為是到目前為止見過的“最差勁的美國總統”。對于多年來中國外交政策所帶來的正面效應和產生的軟實力,他多持肯定、褒揚的態度。因為,一方面這符合前述軟實力概念的精華和核心;另一方面,“假如中國的軟實力上升能降低發生沖突的可能性,那這就不失為實現中美正常關系的一種辦法。”但他又對中國軟實力主要來自政府表現出不屑的態度,這反映出約瑟夫·奈對待中國軟實力的矛盾心態。
另外,在硬實力產生軟實力方面,約瑟夫·奈曾多次提及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經濟成就顯著,為中國提供了可觀的軟實力,但中國在人均收入上還遠滯后于美國。為說明美國經濟所產生的強大軟實力,他列舉了多個事例:全球競爭力排名美國排在第3位,產權和資本市場的結合所代表的經濟潛力,主導21世紀經濟增長的生物、納米、信息等關鍵技術,使用技術和使技術商業化方面的創新性,擁有跨國公司500強中的46%、25個世界頂級品牌中的19個,貿易金融領域結算美元占81%,等等。他還指出,頁巖革命也增強了美國軟實力。對于軍隊所帶來的軟實力,約瑟夫·奈提到了2004年美國海軍對印度尼西亞的救援行動;2010年中、美軍隊在海地的抗震救災行動,美國的軍費開支約為中國的4倍。
關于中美軟實力資源的比較,雖然從總體而言,約瑟夫·奈對中美軟實力資源的優勢與劣勢都有一定的認識和把握,但是相比較而言,約瑟夫·奈更偏好談及美國軟實力資源的優勢與中國軟實力資源的“劣勢”,而較少涉及美國軟實力資源的劣勢與中國軟實力資源的優勢。約瑟夫·奈之所以表現出如此行為,原因在于,一是相對于其他國家和民族而言,其本身所固有的一種源自美國的優越感和榮譽感。在約瑟夫·奈的眼里,美國軟實力是最強大的,沒有任何一國的軟實力可與美國軟實力相媲美;二是為了表明美國實力盡管受到前蘇聯(現俄羅斯)、歐盟、日本、中國等的挑戰,但并未衰落,因為其擁有強大的軟實力。因此,在約瑟夫·奈看來,中國軟實力雖然表現出發展的勢頭,但與美國軟實力相比仍有一定的差距。
二 軟實力表現的比較:美國比中國“稍勝一籌”
約瑟夫·奈不僅具體考察了中美軟實力資源,而且還比較了兩國軟實力的表現。
(一)軟實力主體維度——中國軟實力主要來自黨和政府,美國軟實力主要依靠民間社會
約瑟夫·奈提供的證據主要是:2007年10月,在中共第十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胡錦濤宣布發展國家文化軟實力,此后,中國投入巨資,展開了所謂的“魅力攻勢”,增強了中國軟實力。在約瑟夫·奈看來,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所取得的巨大成就,開展反腐敗斗爭,創新發展黨建理論,提出“中國夢”等,使其擁有了較強的軟實力。但是,“中國在以為政府是獲取軟實力的主要手段上犯了錯誤。”在這方面,國外許多學者與約瑟夫·奈的觀點頗為相似,“中國軟實力的推廣主要由政府擔任推手,民間或私營機構較少參與,因此其發展相對受限。”約瑟夫·奈宣稱,美國軟實力大多是民間社會所產生的,而非僅為政府行動的結果。“我們民間的軟實力具有非常大的影響和傳播能力,比如好萊塢的電影、美國的慈善基金會、還有美國的音樂。”因此,即使美國軟實力由于特朗普的原因有所下降,但并沒有受到根本上的影響,因為軟實力不只來自政府,更多來自民間,而這些都并沒有發生變化,因此這部分美國軟實力仍然較強大。約瑟夫·奈還提到知名人物也有自己的軟實力,如斯蒂文·斯皮爾伯格( Steven Spielberg)等。
(二)軟實力地域分布——中國軟實力影響主要限于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大部分地區,美國軟實力輻射范圍相對廣泛
約瑟夫·奈認為,盡管中國在“魅力攻勢”上花費大量美元,但是回報并不多。他引用民意調查以資證明,即非洲和拉丁美洲地區認為中國的影響力是正面的,而北美國、歐洲、印度和日本等地區認為中國的影響力是負面的。亦即中國僅對非洲和拉美的大部分地區形成了軟實力,而在歐美地區、印度及日本則缺乏軟實力。這似乎蘊含了美國在歐洲、印度、日本等具有更強軟實力的潛臺詞。約瑟夫·奈認為,美國的麥當勞、好萊塢等總能引起大多數歐洲人的興趣,而且美國與歐洲在“民主、自由、人權”等價值觀上有著比世界其他地區更多的共通之處。為了保持獨立于中國的處境,日本選擇傾向美國,歐洲、日本均與美國結盟,這在某種程度上似乎表明美國在西方社會擁有較強的軟實力,且這種結盟還將有助于增強美國實力。相較于中國,美國受益于其關系網與盟友(60個條約同盟國)而處于更為有利的位置。據估計,世界最大的150個國家有近100個傾向美國,僅21個沒有這種傾向性。約瑟夫·奈以此來表明美國軟實力的強大。
(三)軟實力時間演進——中國軟實力表現相對平穩,美國軟實力波動明顯
在1990年的《美國注定領導世界:美國權力性質的變遷》一書中,約瑟夫·奈提到毛澤東利用革命思想的軟實力在海外結交盟友,鄧小平則淡化意識形態吸引力以避免可能危及國家發展的外部風險。2007年,中國宣布發展國家文化軟實力,在約瑟夫·奈看來,這是有助于減少鄰國恐懼并削弱其聯合抗衡中國的巧戰略。2009年,中國擺脫了金融危機的沖擊,實現了經濟的快速增長,以至于在后來的對外交往中表現得更加自信。可以說,中國經濟的持續發展、貧困人口的大幅減少、海外援助的增長,等等,均不同程度地促進了軟實力的提升。而美國在戰后開展了大規模的公共外交,如建立新聞署,實施圖書館、講座等項目,對社會主義陣營進行軟實力滲透,但其軟實力卻因越南戰爭而遭到削弱。冷戰結束后,美國對軟實力的投資一度萎縮。例如,拒繳聯合國會費及其他國際組織的費用,削減國務院開支,等等。1989年至2000年,電視臺許多駐外機構被關閉,海外新聞報道縮減了2/3。2001年遭恐怖襲擊后,美國才意識到了軟實力的重要。但小布什(George Walker Bush)的“單邊主義”政策和伊拉克戰爭旋即又增添了世人對美國的負面看法,“以至于毫不必要地將軟實力揮霍一空,并付出了代價”。奧巴馬(Barack Obama)任總統后,認識到巧實力戰略的重要性,更加注重對軟實力的投資和運用。現在特朗普擔任總統期間,美國的軟實力又下降了,但是,約瑟夫·奈相信在特朗普之后美國的軟實力將會再次上升。
此外,約瑟夫·奈還以量化的方式比較了中美軟實力,認為中國軟實力在世界各國中位于中間居上位置,且仍處于上升的階段,目前至少可以打60分;而美國仍排在前面,可以打90分,但出現下降趨勢。約瑟夫·奈也籠統地比較過中美軟實力,認為中國軟實力遠不能與美國軟實力同日而語。其依據主要在于:第一,他所列舉的軟實力資源,這是衡量權力的途徑之一。第二,引用民意調查——最簡單的評價軟實力強弱的方式。約瑟夫·奈曾引用過芝加哥全球事務委員會、皮尤研究中心、蓋洛普、英國廣播公司等發布的涉及中美軟實力的諸多調查報告,以此來證明中國軟實力遠不如美國軟實力強。
30年來,約瑟夫·奈對中美軟實力表現的比較,主要基于其固有的認知體系、評價體系、原則立場等,因此,其結論難免帶有較強主觀色彩、價值傾向,因而難以令人信服。從約瑟夫·奈的相關論著中,人們似乎能夠讀出美國軟實力比中國“稍勝一籌”的意蘊,而這種意蘊主要是基于美國軟實力來自民間社會、美國軟實力更廣的輻射度,以及美國軟實力可打90分等約瑟夫·奈根據主觀標準得出的主觀結論。在比較中美軟實力表現時,大多數情況下約瑟夫·奈并沒有依據同一標準或具體量化指標來衡量。例如,約瑟夫·奈認為中國軟實力不如美國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軟實力主要依靠政府,而民間社會軟實力薄弱。那么,中國民間社會軟實力到底表現如何,約瑟夫·奈卻鮮有論及。約瑟夫·奈大談美國民間社會軟實力,少談甚至不談中國民間社會軟實力,妄下中國軟實力不強的結論,顯然有失偏頗,也有失客觀、公正。
三 軟實力制約因素的比較:中美同中有異
中美同處一個“地球村”,中美軟實力必然要受到人類實踐活動本身所帶來的因素的制約,因全球化與信息革命所造成的實力擴散便是其中之一。同時,中美所具有的各自不同的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狀況,也對軟實力形成了制約。
(一)共同的制約因素:實力擴散
全球化與信息革命對國家實力的影響似乎是悖論式的,一方面促進并增強了國家實力,另一方面又分化并擴散了國家實力。約瑟夫·奈所說的21世紀兩大實力的轉移——實力在不同國家間的轉移,實力由國家向非國家行為體的擴散——均與全球化、信息革命緊密相連。全球化使位于三維棋局底層的環境問題、金融風險、毒品走私、網絡犯罪、恐怖主義、傳染病等超越國界,上升為全球性問題。面對這些問題,沒有哪個國家可以單獨應對,“如果不和中國合作,美國無法解決這些問題;不和美國合作,中國也無法解決。”信息革命極大地降低了信息生產、獲得和傳輸的成本,推動了莫伊塞斯·納伊姆(Moises Naim)所謂的“微權力”的崛起。國家已不再是世界政治的唯一行為體,“個人和私營組織——從維基解密,到企業公司,到非政府組織,到恐怖分子,再到自發的社會運動,都有能力在世界政治舞臺上直接發揮作用。”它迫使政府與大國不得不與他人共享表演舞臺,因為舞臺上擠滿了新獲得權力的非政府組織和個人。在這種狀態下,中美軟實力也必然會因被分化或被他人分享而受到制約。約瑟夫·奈承認,“即使美國作為一個軍事大國,也無法獨自保護自身安全。”
(二)不同的制約因素:內部因素與對外政策
1.中美各自不同的內部制約因素
就中國而言,按約瑟夫·奈的闡釋,內部制約因素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第一,經濟方面。面臨嚴重的轉型障礙,如環境惡化問題、“未富先老”問題、發展的不平衡、低效的國有企業、大量的社會不平等、人口的大規模流動、有待完善的社會安全網、大量的腐敗現象等。第二,政治方面。政治體制雖體現了針對特定目標如城市基礎設施和高鐵項目的強大實力轉換能力,但與印度的民主制度不同,它尚未解決公民的政治參與訴求等問題,難以產生有吸引力的政治體系,并且網絡政治使問題復雜化,給政治穩定帶來了嚴峻的挑戰。第三,社會方面。一是軟實力的發展手段主要由政府控制,而不是依靠釋放民間社會的力量,因而缺乏能與好萊塢相競爭的文化產業,沒有能與哈佛等美國大學相媲美的大學,也沒有歐美國家那么多能形成軟實力的非政府組織。如果能對民間社會的管控放松一些,中國就能產生更多的軟實力。二是高漲的民族主義將影響軟實力。中國的民族主義越強烈,與周邊國家如日本、印度、韓國達成妥協的難度就越大,最終致使中國對周邊國家愈加缺乏吸引力。由于這些因素的存在,約瑟夫·奈曾多次指出,雖然中國軟實力有了較大的提升,快要趕上歐美國家,但是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會在發展中遇到諸多困難。另外,在約瑟夫·奈看來,中國與14個國家接壤,與印度、日本和越南存在領土爭議,這限制了其軟實力的提升。
在約瑟夫·奈看來,對美國軟實力形成制約的內部因素是:第一,經濟方面。新生產力能否可持續增長,個人儲蓄率、經常賬戶赤字與國債增加等問題,收入分配差距過大,勞動市場監管不嚴,中小學基礎教育堪憂,工會力量薄弱,社會保障體系不完善,醫保費用較高,等等。第二,政治方面。不少學者包括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表達了對美國政治制度的悲觀情緒。共和黨與民主黨的僵持,強大的利益集團對政治的干擾,民眾對政府等公共機構的不信任,等等,具有比經濟問題更大的不確定性。第三,社會與文化方面。存在諸如犯罪、離婚率、同性婚姻與青少年懷孕等問題,有些有所改善,但在處理兒童貧困、嬰兒死亡率、預期壽命、監禁、謀殺等方面仍滯后于其他西方國家。如因反恐等因素而減少移民,也將影響軟實力。雖然約瑟夫·奈為美國存在的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問題進行了辯護,但這些問題仍然客觀存在,無疑將對美國軟實力形成掣肘。美國軟實力因自身固有缺陷,“經濟上貧富差距極化,政治上政黨斗爭形式化,導致民粹主義盛行,內部支撐軟實力的美國自信出現滑坡”。
2.中美不同外交政策的影響
如約瑟夫·奈所述,外交政策是軟實力的資源之一,但有一個限制性條件,即外交政策需具有合法性和道德權威。如不具備這一條件,外交政策不僅不能產生軟實力,反而可能會削弱軟實力。
約瑟夫·奈認為,2008年金融危機后,中國以較高的經濟發展速度快速復蘇,相對成功地應對了金融危機帶來的負面影響,從而使中國對本國實力過度自信,以至于在2009年下半年采取了更為強勢的外交政策,違背了鄧小平倡導的“韜光養晦”理念,引起了周邊鄰國日本、韓國、越南、菲律賓乃至印度的恐懼和不安。在約瑟夫·奈的潛意識里,當時中國強勢的外交政策有失合法性和道德權威,削弱了軟實力。他還指出,中國“一帶一路”中的經濟援助計劃可能是良性和有吸引力的,但如果帶有敵意,效果會適得其反,就像斯里蘭卡港口工程那樣;中國威脅限制澳大利亞一家出版批評中國圖書的出版商進入中國市場,是利用經濟硬實力削弱軟實力的行為。
就美國外交政策而言,奉行“單邊主義”的外交政策難免要損害自身的軟實力。因為這種政策表現的是約瑟夫·奈所形容的“虛偽”“傲慢”“粗暴”“自私自利”“鼠目寸光”等。約瑟夫·奈認為,特朗普的外交屬于“交易型”外交,目光短淺。特朗普執政幾年來,美國軟實力大幅下降;他不但沒能使美國“再次偉大”,反而使美國的軟實力遭到削弱。這是約瑟夫·奈根據皮尤研究中心民調(33國民眾僅29%的受訪者信任特朗普)、蓋洛普咨詢公司民調(134國民眾僅30%的人對美國有好感)、倫敦波特蘭咨詢公司的“軟實力30”(美國排名從2016年第1位降至2019年第5位)得出的結論。另外,公共外交的失策,置盟友與各種機構于不顧,使美國政策失去了合法性、缺少了吸引力。例如,美國拒絕限制生產尾氣排放量大的汽車;向窮國鼓吹自由市場的優勢,但又對本國實施農業補貼以保護農民;極力阻止聯合國氣候變化會議制定碳排放上限,等等。而對軍事實力的過度濫用將更嚴重地削弱軟實力。例如,2003年3月,美國單方面對伊拉克實施軍事打擊,致使其軟實力損失慘重。當然,約瑟夫·奈非常明白,伊拉克戰爭并非第一個讓美國不得人心的對外政策行動,20世紀后半葉發動的越南戰爭,也招致世人的普遍反對,嚴重削弱了美國軟實力。當美國無法遏制或收斂其帝國沖動時,其結果就是遭到大多數國家的唾棄。
對于軟實力的制約因素,約瑟夫·奈著眼于社會變遷的視角,認為隨著時代的發展,國際舞臺上權力主體的實力發生了擴散,這一方面制約了包括中美在內的各權力主體的實力,另一方面也凸顯出約瑟夫·奈所強調的軟實力的重要性。約瑟夫·奈之所以創立軟實力理論并不遺余力地推而廣之,主要是為了服務于美國的國家利益。而對于制約中美軟實力的各自不同的內部因素,約瑟夫·奈則主要圍繞內政外交進行考察。相對于中美軟實力資源、軟實力表現的比較,約瑟夫·奈對中美軟實力制約因素的比較顯得更為客觀。
四 結語
約瑟夫·奈對比中美軟實力的資源、表現及制約因素之后,得出了中美軟實力孰強孰弱問題的結論,即中國軟實力不僅不能與硬實力成就相匹配,而且也沒法與歐美軟實力相媲美。這意味著,“中國崛起”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還遠不能認為美國世紀已經終結。“無論中國或特朗普政府當下采取何等行動,美國的長期實力優勢都有較大可能維持下去。”約瑟夫·奈比較中美軟實力,目的是試圖證明中國軟實力不如美國。由此,約瑟夫·奈至少可以從軟實力維度上說明美國并沒有衰落,美國世紀并沒有結束,21世紀并不僅僅是中國的世紀。正如他所言,“美國在衰退,這只是一種心理上的。其實,如果你仔細看看美國,就會發現,美國依然非常強大。”與約瑟夫·奈不同,阿米塔·阿查亞( Amitav Acharya)并不認為“21世紀的美國將在權力的三個領域——軍事、經濟和軟權力——維持首要地位”。當然,我們也要看到約瑟夫·奈敢于對美國政府有損軟實力的內政外交作“自我批評”。例如,他對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美國國內的農業補貼、微乎其微的對外援助,國會曾連續5年未能批準政府支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重新分配中國和歐洲的投票份額的承諾,以及特朗普退出巴黎氣候協定、破壞世界貿易組織的秩序等,進行了抨擊。
從約瑟夫·奈對中美軟實力的比較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約瑟夫·奈時常帶有明顯的“美國中心主義”傾向,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中國軟實力進行評判。譬如,他常自豪地提及美國軟實力主要來自民間社會,而中國軟實力主要來自黨和政府。又如,他常談及“民主、自由、人權”等價值觀對美國軟實力的貢獻,幾乎沒有涉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中國軟實力的重要意義。再如,他認為中國軟實力限于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大部分地區,而在歐美、印度、日本等缺乏軟實力。如此帶有價值傾向性的評判,其結論無疑經不起理性的追問,值得商榷。但是,約瑟夫·奈有時也能“理性”看待中國的對外政策所帶來的軟實力以及中美間的關系。例如,約瑟夫·奈認為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設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有利于實現共贏;他反對中國是急于推翻現存國際秩序的“修正主義”國家的觀點,主張為應對全球性問題,美國需要深化與包括中國在內的政府間合作,在“多中心的世界”,選擇合作、分享權力對美國至關重要,“因為如果不合作,我們都難辭其咎”;他還認為特朗普在制定對華政策時應同時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和“金德爾伯格陷阱”。顯然,約瑟夫·奈與近年來美國“銳實力”論者擔憂“中國影響力的擴散,以及中國文化和中國發展模式在海外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的影響力的上升”有所不同。
對于中美軟實力比較中約瑟夫·奈的目的、結論及其所持的立場,我們要具體、理性、辯證地分析與對待。第一,對于約瑟夫·奈對中國軟實力的批評,我們要具體分析其批評是基于中國的問題、不足,還是出于維護美國的利益。如果是前者,我們應該虛心地接受,正視問題與不足。因為我們在國際軟實力競爭方面存在的“很多問題、差距,恰恰是國內體制機制問題的折射……是我們自己發展不足”。如果是后者,我們要針鋒相對地予以反駁,以維護中國的相關權益。例如,約瑟夫·奈曾提及2009年下半年中國的“過度自信論”,被不少學者視為“中國威脅論”的新翻版。對此,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一些人把中國維護合理合法的國家權益說成是‘咄咄逼人‘傲慢‘強硬,鼓吹‘中國威脅等論調,都是站不住腳的。”第二,對于約瑟夫·奈對中國軟實力的贊揚,我們要理性分析其贊揚是基于中國的優勢、長處,還是為了刻意地討好中國。如果是前者,我們可以坦然地接受,但要戒驕戒躁;如果是后者,我們應考察其意圖,以免遭遇“捧殺”。例如,約瑟夫·奈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軟實力的贊揚。我們必須認識到,傳統文化當代價值的彰顯,離不開對其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因為“并非所有的中國文化傳統都可以用來作為構建當代軟實力的資源。我們的傳統完全有可能是我們的包袱。”第三,對于約瑟夫·奈對中國軟實力的理性評價,我們可以吸收、借鑒,為我所用,但也要辯證地分析與對待。例如,約瑟夫·奈對中國共產黨已擁有的強大軟實力的分析,真實反映了中國共產黨近年來推進黨的建設新的偉大工程的歷程。但習近平總書記依然強調,“全黨要更加自覺地堅定黨性原則,勇于直面問題,敢于刮骨療毒,消除一切損害黨的先進性和純潔性的因素,清除一切侵蝕黨的健康肌體的病毒,不斷增強黨的政治領導力、思想引領力、群眾組織力、社會號召力,確保我們黨永葆旺盛生命力和強大戰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