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

徐玲

1

從住進宿舍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徐卉是我的對手。只有她，也必定是她，是我的對手。她的那雙眼睛看起來太精怪了。

8月30日下午，當我拖著行李找到403宿舍，新室友們都已經整理好床鋪，坐在那兒散漫地吃東西聊天。我的出現顯然破壞了她們剛剛營造起來的融洽氛圍，她們停下吃東西、停止說話，都愣愣地望向我。我實在憋不住了，嘩啦啦丟下大包小包，直抵衛生間，身后追過來一串大驚小怪的議論聲。

“哈哈，她就是林雨蓉吧！進門先找廁所，真有意思！”“穿得那么老土， 像是從山北來的。”“但她是1號呀！成績比咱們都好！”

她們零碎的議論淹沒在長長短短的笑聲里，也一字一句漫入我的耳朵。

為什么她們知道我的名字？為什么她們一猜就猜準我是從山北來的？我看上去真的很土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沒想到，我會留給大家這么糟的第一印象。幸好我的學號給足了我信心，不然真不知怎么走出衛生間。

我從衛生間探出腦袋，盤算著怎么應付她們那些冷嘲熱諷，她們卻集體閉上了嘴巴。我沒有說話，徑直走向唯一空著的1號上鋪，脫了鞋準備往上鋪爬。

床尾坐著的女生突然站起來，繞過我，晃到我身后，冷冰冰地說：“你爬上去的時候盡量踩床邊上一點兒，不要碰到我的席子。”后來我才知道她叫李小弄。

我怯生生又略感氣憤地看了一眼她，決定跟她開個玩笑：“要不你睡上鋪？我非常樂意讓你踩我的席子。”

“你什么意思？”李小弄一本正經地指了指自己床頭的小字條，“別說風涼話了。學校早就安排好了，我的名字在你下面，哪有資格睡上鋪？”這話聽上去酸溜溜的。

我搖搖頭，不跟她計較，小心翼翼地爬上我的1號床。正懊惱沒有把大包小包帶上來時，一個聲音對我說：“我把蚊帳遞給你吧。”我轉過臉往下瞅，看見一張白皙瘦削的臉龐，還有一對眼梢微微向上吊起的丹鳳眼。這是一雙充滿智慧和善意的眼睛，擁有這樣眼睛的人，必定不是甘于平凡的人。

“謝謝你。”我略顯遲鈍地澀澀一笑。這是403宿舍第一個幫助我、讓我感受到溫暖的女生。她有一個好聽又響亮的名字，叫作徐卉，學號6。

我忽然覺得，雖然我們的宿舍有8張床位，但在這里面，我的對手只有一個，她不是3號李小弄，而是6號徐卉。

2

學校按照小學畢業考試成績給了我們每人一個學號，我是1號，這讓我驚喜又惶恐。更令我無所適從的是，班主任老師推薦我做班長。我推辭，他說：“1號不做，誰做？”

這句話給了我莫大的鼓勵，同時又讓我充滿壓力，我感覺身后幾十雙眼睛都虎視眈眈盯著我。我只有鉚足了勁兒，才不至于被別人輕易超越。令我始料不及的是，宿舍里的氣氛也遠沒有我想象的那么輕松愉快，大家的話題除了學習還是學習，每個人都把“超越別人”當成自己的奮斗目標。每個人都是對手，都是敵人。

我的1 號寶座， 坐得搖搖晃晃。意料之中的是，徐卉對待學習果然認真，就連吃午飯時都想跟我探討數學難題。每次我都會故意把話題岔開，我不能讓她超過我。

不多久，月考成績出來了，有個女生英語單科成績超了我4分，總分只比我低2 分。追得我這么緊，這個人正是6號徐卉。

公布成績的當天晚上，我輾轉難眠。為什么我越不希望被誰超過，誰就越看上去能超過我呢？

“這種感覺很忐忑。”我在日記里描述自己的心情和處境，“仿佛我們都是猴子，而唯獨我這只猴子幸運地得到了一只紅蘋果，同伴們因此對我的紅蘋果垂涎欲滴。我知道我很危險，但這只漂亮的紅蘋果代表著我的尊嚴，我不能失去它。”合上日記本，我的心沉得仿佛裝滿了石頭。

一天午后，大家都在階梯教室里看電影。我悄悄溜出來，坐在教學樓前面的亭子里背歷史。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

“林雨蓉，我就知道你出來背書了。”徐卉嬉皮笑臉地朝我擠弄她的丹鳳眼，“下午要考歷史了。我也回教室拿書來背。”

“徐卉！”我喊住她，“你去看電影吧，電影好看！”

“嘿嘿，好看你怎么不看？你是班長，班長帶頭做什么，我就跟著做什么。”

這不明擺著跟我叫板嗎？這個徐卉，她惦記著我手上的紅蘋果啊！

一眨眼的工夫，徐卉就抱著歷史書回到了我面前，嘰里呱啦背起來。這聲音令我心煩，還不如回去看電影。“不背了不背了，”我挽住她的胳膊，“還是電影好看，咱倆回去吧。”

“好哇好哇，看電影去！”

這個人精！

叫她人精沒錯。也不知她是怎么下功夫的，那么難的歷史試卷居然考了98分，和我并列。要命的是，她還走過來看我的試卷：“林雨蓉，你應該考滿分的，讓我看看你哪兒錯了？”說著，就和李小弄一起展開我的試卷研究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她們一如既往地觀察我、模仿我，使出渾身解數想超越我。不僅僅是她們，還有那幫男生，所有的人都緊緊盯著我手上的紅蘋果。我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加油，不可以掉以輕心。

徐卉還是那么溫柔，那么關心我，像個老好人一樣跟著我轉。但我知道，她善良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勃勃野心。

3

轉眼期中考試到了，這是升入中學以來的第一次重大檢閱，每個人都嚴陣以待。老師發下來一張表格，要求我們寫上自己想要超越的那個人的名字。

“班長，我填了你。”李小弄直言不諱，“我的目標就是超過你。”“林雨蓉，我把你寫上去了，雖然一時半會兒超不過，但鼓勵鼓勵自己總可以吧？”5號這么對我說。就連11號也大言不慚地宣稱：“班長，你就是我超越的目標。”我成了“眾矢之的”。

徐卉把自己的那張表格折起來，悄悄塞進了筆袋里。我很好奇她給自己定了怎樣的目標，是第一名吧？

不怕！我對自己說。越是這樣，越不能亂了方寸。

可我越是這樣提醒自己，整個人越覺得打不起精神，眼花頭暈，身體軟綿綿的。終于，我病了，發高燒。

別人上晚自習時，我躺在宿舍里睡覺。徐卉給我送來一碗軟面條，“吃點東西吧，再過幾天就要期中考試了，吃了面條跟我一起上晚自習去。”

“我不去。這下你滿意了，我沒力氣好好復習，你有機會超過我了。”

“你說什么？嘰里呱啦的，我沒聽清楚。”徐卉裝傻。

我把面條吸得“吱吱”響，不再說話。

吃了面條，燒漸漸退去，頭也不暈了。好不容易挨過兩天的考試，我又發燒了。這回老師讓我爸帶我回家看病。我噘著嘴巴一百個不情愿，惦記著自己的紅蘋果會不會丟。徐卉看出了我的心思：“你安心回家休息兩天吧，成績出來后我打電話給你。”

看那副自信的樣子，好像這次她贏定了。可我有什么辦法？我的頭好暈，沒有精力跟她爭來爭去了。

就在我躺在醫院掛水時，接到了徐卉的電話， 她的聲音興奮得像幼兒園的娃娃：“林雨蓉！ 期中成績出來了，你還是第一名！”

星期一回到學校，同學們都對我佩服得不得了：“班長發燒了還能穩坐冠軍寶座，實在了不起。”我卻流出眼淚來。因為徐卉，她竟然跟我并列第一！

“你幾乎超過你的對手了。”我說道。徐卉搖搖頭，莞爾一笑：“我的對手不是你。”

這句話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她的對手如果不是我，還能是誰？

她從筆袋里取出那張表格，遞到我眼前。我分明看到，在趕超對手那一欄，她寫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她自己的名字。我怔住了，我視為對手的這個人，并沒有把我當成對手。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多么無知，多么狹隘，多么可笑。

真正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我忽然明白了，其實每只猴子都分到了一粒蘋果種子，只要把它種在心里，認真灌溉、呵護，一定能結出許多紅蘋果。別人的蘋果樹長得好不好，與我何干？我只要種好自己的就行了。

//摘自《我是女主角》，中信出版社，本刊有刪節，堯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