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揭諦

2020-01-17 07:28:26霍不害
野草 2020年1期

霍不害

開往清河縣的大巴起動了。

麻一條有些緊張,還有些興奮,心跳得厲害,他已經有三年零四個月沒有回家了。這三年零四個月里,家像一張被反復翻看的老照片變得模糊了,陌生了;這三年零四個月里,他每天都想回家。可他不能回家,如同爬出洞穴蛻皮的蛇,外皮不蛻,縱使到了嚴冬也回不了洞的,否則,內里就會腐爛壞死。

麻一條向懷里攬了攬旅行包。旅行包是用藍帆布縫制的,是最普通的那種,長條形的,兩根提條和一根背帶。是麻一條的母親從家里帶到監獄去的。

春節前,母親收到了勞改煤礦寄給家里的一封慰問信,凡是表現好來年就要刑滿的犯人家里都會收到這么一封慰問信。信里先是肯定犯人入獄后的表現、政府所做的工作,接下來是希望犯人的家屬能給犯人更多的關心,和政府一起讓犯人早日回歸社會,做一個正常公民。春節過后,母親就背著旅行包來看他了。母親走時,把旅行包留了下來,目的是為了讓他刑滿釋放回家時裝換洗的衣服;他自己回去,沒有人來接他。沒想到趕上了這么個冷天,天空是灰蒙蒙的要下雪的樣子,冷風呼呼地刮,可是并不下雪。能穿上身的衣裳幾乎都穿上了,旅行包里除了兩件內衣和票證,差不多就是空的。

他能看出來旅行包是母親買的劣質品,也能看出來被另一個女人細心地加工過了。原來做工粗糙的縫線拆下來,重又縫制了一遍,彎曲的地方取直了,針腳粗大的地方細密了,雖然布還是那個布,包還是那個包,但模樣周正,看上去順眼了。這肯定是她干的,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做什么事都要細致入微,腳踏實地,賞罰分明,那怕把自己捎帶著“罰”進去也在所不惜,和母親的粗枝大葉有著天壤之別。因為母親沒有愛,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他,包括對他的容忍和放縱。在牢房里,夜深人靜的時候,麻一條一邊摸著旅行包,一邊想,年輕的時候母親可能也精細過,但后來在生活的重壓下精力越來越分散越來越稀少,最后變得粗糙了,就像她那張臉,由原來的細嫩光滑到現在的皺紋縱橫交織,上面的水分被生活蠻橫的勁風吹干了。那個女人不同,那個女人還年輕,還有著人生細膩柔軟的質地,猶如花瓣的反面,帶著毛絨絨的天然粉飾。她的臉在麻一條的眼前閃來閃去的,笑嘻嘻的嘴角上還帶著一點花生的白沫,猶如一朵剛摘下來的花托上溢出的白液。她吃著花生米,鮮紅的舌頭在嘴唇間花蕊般綻放,他似乎是先嗅到了那花蕊的香氣,才聽到她說話的聲音的:我再吃一顆就要往里面拌農藥了,這可是種子啊,不能再吃了。其實只有她一個人在吃種子,嚼來嚼去的,弄得嘴角上的白沫越來越多。那天是麻一條最后一次和她在一起,后來他就因為性侵犯被抓起來了。他侵犯了她。這不僅麻一條自己不相信,就連他所有的同事、所有知道他們兩人關系的人都不相信,他們可是談了好幾年戀愛的戀人,馬上就要結婚了的,怎么能說是侵犯呢?做那事也是順情順理的嘛。她怎么能這樣做呢?水性楊花是女人,告他強奸,肯定想訛點錢,沒給她,惱了,就告了他。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叫王一個,是一個人或者一個女人的意思。是她自己跟教務主任這么解釋的。去學校報到那天,教務主任上下打量了一會她的身條,最后兩眼看在了她的臉上,說叫一個,一個是什么意思?她猜出了教務主任的意思,舌尖在鮮紅的嘴唇上探了探,像是欲開還羞的花朵被風吹得晃了一晃,好像更羞了,一抹芬芳飄逸而出,嬌滴滴地說:是一個人或者一個女人的意思,而不是一只人或一只女人的意思。她這么說完,甩了甩兩根油光光的辮子走了。教務主任在她消失的門外看了半天才把目光轉到了也來報到的麻一條身上,對著麻一條說:個兒郎目灼灼似賊,小心折了探花眼,那女人可不像個蜜罐子,倒像是個老干辣。教務主任的話不但沒有讓麻一條生出警心,反而增強了認識那個女子的愿望。

麻一條站在學校大門里側的路牙子上,點燃一支香煙,吸著煙在花草間徘徊,頗存遐想地打量著這個還算陌生的學校。學校西向開門,迎門的大道一直通向操場,依著操場的邊沿分向南北。道北是四棟教學樓左右排列,中間立起一座雕像,一個女小學生雙手抱著課本,一個男中學生一手平托著航天儀,一手指向遠方。座基上寫著一行字:知識通向未來。道南是圖書館,圖書館南面就是麻一條剛走出來的辦公樓。

似乎是從碩大的懸鈴木冠羽上,悠悠著傳來了青衣的吟唱,嚶嚶成韻,連綿不絕;只有樂曲,沒有唱詞。麻一條收回了腳步和眼光,靜靜地聽了聽,覺得不像是收音機里放出的,沒那么專業,倒像是一個品茶的女子,看著眼前的一泓水心性乍起。麻一條明知道那女子不會坐在樹上,出于習慣,他還是仰著頭往樹冠上細看了看,寬大的葉面上落滿陽光,被風吹得銀波翻浪,晃得他一眼白花視物不清。他想移出樹外再看,兩腳剛下了路牙子,雙耳一清,兩眼一亮,看見王一個正哼著小曲從圖書館的旋轉樓梯上下來。麻一條急忙扔了手里的煙頭,也作成趕圖書館的樣子,走到樓梯下,抬腳才要上臺,任意地一抬頭,看見了一個女子,上臺的腳放回來,側著身子請“女士優先”。王一個下到平臺上,對著麻一條笑了笑,說:“謝謝。”麻一條趕緊接過話去:“你好王老師,我叫麻一條。”

王一個點了點頭,仔細地去看麻一條,鬢角刮得高凈,一小塊黑頭發趴在他的頭頂皮上,好像在渴望著一陣小微風,好順勢離去;正興奮著的青杏眼,才修成的桃葉眉;鼻直口紅,可謂人材小生,只是不知內里怎樣。王一個想開個玩笑,青眉輕蹙,說:“叫一條?低調了吧?”

麻一條開心地笑了,王一個的玩笑讓他非常高興,這說明王一個沒有輕看他。不少好友吐音過重地叫他一條,卻從來沒說過他“低調的”,好像他就該是一條。他滿臉笑地看著王一個,肩膀向前探著好像要行禮,說:“老媽起的,說做人只有一條:做個好人。”

王一個哈哈笑著伸出手來,說:“我有不少日子沒見過好人了。”

從此他們成了這座學校的老師,也成了朋友。

王一個扎著兩根油光水滑的辮子,不論在學校的哪個角落出現都會帶起一陣和風,夫子、清客們的目光跟著她轉向:真是個“絕色好女子”,青春美麗,左右各一根水辮子,不長不短辮梢剛好到肩上半寸的地方,走起來辮子就在肩膀上顛顛浪浪的,好看。不知道她現在還留著辮子沒有?麻一條記得他最后見她的那天她還留著的。沒想到那天就出事了。

那天是王一個約他出去的,去鄉下幫一個老太太種花生。麻一條記得那是一個晴天,一個非常好的晴天,陽光把馬路照成了一條河,水波瀲滟中王一個騎著電動車像一條小小的鯨魚,呼風喚雨地翻動著她的兩條浪辮子;辮子不長不短,辮梢剛好在肩上半寸高的地方,像兩抹順水滑動的魚鰭。麻一條騎著自行車緊緊地跟隨,有時奮力踏上幾下腳踏子去和王一個扯平,聽她講老太太的遭遇。

王一個是縣婦聯婦救工作的志愿者,老太太是她的一個幫扶對像。七十多歲的老人還種著二畝薄田,因為有兩個孫女所以不符合住敬老院的條件,所以還得勞動。當初,老太太的兒子、兒媳婦都在時,他們家開饅頭房,十里八村的鄉鄰沒有不說他們家的饅頭好吃的:壯實,有勁。晚上發上面,半夜里起來揉饅頭,揉得又密又筋,早五更上籠,天亮前熱騰騰的饅頭下了籠。兒子賣散戶,也就是串鄉,兒媳婦開著蹦蹦三輪車給飯店送。

三年前的一天,看著兒子和兒媳婦前后腳出了門,老太太拿青頭巾蒙上頭,打開鵝圈的柵欄門,把三只鵝趕出家,讓它們到河邊吃青草去。老太太把鵝趕出大門時,照例蹺著腳后跟往村外的遠方望了一望,照例看見兒媳婦的蹦蹦三輪車在一棵棗樹旁拐了彎。平時,兒媳婦上午九點就能回來,兒子得到十二點過后,可是這天兒子回來了,還不見兒媳婦回來。老太太在燒中午飯,她聽見兒子停自行車的聲音,就從鍋屋里走出來,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問兒子道:見你媳婦了嗎?兒子看了看院子,說:她還沒回來?老太太說:沒有。兒子想了想,說:也許拐她娘家去了。老太太便不再言語,又回到鍋屋里燒飯去了。

后來,天漸漸地上了黑影子,還是不見兒媳婦回來,老太太把鵝趕回圈,找到正在和面的兒子,說:也不知是怎么了我這眼皮老是跳,都這會子了還不見你媳婦回來,依我看你還是去找找吧。兒子拍打著兩手的面粉,推著自行車出了門,不料想這一去也不回來了。老太太一夜翻來覆去地沒睡踏實,老聽著是不是大門響了,是不是兒子兒媳婦回來了,要是回來得有蹦蹦車的聲音啊,可是沒有,什么聲音也沒有,天地都靜死了,連那只老鵝也不打呼嚕了,只是耳鳴,好像有二十個知了猴兒你爭我搶地叫。好容易熬到天明,老太太一早爬起來,跑到兒子屋里問大妮二妮:你們兩個哪個知道您娘送饅頭的那家飯店?兩個妮子都說知道,都坐在她們娘的蹦蹦車上去過。老太太叫老大看家,別忘了喂鵝,還有羊,到山前割把草喂喂,別偷懶。叮囑完大妮,老太太領著二妮去了,到了飯店一打聽,兒媳婦跟著一個安徽的廚子跑了,兒子聽說后家也沒回直接找她去了。老太太回家等了好幾天,等來了一輛車,上面拉著兒媳婦的尸體還有兒媳婦送饅頭的那輛蹦蹦三輪車。兒子殺了媳婦了。

民政局為了捆住這個殘破的家,把老太太的大孫女安排進福利院,讓她穿上一身藍工作服負責照顧一個叫姜一頭的鰥夫。姜一頭是個特號傷殘軍人,功勞大,資歷高,待遇好,相應地照顧他的人工資也高一點。

姜一頭通常以老革命自居,他早年參加過解放戰爭,后來又去了朝鮮,在一場戰役中一顆炮彈炸去了他的一條胳膊。犧牲掉的那條胳膊被他自己說成是一次壯舉。他的耳朵好啊,全排沒有一個人比他的耳朵更好使的了,老遠就能聽到炮彈飛過來的聲音。那天當他聽到一顆炮彈飛過來后,他義無反顧地把一條胳膊按到了一個戰友的身上,等炮彈響過后那個戰友不見了,他搭在戰友身上的那條胳膊也沒有了。有人根據他說的情況認為他是怕死,是他把戰友按到炮彈上的。這種惡毒污蔑老革命的行為,讓姜一頭非常氣憤,他買了一瓶老白干酒,多半瓶灑到身上,少半瓶喝到肚里,肩上扛著一把大鍘刀,繞著民生路和縣府路,威風凜凜地罵了三天大街,人頭狗頭再也沒有一個敢露面對白的,這才罷了。謠言攻而破之,再不復現,老革命甚是喜歡。

姜一頭從此滿縣招搖,沒有敢擋他駕的。有一天姜一頭去人民廣場遛彎,看到一群百姓正圍成一圈觀看耍猴戲。姜一頭擠進去把耍猴的趕開,喊道:哪里來的潑猴,混雜在人群之中,把我縣人民的素質都降低了。接著對圍觀的群眾說,同志們,要看就看高雅的東西,他那個值得一看嗎?看我的。說著脫去了褂子,展示出了他胳肢窩里的兩根羽毛。羽毛藍瑩瑩的,像喜鵲的翅羽一樣,姜一頭轉著圈子讓眾人看,邊轉邊說:你們知道這是從哪里來的嗎?是馬克思賜給老革命的。俺在朝鮮戰場上那會,有天夜里非常非常地靜,同志們不說話了,非常非常地靜,無論是我們的槍炮還是敵人的槍炮都啞巴了,戰友們睡得那個香啊,俺也睡著了。這時候俺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俺看見了馬克思,他留著大胡子,胡子和咱們掃院子的掃帚那么長,在夜里叫風刮得呼呼地響。馬克思說:姜一頭啊,你是個勇敢的戰士,你的表現我都看見了,我想和毛主席說說重用你,可你不識字啊,干大事是要識字的。俺看著馬克思的黑胡子,想干大事的念頭拱得俺怪難受的,俺說:馬克思,俺干不了大事,那俺還能干點什么小事不?馬克思哼了哼嗓子,說:天道自公,得給好人留碗飯吃,要不這樣吧,我叫你少胳膊的那個胳肢窩里長兩根鳥毛,以后你沒飯吃了,隨便給人看一眼,人家就會給你口吃的。馬克思說完黑胡子掃了一下俺的臉俺就醒了。光以為是一個夢,哪里想就成了真的了。

說到這里姜一頭的眼里流下了淚水,他吸了吸鼻子說:大伙不用我說也明白,咱們中國人就相信個緣字,天底下的聚合都有個緣,我這根鳥毛也有個緣。第一個發現俺這鳥毛的是俺那個苦命的女人,她是那年從河南要飯來的,走到村頭餓得走不了路了,就倒在路邊上。大隊干部找到俺說,活該你老革命交了桃花運,看著人家怪可憐的,你留下當媳婦吧。俺說人家愿意俺么,少條胳膊,還這么一大把年紀了。大隊干部說:我問問她,八成能愿意,上哪找你這樣的老革命去?大隊供你糧食,公社供你糧食,她跟了你還不是進了糧食洞。大隊干部在糧食缸里抓了兩把豆子,說叫女人吃了這豆子好有勁走到俺家里來。沒想到那女人還真上俺家里來了,夜里她摸俺的斷胳膊茬子,說你胳肢窩里長的啥怪瘆人的。俺點上燈一看,就看見這兩根鳥毛了。俺就想起那天夜里馬克思給俺說的話來了,俺對俺媳婦說你等好吧,保你再也不會餓肚子了。俺媳婦說這年頭老是變,誰敢打保?俺說馬克思敢打保,全世界誰也不敢反他的經。俺媳婦聽了笑了笑,她伸手摸摸俺的老二,說那咱就造個小孩子吧,餓不死咱也就餓不死他。誰知道這娘們是個空窩子,白舍了俺一身熊,一連造了好幾年也沒造出個小孩子,反倒把她給造死了。

王一個看看麻一條落在了后面,就放慢了電動車的速度,等麻一條趕上來,她說:老太太的大孫女就是侍候這個姜一頭的。誰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把小姑娘給糟蹋了。

麻一條說:不會吧?我前天還看見他沒事人似的在街上逛,聽說還當選了珍禽異獸協會的榮譽主席。

王一個說:主席是那個茍一世,我從報紙上看到了。無論什么時代都少不了衣冠禽獸,這些人往往還混得不錯。這里面當然有多種原因,沒有告發姜一頭主要還是投鼠忌器,怕傷害了小姑娘,她還有很長的未來,她還要活下去。但是,這樣下去只能是好人吃虧,如同袁枚說的那樣:投鼠忌器隱忍多,積習成風人世苦。不過你放心……王一個停了電動車,一只腳點在地上,兩眼死死地盯著麻一條看了一會,才又接著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他、還有和他一樣的牲口們會遭報應的。

姜一頭進福利院后認識了一個信基督教的人,叫劉一缺,此人好酒,長發枯黃,臉如甜醬,出出進進都抱著本《圣經》。他深知姜一頭的來歷,是個可“靠”之人,經常拿好話討其歡心。

有一天劉一缺約姜一頭喝酒,陪同的還有一個叫做草六的教友,兩人既是同學,又是競爭對手,都想當教會主席。說起這草六,還需多找補兩句,此人因水平不高而總是牛皮哄哄,暗地里被人稱為草雞,明著都叫他草六。草六生得兩片薄而鋒利、既討人喜又討人煩、死不要臉、坑人不抵命的嘴。妻子患有下漏之疾,交合便有顏色染棒,這越發誘發了他的興致,狂顛不止。他妻子央告說:我的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毛病,你消停些不好嗎?草六說:我的親,我的親肉肉,我這不是愛你么,我不舍得放了你。妻子臨死時叫來了婆家的侄子,分咐說,等你草六叔死,把他的嘴割下來,掛到樹上叫山喳子(喜鵲)叼。草六至今沒死,兩片嘴唇越發鋒利。劉一缺的喪事就是他主持的。埋了劉一缺后草六說:終于讓這家伙死在了我的前頭,還想打倒我,我埋了你再說。

酒間劉一缺給姜一頭相面,說姜一頭是個天使。他推了把草六,讓草六看是不是。草六心想,像頭豬,相什么?頭一回閉上了兩片鋒利的嘴,說你看你看。劉一缺顫手端起身前的酒杯,吸溜著呷了大半杯,又顫手把酒杯放下,伸手捻著下巴上的兩根黃胡須,兩只老鼠眼盯著姜一頭觀相了半天,才又說:姜大哥,說實話咱這里還沒有人見過天使,我也沒見過。我懷疑你夢里見到的那個大胡子不一定是馬克思,也許是基督,我聽說基督老了之后留起大胡子來了,但不管是誰,你都該走到大街上去,把上天的福音傳到人間。姜一頭說他不信基督教,他信共產主義。劉一缺說那你就是共產主義的天使,更應該叫普天之下的老百姓認識到什么是惡,什么是善,什么是公,什么是私。經劉一缺這么一鼓動姜一頭同意了,兩人經常走出福利院,姜一頭只管站在那里聽劉一缺為他演說,叫他怎么展示他就怎么展示。

老太太的大孫女去了不久,劉一缺喝酒過度病倒了,他就把演說詞寫在紙上,叫小姑娘跟姜一頭去,站在一旁念寫好的講詞。姜一頭每周出去一回,回來就把小姑娘留在房間里幫著他查錢。他把早上小姑娘疊好的被子扯開,平攤在床面上,一只大手使勁拍打著抹平了,把錢箱呼啦一聲倒翻在床上,接著再翻回來,晃晃,聽聽里面還有聲音,再呼啦一聲倒翻了,再接著翻回來,直到里面沒有聲音了,才把錢箱扔到對面的桌子上,說:快來閨女,幫老革命查查。往往是老革命查大錢,小姑娘查小錢,從最小的分格子開始。錢查好了,姜一頭把錢裝進一只塑料黑提包里,那是福利院建院十周年的紀念品。

第二天早上,小姑娘給姜一頭打好洗臉水,把牙膏擠到牙刷上,再去給姜一頭買來飯;姜一頭吃飯她就給姜一頭疊被子、拖地。姜一頭吃了飯,小姑娘幫他穿上褂子,把那條晃來晃去的褂袖子掖到腰帶里。這時候姜一頭用那只好手從提包里拿出一疊小票子,看上去厚厚實實的,查起來總得有個十塊八塊的數,裝進小姑娘的工作服外兜里,并順勢攬過小姑娘的腰,說閨女哎,你真是俺老革命的好閨女。說著就在小姑娘的臉蛋上“叭”地親一口,親完這邊要親那邊,小姑娘臉蛋紅紅的,想躲,姜一頭生猛地搬過那半邊臉“叭”地再在那邊親一口。兩口,姜一頭說,我的孩子,我年紀大了,這兩口就叫老革命醉了。姜一頭說完提上提包搖搖晃晃地去銀行存錢去了。

等從銀行回來,姜一頭會給小姑娘買點好吃的,東西不多,表個愛意兒,有時是半斤油炸果子,有時是兩只彌猴桃,有時是三個香蕉,有時又是半斤油炸果子。見到這些吃食小姑娘會很高興,閉著兩眼,偎在姜一頭懷里細嚼慢咽,很享受的樣子。趁小姑娘吃東西,姜一頭便把手伸到了小姑娘的懷里,小姑娘本能地躲了兩躲沒躲開,小奶苞便到了姜一頭的粗手掌里,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讓小姑娘驚叫一聲,瞪大了眼睛,正拿在手里的香蕉也掉到了鋪上。姜一頭把手從小姑娘懷里拿出來,拾回鋪上的香蕉,說:閨女哎,嚇著你了吧?別害怕,吃,接著吃。小姑娘看了眼姜一頭,接過香蕉,眼淚也掉了下來,說:俺奶奶說,這里還有那里,都不能叫人招。

姜一頭說:別聽她的,她又不是沒叫人招過,她不叫人招你,是她有二心。

小姑娘說:俺奶奶可沒二心,她是個好奶奶。

姜一頭說:再好,她也得有個二心,這世界上就沒有沒二心的人。昨天劉一缺說,有個人問孔子,仁者走進井里俺也跟著走進井里不?孔子說你又不憨,你跟著去井里干什么?你看看,連圣人都有個二心,別說咱老百姓了。你奶奶跟你說過嗎?男人天生多塊肉,女人天生少塊肉?

小姑娘說:沒有。

姜一頭說:這還說她沒二心?這塊肉就是老天爺給女人的,他怕女人受累,讓男人幫她們拿著。

小姑娘說:沒準是塊爛肉,要不怎么專叫男人拿?

姜一頭說:你還小,不懂得做女人的道理。快吃香蕉吧,以后我再慢慢對你說。

有一天劉一缺病得要死了,面如枯木,兩眼瞇閉,氣如游絲時斷時續,嘴里扯出白涎。正睡著,猛不丁睜開了兩眼,愣愣地看著房頂,大喊一聲“打倒草六學兄”。話音落下,兩眼一閉,嗚呼而亡了。和他同房的人見此不祥之狀,嚇壞了,個個面如黃土,一起去叫姜一頭,推門進去就看見姜一頭犯事了。

事情發生后,敬老院立馬封鎖了消息,可是消息仍然傳了出去。風言風語快速跑遍了清河縣城,在縣委、縣府門前轉了一圈,在西門慶家門前的石獅子旁邊停下了,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本地的業余作家,說:“這事該上街游行。”另一個是從省城來的專業作家,剛當了省作協副主席,說:“游什么?一個人上街是一個瘋子,兩個人上街是兩個瘋子,三個人上街是聚眾鬧事,得逮。再說咱又不是資本主義國家,它們毛病多,該上街;咱們是社會主義,社會美好人民幸福。上街,你吃飽撐的?”這時候來了一輛“老百姓身邊的110”,兩個人又化成了風言風語,不見了。

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清河縣的領導們在忙著找一锨“土”。我們經常有種潔癖,見不得“膩”。喜歡學貓蓋“膩”,只要在“膩”上蓋上一層土,“膩”就不存在了;在腐爛的坑泥上搭一層木板,坑泥就不存在了,木板就成了我們新生活的舞臺。等到爛泥把木板腐化了,舞臺塌下去,我們再在上面搭一層新木板……經過縣兩委六部研究,決定由縣婦聯出面運作,把小姑娘送到一家陽光工程學校上學,并指定由王一個來幫扶小姑娘和她的家庭。

成為“一锨土”,王一個接受了。但她不甘心,她隨時準備著“咸魚翻身”,或者“黃土翻身”。

從省道拐向“村村通”后,王一個和麻一條騎到了幸福村前。麻一條看見有個老太太正在村頭上追趕三只鵝。老太太穿著一身粘滿了雜草的粗布衣裳,彎著腰,頭向前伸著,整個樣子就像在陰陽坑里皴染過的一只大蝦;老太太頂著半頭白發,另一半頭上頂著半邊黑手巾,半邊黑手巾被風吹到了后背上。前邊的鵝還在不停地跑,有的扇著翅子打轉,有的伸長了脖子向后看,看到老太太走近了,又跑起來,“嘎嘎嘎嘎”叫成了一鍋粥。

麻一條看見那三只鵝一下子又跑遠了,不明白老太太為什么要追那三只鵝,他對王一個說:一個,你看看前面那個老太太,不知道她要把那三只鵝趕到哪里去?

王一個正在為姜一頭的行為氣憤著,沒有留心路上發生了什么事,聽了麻一條的話就順著麻一條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到了三只跑跑停停的鵝還有后面跟著的老太太。電動車離老太太越來越近,王一個漸漸看清楚了,她對麻一條說:這就是咱要找的老太太。老太太看見身旁來了輛電動車就不跑了,雙手扶著膝蓋呼呼地喘大氣,邊喘邊說:死東西,跑吧跑吧,趕明叫黃鼠狼背了你們去。王一個下了車,喊了聲大娘,老太太這才從鵝身上回過神來,認出了王一個,把兩只手從膝蓋上拿起來,使勁直了直身子,說:閨女你來了。王一個說:來了大娘,我還給你帶來個幫手。老太太抬頭看見了麻一條,說:還是個男勞力,這下子大娘的地可不愁種了。王一個說:大娘你可看好了,他是個管不住嘴的猴子,可別叫他偷吃了咱家的種子。老太太說:大娘今年準備的種子多,吃幾個也無妨。麻一條覺得老太太給了他面子,便向前圍了圍,問道:大娘,你要把這些鵝趕到哪里去?聽了這話,老太太長出了一口氣,拿下頭巾在身上抽了抽雜草灰,說:今早起來,我想俺閨女八成能來,就想先燒壺水。我去門外抱棒子秸的空這三個死東西就跑出去了。現在都點花生,種子里都摻了藥,不敢放出來的。老太太說著又回頭看了眼那三只放慢了步子的鵝,眼里露出了愛憐的神情,大著嗓子說:死去吧,藥死了就別回來了,俺叫俺閨女家里喝茶去。

老太太家兩扇木頭大門,已經脫了漆,膩子掉了,木板拔開了寸寬的縫。起脊的門樓上苫著青瓦,和堂屋的瓦是一色的,都有了青苔,脊縫里長出了黃瘦的小草。堂屋內拿兩面箔帳子分隔成了三間;中間是明間,北墻擺著一張八仙桌,左右各放著一把圈椅,都是本村木匠打制的,樣子老舊,粗糙結實。東箔帳子下放著張小方桌,四周圍著幾只方凳。麻一條坐在方凳上,看著方桌上的茶碗和茶壺;兩只茶杯里已經倒上了茶,熱,還沒喝。茶葉是王一個拿來的,她知道麻一條非茶不喝。進門老太太便慌忙著要倒茶,王一個說別倒了,現在不渴,到地里再倒。老太太說:現在倒上是個招呼,走的時候都帶到地里去,還減了熱,多好?于是就倒上了茶。

從老太太家回城的路上,天色向晚,只有樹梢上還攀援著陽光老去的影子,顯得那么沉。兩個人都累壞了,他們覺得那沉沉的陽光不但進入了他們的雙腿,同時還流進了自行車、電動車里。種花生需要好幾種程序:耕地、扶垅、刨埯、點種、埋埯、打滅草劑等等,好在耕地和扶垅是先前干完了的。開始麻一條沒怎么當回事,自己經常練雙杠、單桿,時不時還在學校的操場上跑跑步,身上的肌肉難道是白長的,這么一塊巴掌大的地算得了什么?想是想,可真干起來,身上的肉很快便成了水。十垅地種過后,麻一條的兩條腿開始發抖了,頭脹心熱,胃氣上揚,他不得不停下來,跑到地頭上去喝水。喝過水后,麻一條點了支煙,坐在地垅上吸煙,看老太太埋種子。老太太蹲在地上,雙手埋著已經被王一個點進種子的埯子;埋完一個,雙手撐地將身子挪到另一個埯前,再去埋另一個埯。動作雖然慢,但并不顯得有多累,還是人家干習慣的,這么大年紀,顯得比自己這個年輕人還管用。

老太太可能看出了麻一條的心思,她看了眼麻一條,兩手拍打著埯子上的土,“哎”了口氣說:沒干習慣,年輕人乍干哪能吃得住?真是兩個好孩子。

麻一條看著老太太臉上又干又皺的大紋,青頭巾外面的頭發隨著說話晃來晃去,好像被風吹起的雪草。等她皺成咸菜疙瘩的嘴停下來咽唾沫,他接上問了句:大娘這把年紀該是見過日本鬼子吧?

老太太咽下唾沫,好像沒咽凈,嗓子里哼了兩聲,吐出一口痰去,這才接上說:見過,可見了也等于沒見,記不清了;那時還小,四五歲,知道么。聽上年紀的人說,那時候這一帶地里種了不少大煙,鬼子帶著二鬼子來砍大煙苗,順帶著把地瓜苗也砍了去。王八個孫子,還幫你種地?壞。老太太邊說話邊埋埯子,兩手撐著地往前挪,又埋了一個,停下來,看了看麻一條,說:您哥,別光吸煙,喝茶去。煙吸多了辣嗓子。兒、兒媳婦死了之后,我愁苦的只吸煙,把個嗓辣壞了;這會兒不吸煙了,嗓子還不好。有一天我跟大妮說,多半奶奶是得了噎死病,只盼著它能噎得慢一點,熬到你有了婆家,我就閉眼了。大妮說,奶奶,我的好奶奶,咱這么好的人家得不了噎死病,壞人家才得噎死病。我說憨孩子,咱還不壞,您娘偷漢子,您爹殺了您娘,還不壞?咱不能昧良心,壞就是壞,都說自己好,天底下的壞人在哪里?

麻一條喝過水,給老太太端去了一杯,老太太說:好孩子,叫你受累。說完,慢慢把水喝盡了,扎掙著要起身往地頭送杯子,麻一條沒讓她起身,接過杯子去。老太太說:俺閨女那,也叫俺閨女喝口水。

麻一條這才想起王一個來,剛才還看見她刨埯子呢,這會到哪里去了?他手拿茶杯,走到一個高崗上,抬著腳往四下里找,冷不丁看見王一個蹲在地溝里小解,已經解完了,潤白光澤的小三角晃了兩下正要站起來。麻一條的血一下子涌上了腦子,心突突地直跳,怕被王一個看見,他趕忙又坐回到了地上。后來的整整半個下午,麻一條的眼前都是那個美麗的倒三角,還晃著,仿佛枝條上的鮮桃被風吹得晃起來,晃落了兩滴露水。

兩滴露水化輕了沙,把沙的沉重清洗了,只留下了它的輕。麻一條似乎不累了,分手的時候有些依依,王一個看出了他的不舍,心想此時不做何時做呢,今晚就請君入甕吧。請原諒親愛的,黃土要翻身了,不得不弄你個沒臉。這么想著,便眼波飛起,看了麻一條一眼,說:你累了嗎,想不想去我那里喝杯酒?麻一條兩眼遽然一亮,咧開被街燈照青了的牙齒笑了,說好,好的。

酒是在王一個租賃的房子里喝的。房子窄小,只有一室一廳,俗話叫串糖胡蘆。外面的那個廳里放著沙發和茶幾,兩端的小桌上一端放著一只圓形的魚缸,里面裝的不是魚和魚草,而是一座蓮花上坐著的觀音;另一端放著一張相框,里面裝著魯迅先生的頭像,顯然是被處理過了,先生張著嘴,嘴角破裂。里面的那室靠墻立著兩個書櫥,中間是一張席夢思床墊,她從小就有掉床的毛病,害怕高床,喜歡睡床墊。

酒菜就放在外間的茶幾上,王一個坐沙發,麻一條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開始兩人連打開食品袋的力氣都沒有了。麻一條說:不裝盤了?王一個從茶幾底下拿出一把水果刀,說:累壞了,就用它吧。麻一條沒能領會,說:用它怎么用?王一個說:就看你的了。麻一條想了想說:這個難不住我。說完就在這個食品袋上戳兩刀,那個食品袋上戳兩刀,等菜從刀口里坦露出來,拿手捏進嘴里呷酒吃。自古茶是風流經酒是色媒人,這樣吃了不消一個時辰,三杯酒下肚哄動春心。麻一條覺得肌肉里的疲勞像抽絲似的在減少,力氣像流水似的在增多,不知不覺身子坐正了。王一個好像也有了力量,也坐正了,不但坐正了,都有些過了,頭幾乎越過了茶幾跟麻一條碰杯,雙眼迷離地盯著他看,樣子有些奪人,有些攝魂,麻一條覺得甚是浪呆。麻一條以前和王一個吃過飯、喝過酒,不同的是那幾回只有麻一條一個人喝,王一個只喝飲料。這回可能是因為種地種累了,她還是頭一回在麻一條面前喝酒,喝白蘭地兌雪碧。推杯換盞一番忙碌之后,王一個站起來,兩手提捏著衣領子抖顫,說:真熱啊,我要去換件衣服,麻一條不許偷看嗷。麻一條雖然在王一個的警示下裝模做樣地伸著脖子往里間看了看,但由于門是關著的也就只能隔皮猜瓜地想了想那只桃子的鮮樣子。王一個出來,幾乎換了一個人,麻一條的眼前非常亮麗地一閃,不是晃過了一道影子,而是旋過了一道光環。王一個換了一件裙子,趿拉著一雙木屐,腳上連襪子也沒穿,坐下后盤起了腿,裙子傘起來落在兩腿上。麻一條更沒想到她還抽空涂了口紅,她呶著嘴把白蘭地囁進口里,看著麻一條呆呆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說別那么賣萌地看著我,你要熱的話也可以把外套脫了。

麻一條站起來脫去外套,再往回坐的時候有些猶豫,躊躇了片時,把坐下一半的屁股又搬了上來,換了個方向,坐到王一個的沙發上去了。麻一條坐下去,就勢摟住了王一個的膀子。他們戀愛這幾年,麻一條的手只到過王一個的膀子和腋窩。俗語言:先摸杯子再摸手,順著胳膊往里走。每次麻一條的手走到腋窩再往里便被怒目而視,手也就不擊而返。這回他想借著酒力往下走走,那怕被怒目也絕不返回。麻一條搬過王一個的膀子,把嘴湊到她的脖子上,這一次她沒像先前那樣把他推開,而是不勝酒力一般順勢一躺,讓他躺在了她身上。這讓麻一條中干的膽子著實雄壯了起來,他開始沒想到要做的,現在敢想敢要了,他先是解了自己的裝備,再去解王一個的。王一個沒有反抗,她嬌喘吁吁,呢喃把話:親,也讓我死一回若何?

這話讓麻一條暗暗有些訝異,似乎是話里有話,但由于酒麻木了他的腦子,欲望又給他指明了方向,他已然顧不得了。雖然是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但那個小女生和他寫上名字的獎狀還是在他的腦海里閃了出來;那張獎狀就貼在老太太家的墻壁上,獎勵她是一個講究衛生的好學生。看到這張獎狀時他的臉一下子青黃了,他想起了王一個給他講的老太太大孫女的事,心想那個孩子也許就是老太太的小孫女吧?怎么會這么巧呢?他不知道王一個喊他來是真的給老太太種花生,還是來審判他,他偷偷看了眼正在吃花生米的王一個,神采飛揚的樣子不像對他有所用心。他似乎逃過了這一劫。他禁不住又看了眼那張獎狀,那天他給孩子檢查衛生,只是想看看她的肚臍里有沒有臟泥,鄉下的孩子肚臍里總是有臟泥的。他讓她躺倒,她順從地躺下去,為了更好地叫老師看到肚臍把褲子向深處退了退,露出了白馥馥的小肚子。他看過她的肚臍后,忍不住把退后的褲子又往后拉了拉,手指輕輕地探入了她的下身,她突然大口喘起了氣,說老師我要死了。他趕緊住了手,等她平復下來,他看出她沒有事,更不會死。這要是讓王一個知道了,那就太可怕了,他看看已經不再吃花生種子的王一個,走出屋子,再也不敢進屋去看那張獎狀了。但他仍然心有余悸,后來這個女生轉了學校,好像還是有人知道了他的行為。只是和姜一頭一樣,因為礙于女生的未來沒有告發他。

在牢房里度過的三年零四個月里,他想的最多的就是種花生后的那場酒,當時要不是酒喝得太多,他應該明白王一個的意圖,他會及時收手的。可他酒喝得太多,欲望已經起來了,他無法遏止這欲望,也許是命該如此吧。王一個后來跟他說這不是命,是他自己贖罪的潛意識在昭示,這個潛意識在他看到那張獎狀的時候就已經蔭芽了;一個人犯了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罪惡感。他少時沒人教育,大了不好讀書,憑著一點小聰明考上了一個地區師專,雖然當上了師者,一時半會難脫牲口之根。母親說:是得叫你回回爐了,你沒有爹,娘沒有本事教育你,就叫監獄當你的爹,王一個來當你的娘吧,叫你重新再托生。

那天酒間,王一個用心換了一件死緊的內褲,麻一條心急火燎,就在他努力想把內褲脫下來不成時,手碰到了茶幾上的水果刀。急中生智,他一只手拿水果刀,另一只手拉起王一個的內褲,只輕輕一劃劃開了條口子,接下來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第二天麻一條的爹去世了,說起來沒有人會相信,從小到大麻一條沒有見過他爹一次面,就是全村的人見過的也不多。他爹叫麻一木,年輕時給生產隊喂牛,夜里牛屋著火了,為了把牛趕出來,麻一木被大火困在了屋里。等把火撲滅,從火灰里扒出來,大伙都聞到很濃的肉香了,都以為他是必死無疑了,沒想到他竟然活了下來。人活下來了,但整個人變成了鬼,誰見了誰害怕,連大隊主任茍一世都害怕,他叫人在后山人跡不到的地方蓋了兩間屋,把麻一木供養在里面。以后的多少年,麻一木白天不出院子,只有到了夜深人靜時,他娘才陪著他繞著后山轉一轉,叫他在后山咋呼幾聲透透氣。

火化的時候麻一條堅持要看看他爹的模樣,家族的人都勸他既然一直沒見過就別見了,看看相片就是了。相片還是麻一木上初中時照的,一個幾乎還是個孩子的小伙子,麻一條怎么也不能把這個人和他爹聯系在一起。他想看看這個老死的能當得起他爹的人,在他的一再要求下族長同意了,焚尸工解開了尸布,麻一條掀開尸布的一角,看到了他爹的臉,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從小到大他都想看看他爹的樣子,但都沒想到會是這種樣子:整個頭上沒有一根頭發,全是一溜一溜的肉瘤子,額頭上卻長著一小撮山羊尾似的毛發;沒有眉毛,沒有眼皮,也沒的鼻子,下巴倒是有的,可看上去更像是一塊沒有形狀半生不熟的肉。麻一條趕緊蓋上了尸布,渾身抖個不停,就在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校長打來的,對方一說是茍一世,把麻一條嚇了一跳。校長從來沒給他打過電話,肯定有什么大事了。茍一世說也沒什么大事,聽說你……茍一世猶豫了一下……你父親去世了,我代表學校深表哀悼,另外,你父親下葬后馬上回學校來,有個小著惱的事等你來處理。

關掉手機,麻一條的心思就和他爹分開了。校長說的小著惱的事讓他魂不守舍,回去后他沒有去學校,而是直接去了茍一世家,他就是在那里知道王一個告了他性侵犯的。

終點站到了。由于是無人售票,司機把頭伸出駕駛座為乘客報站,粗聲大嗓猶如劣質喇叭,喊了好一陣才把麻一條喊醒了。

麻一條睡得特別死,睡夢中覺得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村頭的喇叭里在喊著都做夢都做夢,吵得他不耐煩,他想我得睡著了才能做夢啊,伸手去拿枕頭想擋上耳朵,一抬手醒了,睜開眼看見自己原是坐在大巴里的。大巴里已經空了,司機在瞪著環球眼看著他,嘴巴張成了一只喇叭。

麻一條說了聲對不起,蝦腰去座位底下摸他的旅行包,他只摸上來了兩根提手,旅行包不見了。他清楚地記得上車后他把旅行包放到了腿上,后來他有些睡意了,旅行包順著膝蓋滑了下去,怕別人把旅行包拿走了,他把兩個提手套在了腳脖子上。其實他這樣做是很笨的,這無疑是在告訴小偷旅行包的重要性。

麻一條對司機揚了揚兩根提條,說:師傅,看見誰拿了我的旅行包嗎?

司機剛收了光的環球眼又瞪大了,說:一車人在下車,每個下車的人都帶著行李,我就是孫悟空也看不出哪個包是你的啊。他看著麻一條不情愿離開的樣子,便換成了關切的口吻問道:有貴重的東西嗎?有你就報案,站里有報警室。

從物值上說包里的東西并不重要,衣服都穿在身上了,只有一些生活用品,還有一頂獄友送的“一把擼”帽子。這種帽子簡單實用,是個圓筒子,一頭系死,戴的時候往頭上套,冷的時候可以往下擼,一直擼到脖子。沒上車前他一直戴著,上車后拿下來放到了旅行包里。能說得上貴重的就是那八百元錢了。勞改期間是不給錢的,國家發放的生活費不屬于自己管理,也就是在加班干活的時候能掙點小外快。有人把這點小外快攢起來;有人買煙酒或者好吃的了。開始他也是把這些錢買煙吸的,尤其是當了大值星(表現好的犯人當大值星,可以減刑,當一年減一年刑)后,不但自己吸煙,還要給別人上煙,還要上上檔次的。為此他腰里總是帶著兩種煙,孬的自己吸,好的給別人上。從母親第一次來看他開始他就不再吸煙了,自己不吸也就不好再給別人上了,那樣用心太明顯,你都不吸,你還……打那他也就不再當大值星了。

他要省下錢來幫著母親過好日子。那天他看到母親明顯地老了,又黑又瘦,你無法想象一個六十歲不到的女人臉上會有那么多的皺紋,還有老人斑。麻一條看著母親的臉,仿佛看見歲月的風在她的臉上一陣一陣地刮過,刮出了一道道的溝溝,留下了一塊塊的石頭。

娘倆相對而坐,半天說不出話來。麻一條在母親的臉上看出了對自己的責備,她沒有像監獄宣傳片里演示的那樣走過來緊緊握住兒子的手,而是一直把手縮在懷里攥著,不但不想伸出來,還有點往里躲的意思。他的手也是那樣,平平地垂在身體的兩端,都沒有勇氣拿到桌面上來。

娘倆都有些憋。為了緩和氣氛,他向母親咧嘴笑了一笑,說:娘,你老了。

這時候,麻一條心想,這時候母親也許會伸出她的手,撫一撫她的白發,說:快六十歲了,也該老了。可母親的手不但沒伸出來,反而攥得更緊了,一直把她的身子攥得顫抖起來,嘴這才張開了,但母親不是在跟他說話,而是轉頭看著站在一旁的獄警,跟獄警說話。母親說:同志,俺想問問你,坐在俺對面的是個人還是只牲口?獄警笑了笑,看了看麻一條,沒說話。母親見獄警沒言語,就轉回頭看著麻一條,接著說:要說是個人,人怎么能干出牲口的事來呢?王一個叫我告訴你,她在等你。當初是她愛上你了,她說她愛上了你就不能再叫你當牲口了。

當初,有人寫信給學校,揭發麻一條是個披著人皮的狼,說他向女學生耍流氓,凡是得了衛生獎狀的女生都被他性侵犯過。保衛科派人去調查,家長們為了維護孩子的名聲都不承認有這回事。王一個找到校長,說麻一條是個什么人她清楚,她擔保他是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可能……因為他參與了副校長的競選……被人潑了臟水。雖說是查無實據,經過這么一番折騰,麻一條不好再在學校里呆了。王一個找到了城關學校的校長茍一世把他調去了城關小學。讓王一個震驚的是麻一條還真能做出這種事來,且并不以為恥,不思悔改,竟然舊惡復生,在城關小學又性侵了老太太的小孫女。老太太告訴王一個時抱怨說為什么檢查衛生的不是一個女老師。王一個聽后心里猛地一疼,嗓子里涌出一陣惡氣,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把老太太嚇了一跳,說閨女,你這是怎么了?王一個咬了咬牙,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說不礙事大娘,我早上吃辣椒吃多了,先漾出了口辣氣。老太太趕忙跑去給她倒了碗開水,王一個吸溜了兩口,放下碗,向老太太笑了笑,說:大娘,這山里的水就是甜啊,你先會說什么來?老太太說俺光忙著倒茶了,說什么俺也忘了。王一個說:好像是給二妮檢查衛生的事,大娘你不知道,現在是文明時代,男女都一樣,就和計劃生育的戴環一樣碰到男大夫就是男大夫,碰到女大夫就是女大夫,您老人家心里也不要存個惡影。老太太說:我不惡影,二妮的娘那年去戴環就碰上個男大夫,回來就嘟囔,俺兒說這都什么年代了,城里男女在一塊洗澡的都有。王一個點點頭,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讓這個文明時代的牲口回爐再造。

你怎么能干出這種事來呢,孩子?你這是在割娘的心頭肉啊。淚水終于在母親的眼窩里流了出來,順著皺紋往下淌;隔著一層淚水皮,麻一條還是看見了里面的失望。

麻一條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王一個在他的眼前出現了,肚皮上割開了一道大口子,好像他的那把水果刀割開的不是她的內褲,而是割開了她的肚皮。她說:文明時代已經沒有你呼吸的氧氣了,我要把你塞到這里頭,跟著我的鼻孔呼吸。

母親的腳步聲讓麻一條睜開眼,他看見母親走到墻角放垃圾桶的地方擤鼻涕,回來坐到椅子上,拿手絹擦了擦鼻子和眼淚,兩眼紅紅地看著麻一條,說:孩子,有件事娘想瞞你一輩子,娘不對你說,茍麻疃的人誰也不會對你說。可在你犯下這死罪之后娘翻來覆去地問自己,說不說呢?臨來之前,娘對王一個說了,問她怎么辦,她說說吧,說了也叫麻一條的心里清亮清亮:他就是一個牲口的孩子。

母親叫牟一半,是一九七四年下鄉的知青。當初她要下的大隊不是茍麻疃,而是西陬。西陬沒有學校,孩子們上學要翻過兩座山到公社的中心小學。

有一年冬天幾個上學的孩子碰到了狼。開始他們看到了一只,以為是狗,蝦腰撿路邊的石子打沒嚇跑(狗怕蝦腰狼怕摸刀),后來又來了一只,在他們的另一邊伸著脖子叫。聽到叫聲幾個孩子知道不是狗,是狼,害怕了,撒丫子就跑。跑到家里才發現年齡最小的那個孩子沒有跟上來,幾個大人相約著往回迎,一直到學校也沒有迎著,就知道是叫狼背跑了。打那孩子們就不再去中心小學上學,西陬大隊不上學的孩子是全公社最多的。趁著七四年下來了一批知識青年,西陬大隊準備建個小學,從這批知青里抽去幾個當老師。被選定的幾個老師里面就有牟一半。

牟一半最終沒有去西陬當老師,而是去了茍麻疃當社員。原因是和她同來的一個男知青張一只去了茍麻疃。張一只比牟一半大兩歲,兩家都住在小羊圈巷子里。臨下鄉前牟一半的媽領著牟一半去張一只家坐過,請張一只下鄉后多照顧牟一半。張一只還真做到了,一路上對牟一半照顧得無微不至,一眼看不見就半子半子地叫,總是搶先把她的飯買來,把自己碗里好吃的夾到她碗里去。對此牟一半很感激,再加上張一只讀過不少書,張口那“斯基”,閉口這“懦夫”的,無人的時候還會子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她便覺得他特有學問了,不簡單。因此各大隊支書去公社領知青的時候她就跟著張一只來到了茍麻疃

茍麻疃是個大村。村前有條河,村子就建在河后的山坡上,再往后就是大山。大隊支書兼大隊革委會主任叫茍一世,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壯年漢子,復員軍人,人多的地方喜歡講話,但講的和別的大隊干部不一樣。別的大隊干部喜歡講講國際形勢,再講講國內形勢,講講為什么叫知識青年下鄉,他們廣大貧下中農又是如何實心實意地歡迎知識青年下鄉。茍一世不講這些,他講的是打獵,講獵物如果突然不見了怎么辦,一槍沒打死又怎么辦。所有的知青都瞪著眼看他,都不知道該拿那個沒打死的獵物怎么辦。

五個知青來到的第一天,茍一世把他們接到家里,把大隊領導班子成員都叫了去,還殺了一只羊,搞了一桌酒席。知青們發現茍一世家的院子很大,西墻和東墻周邊都建成了圈,西圈喂豬,東圈喂狗。茍一世說豬能造糞,狗能打獵,都是好東西。從院子走進屋里,牟一半看見屋墻上貼著好幾張狗皮,她從小怕狗,禁不住伸出手去,抓緊了張一只的胳膊,示意張一只去看墻上的狗皮。張一只說這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幾張狗皮嗎。同來的一個男知青馬上糾正說,不是狗皮,是狼皮,你看那毛,毛尖上發紅。正在旁邊站著的茍一世贊賞地看著那個說是狼皮的知青,不屑地瞥了眼張一只和牟一半,說還是那個知青同志有眼力,這些狼都是我親手打死的。茍一世說著縱身跳上八仙桌旁的一把雕花木椅上,把一只腳放到八仙桌上,捋起褲腿,讓知青們看腳脖子上的一圈黑毛。黑毛有四五公分寬,三四寸長,圍著腳脖子長了一圈。茍一世說,這腳脖子上長毛的皮就是狼皮。見滿屋的人都大眼小眼瞪圓了看他,他抽了口煙,等到煙氣吐出來,他又喝了一口水,等到水咽下去好一會了,才說這是發生在他十八歲那年的事。那年春天他打死了一只狼,正拎著狼尾巴往回走,突然腳脖子上一陣生疼,低頭一看那只狼又活了,正齜牙咧嘴地啃他的腳脖子呢。他使勁在狼的頭上打了幾槍托子,狼才松開了嘴。他坐在狼身上看了看腳脖子,見那上面少了一圈皮,里面的肉一跳一跳的,他摸摸狼身上還熱乎乎的,就拿出刀子剝下一塊狼皮緊緊包在了腳脖子上。等腳脖子的傷好了,皮也長進肉里了,和長在狼身上一樣,夏天就癢癢褪毛,冬天就長得長長的跟穿了毛襪子似的。

那天茍一世喝了不少酒。他不但自己喝多了,還硬讓兩個女知青喝了兩牛眼盅,喝得牟一半咧著嘴,吸著氣,眼淚都掉下來了。茍一世見狀哈哈大笑,說好,過幾天我帶你們這幫知青去打獵。你們聽說西陬那個被狼背去的孩子了嗎?第二天公社武裝部長叫我帶幾個人去了,找了兩天,除了小孩的書包,連個狼毛也沒找著。武裝部長說,老茍啊,都是你,你一來,狼都跑了,你是狼的老祖宗。茍一世說著點了支煙,今天就到這里吧,那個誰,他指著那個認識狼皮的知青,你們五個組成一個組,你當組長。

大隊已經蓋好了知青的住處,社員們把那里叫做知青房。知青房蓋在村西邊的山坡上,原來整平了地是打算蓋養豬場的,毛主席說要發展養豬,打狗。茍一世對養豬沒意見,但不贊同打狗,可他又不敢和上級頂扛,只是拖拖拉拉地磨洋工,后來說要來知青,便改建蓋成了知青房。每年都有知青來知青房住,也每年都有知青離開知青房。

知青房緊挨著一片核桃林,沿核桃林往里走,盡頭有間小屋,是看核桃的人歇腳用的。核桃沒成熟前或收獲后,小屋就閑著,里面就成了男女知青約會的地方。尤其是在冬天,小屋里燒上柴,溫暖如春,因此知青們給去小屋約會取了個詩意的名字:去春天。勞動的時候某個男知青慢慢向某個女知青靠近,說去春天吧?去春天,是全體知青早已公開的秘密。兩個知青約好后,往往是男知青先走一步,有心的在口袋里裝盒火、裝盒煙,再有心的再在另一只口袋里裝上兩把花生(升上火后在火堆里燒著吃,香啊);路上一邊走一邊拾些柴,進去先升上火,這有兩層意思:一是取暖,二是向外發出一個信號,如果還有哪對知青也打算“去春天”,看見屋里冒出來的煙,就主動改道了。

牟一半知道“去春天”,但沒有去過,身在一個青春涌動神想異性的年齡,她想去,可是沒有人約她啊。男知青們知道她和張一只的關系(她就是奔著他來的嘛),不便插手,只看張一只的。這天,張一只在收工的路上放慢了腳步,等牟一半走近,他壓低了聲音,說去春天吧?牟一半臉一紅,說有事?有事是個借口,只有“有事”了牟一半才好答應去的。怕人看見,張一只點點頭馬上就離開了。看著張一只像逃似的隱身在了人群里,牟一半的心里咯噔跳了幾下,想著張一只不會有什么事瞞著她吧?她看出來張一只這些天好像有心事,她也知道張一只有胃病,整天吃地瓜把胃吃壞了,人瘦得跟麻稈似的,總是鬧著想回城。但每年回城的人都沒有他,為此他每年都找幾回茍一世,每回回來又是咬牙又是吐口水地罵茍一世不是東西,有一回他還喝了農藥。牟一半責備他為什么要喝農藥,為什么這么懦弱時,他說:“我還不是不想傷害你?”牟一半看了看他,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說,心想:好沒來由的借口,一個喜歡找借口的懦夫是最大的懦夫。

那天牟一半答應了張一只就再也見不著張一只了,她想見著張一只后對他說不想去“去春天”了。找了半天沒找見,一打聽,有人說看見他跟茍一世打獵去了。這小子也洞明了,人嘛,她能理解。沒有找到張一只,傍晚牟一半只好心懷疑慮地往小屋里走去。等到看見從小屋里冒出來的青煙,她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方才落了下來;青煙在黃昏的暗影里顯得特別重,像是有人故意染了色。張一只人瘦弱,平時也就顯得懶惰,總是力不從心的樣子,干活少而不精,最是常被隊長批評的。這次看這煙勢,想必是張一只在山上拾了很多柴,說不定是這次青春的約會叫他生出了幾分氣力,也許是他找茍一世要到了進城指標:就要離開她,內心不舍,打算把小屋燒得熱熱的,多給她些溫暖,或許還有一把花生米吧,酒吶,也是少許要一些的。這么想著牟一半推開了小屋的門,屋里全叫煙霧罩上了,對面看不見人影。她向屋里走了兩步,覺得嗆得慌,就想往外走,說張一只你怎么燒濕柴啊,你真是個懶熊熊。話剛說出口,身子就被人抱起來放到了床上。所謂的“床”是用石塊壘起來的,上面壓了塊石板,看核桃的人有時會在上面躺一躺,歇歇腳。牟一半剛被人抱起,她的心就涼了,她知道抱她的人不是張一只,張一只不會這么蠻干,也沒有這么大力氣,她從這個人的呼吸里聞出了很濃的酒味。她猜想這個人可能是茍一世,多少天來她都看出了他賊眼溜滑慣細風情地看她,她想穩住他,就說:茍書記,我知道是你,張一只跟我說了我才來的,你先把我放下,咱們先說說話。那人果然把壓著她的胳膊放松了,她趁機翻身下了床。誰想這正好中了那人慣做伎倆的圈套,只聽那人嘴里咝咝地吐著氣,抓住牟一半的手脖子,用力一擰,再往上一抬,牟一半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身子,另一只手也被那人抓了過去。那人一手抓著她的兩個手脖子,一手去褪她的褲子。不管牟一半說好說歹,好罵歹罵,那人只是咝咝地吐著氣,手在她的下身撫摸,撫摸一陣,嘆息一聲,嘆息一聲后再撫摸一陣,好像一件不忍心打碎的物件又不得不打碎似的……突然牟一半感到下身一陣刺痛,一個硬物頂了進來,知道自已被毀了。知道自己被毀了后,她又反過來罵張一只是不得好死的賊懦夫,罵一聲,頭往床沿上磕一下,再罵一聲,頭再往床沿上磕一下,直到那人把她的上衣翻過來包上她的頭,她才不再磕了,嘴里還是不停地罵著張一只。

當天晚上牟一半在一個女知青的陪同下去派出所報了案。回來看見張一只喝醉了,躺在院子里罵自己是牲口。

第二天派出所的公安員把茍一世和張一只叫去了,問他倆昨天都去了哪里。兩人說下午一直在山上打兔子,天黑時沒有回茍麻疃,而是從山那邊直接去公社找武裝部長喝酒去了。茍一世打了兩只兔子,想請武裝部長吃紅燒兔子肉。晚上他們幾個去了人民飯店喝酒,吃人民飯店大師傅紅燒的兔子肉,一直到半夜武裝部長的吉普車才把兩人送回了茍麻疃。對此武裝部長做了證人,人民飯店的主任和兩個端盤子的女服務員也做了證人,就連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馬大锨也證明確實見他們喝酒來著。昨天晚上馬大锨家來了個親戚,他去人民飯店炒了兩個菜,到那里就看見這幾個熊貨正喝著呢,他怕讓來讓去的,沒過去說話。有這么多的人給茍一世和張一只做證,牟一半這邊又拿不出有效的證據,派出所的公安員只好借了武裝部的吉普車把茍一世和張一只送回了茍麻疃。

此事發生后不幾天張一只就回城治病去了,從此再也沒回到茍麻疃;他終于得到了茍麻疃那年惟一的一個進城名額。回城后張一只在街道食品廠干臨時工,改革開放后成了遠近聞名的食品大王,家有資產幾個億,每年春天戴著紅牌子去北京開一次大會。牟一半的媽去世時,他上了一萬元的喪禮,喪事后牟一半叫弟弟原樣給他送了回去。家里的人都勸牟一半回城,只有她回城了孩子才能跟著回城,以后上學就業都方便;為了孩子她把戶口遷到了城里,人還是住在茍麻疃。

不久,牟一半知道自己懷孕了。知道自己懷孕了的牟一半不但沒有恐慌反而有幾分僥幸,她一直沒有證據告倒茍一世,這次懷孕給了她希望。她想孩子生下來最好能像茍一世,當然是越像越好,她不怕,她已經在深淵里了她還怕嗎?她聽人說懷孕時準媽媽越是一心一意地看著誰,孩子生下后就越有可能像誰,為此她還在一天夜里把貼在大隊革委會門口的茍一世的照片撕下來帶回了知青房。第一眼看見這張照片,牟一半禁不住往上面吐了口唾沫,她看見唾沫在照片上慢慢變成了灰癍,她不敢再吐了,怕孩子生下來臉上也有灰癍。但孩子生下來后沒有一點像茍一世的地方,完全像是從牟一半的模子里倒出來的,當然也沒有灰癍。

是個男孩。

生孩子的時候差點要了牟一半的命,正是冬天,又正好趕上快過年了,所有的知青都回了家:她不敢回家,怕媽媽見了她的樣子難過、生氣,更重要的是怕家里人勸她引產。

臨到年了,孩子在肚子里的聲音越來越大,牟一半知道自己快要生了,她有了一種將要做母親的幸福感,也有了一種將要做母親的羞恥感,她每天都在屋里點上爐子,還聯系了村里的一個接生婆。接生婆每天都過來看她一回,摸摸她的肚子,有時還把耳朵貼在肚子上聽聽,說不要緊,就又蹣跚著走了。

有天夜里沒有任何預兆,肚子突然疼了起來,一下子把牟一半疼醒了。她拿上手電筒,下了床,想走到接生婆家去,可肚子疼得她怎么也站不起來了,她咬著牙,把床上的被子拉到地上,這樣她躺上去就會離爐子近些,暖和些。她躺在被子上,心里想著,孩子,你不要來得這么快呀,等到天明不好嗎,天明接你的婆婆就會來了。可孩子不聽她的,他邁著兩只小光腳就要來了。她趕緊褪下褲子,分開腿,給孩子讓出通道。等孩子來了,她先給他擦干身子,再給他穿上小衣服;她已經為孩子做好了衣裳,也在心里演示了好幾回迎接孩子的過程,她甚至想等到孩子生下后她不讓接生婆剪臍帶,她要親自剪,親自把孩子送出她的身體。可她躺了一會后,肚子不但不疼了,反而連一點動靜也沒有了。四周寂靜,天地無聲,只有坐在爐子上的鍋里的水發出了響聲。牟一半害怕了,難道孩子叫她憋死了嗎?要不怎么突然不動了呢?也許沒大事,只是憋得暫時不能動了,要是能及時拿出來孩子還會活的。不是能剖腹產嗎?這樣的時候醫生該做剖腹產了吧?那還用說,反正不能白白地叫孩子憋死了。牟一半想起了醫院里的剖腹產,她挪動著身子,從爐子上的鍋里拿出了剪子,那是為了給小孩剪下臍帶準備的。她打開剪子時想,她要給自己剖腹產,她要搶救她的孩子出來。這么想著她在自己高高的腹部劃了一下,一股鉆心的疼痛一下子占據了她的心頭,她疼得啊啊地喊叫起來,喊了一陣,抬頭想看看孩子出來了沒有,她沒有看見孩子,只是看到了滿肚皮上的血,血順著她的肚皮流到了她的脖子上,她張了張嘴,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牟一半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躺在了一輛地排車上,地排車在咕嚕咕嚕地走著。有個老太太在說話,聲音沙啞,底氣卻很足:別怕孩子,這是人命關天的事,你只管往前拉,從前邊那個門拐進去……唉,好好,我能干的兒子,放下吧。

醫生呢,醫生?老太太的聲音突然大起來,這里有個快死的人誰來救救她,哪個好心的人來救救她。我的苦命的孩子,眼看要不行啦。

干什么的?是個男人的聲音。

生孩子的,老太太說。

生孩子去婦產科啊,王大夫哪,去把王大夫喊來。

孩子倒是生下來了,在路上生的,你看多好的一個娃娃。老太太說。

生下來了還來干什么?這回是個女人的聲音,她想可能是那個叫王大夫的婦產科醫生來了。

孩子是生下來了,可肚子上還有個口子呢。

肚子上怎么會有口子呢,是肚子下有個口子吧。她覺得有人掀了掀被子,手在肚皮上摸了一下,說天呢,趕快抬進去,她丈夫呢,趕快把她抬進去。

后來牟一半才知道,她是被“鬼人”麻一木送進公社衛生院的。

麻一木白天怕人見“鬼”不敢出來,就夜里出來走走。那天夜里他正在知青房的外面走著,突然聽到了牟一半的喊叫聲,頭幾聲他沒太當回事,想著自己去了別再嚇著人家。后來叫聲更大了,他也顧不得那么多了,跑過去想看看出了什么事。麻一木順著牟一半的門縫往里一看,吸了口冷氣,煤油燈下黑稠的鮮血在牟一半的肚子上閃著光澤。麻一木折回頭來就往家里跑,把看到的情景告訴了他娘。老太太早就聽說了有個女知青懷孕的事,一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叫麻一木安上地排車,她爬到車上,兩手用力抓著車箱兩旁的扶手,說好孩子,快跑。麻一木拉起地排車撒丫子跑起來。

老太太趕到牟一半屋里,打開手電,看見牟一半一身的血,一下子慌了,嘴里咕嚕著,跪在牟一半的身旁,拿牟一半的褲子把刀口包上,再拿出牟一半的被子把牟一半裹起來。干完這些,老太太兩手扶著膝蓋喘了口氣,說:兒子,你過來。

麻一木有點不好意思,扭捏著不敢上前。

老太太急了,說:雜碎羔子,這是什么時候,快過來幫幫我。

老太太抬頭,麻一木架腳,硬是把牟一半弄到了地排車上。

地排車在路上咯噔咯噔地走著,老太太放在牟一半身下的手突然被什么撞著了,肉乎乎的,老太太打開手電一看,唉呀老天,是孩子給顛下來了。

從衛生院回來,牟一半不能再住知青房里了,麻一木的娘就把她和孩子接到了老宅子里。老宅子是麻一木還沒燒傷前住的院子,燒傷后鄰居怕見到他,大隊派人在村外的山坡上另給他蓋了一座新院。新院離知青房不太遠,這些年牟一半每天都能看見新院,聽說里面住著一個“鬼人”,但她從沒見過。

不知是因為生孩子受了驚嚇,還是傷口沒長好,牟一半一直沒奶水。老太太叫麻一木夜里去河里摸魚蝦抓螃蟹,凡是能找到的發奶方子,都讓牟一半喝過、吃過了,奶水還是沒下來,后來醫生不讓吃這些東西了,說刀口一直沒長好就和吃這些東西有關。多虧這時候麻一木放的一只母羊生了羊羔,老太太一狠心把兩個小羊羔摔死,把母羊牽到老宅子里,每天擠羊奶給孩子喝。滿月后羊奶不夠吃了,就喝小米湯。為了不叫小米粒嗆著孩子,老太太每天晚上睡覺前把米鍋放到爐子上,往鍋里加滿水,一夜過來,水熬得差不多了,拿勺子撇上面黏稠的米油喂孩子。

有一天老太太趕集買南瓜,在公社門口碰上了茍一世。那時候茍一世已經離開了茍麻疃,提拔到公社當武裝部長了。茍一世見了老太太就叫住她問牟一半和孩子的事。老太太說都好著呢,就是孩子沒吃的,她晃了晃手里的南瓜,接著說,這就是孩子的飯,要是雞不懶了,還能往里打個雞蛋。茍一世就把她拉到傳達室,他回家拿來半布袋大米,叫老太太拿回去喂孩子。

開頭牟一半不知道茍一世送大米的事。老太太都是頭天晚上把大米放進暖瓶里,第二天一早大米爛透了,牟一半還沒起床。有一天夜里牟一半發燒,半夜里渴醒了,想到廚房里倒碗開水喝,誰知竟倒出來了一碗大米稀飯,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老太太有多大的朋友圈,能弄出這么好的大米來。等老太太起了床,一問才知道是茍一世送的,差點沒把牟一半氣得閉過氣去,她把剩下的大米拎到糞坑邊上,兜底全倒進了糞坑里。老太太倒不生氣,看著她倒完,脫了鞋,下了坑,拿鏟子再把大米鏟上來。老太太說這是何苦呢,這是給孩子吃的,孩子有什么不是?大米有什么不是?都是人造的,人是萬惡的禍端。

牟一半本來想過去把老太太鏟上來的大米再倒進糞坑里,聽了老太太的話她猶豫了,咬了咬牙,頭一回頂了老太太一句,說人不能沒志氣吧,大娘?

老太太一聽咕咕地笑了,她把鏟子扔到一邊,蹲下身子拾大米粒,邊拾邊說,要說志氣,依俺看這不叫志氣,這叫使氣,到了我這把年紀你就不會使氣了;人什么都能使氣,就是吃飯不能使氣。

還真是的。為了口糧,牟一半不得不把孩子的戶口報上了。生產隊都是按戶口分糧食,所以叫口糧。一口人一口糧。報戶口孩子不能是無源之水啊,牟一半把他報在了麻一木的名下,自己成了麻一木的“妻子”。

麻一條走出車站,一徑往縣城里走,想給家里的兩個女人買捧鮮花。街道上樹影如柵,收音機里在播講評書:看官聽說,莫不這人無有家業的?原是清河縣一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個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所不曉。麻一條叉步走到街的那面,找見了一家鮮花店,看見有人在鮮花店對面的小區里設下了靈堂,橫幅上寫著一行字:沉痛悼念茍一世同志。

【責任編輯朱個】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日本黄网在线观看| 波多野吉衣一区二区三区av| 国产香蕉一区二区在线网站| 99久久精品视香蕉蕉| 国产精品美女在线| av一区二区三区高清久久| 欧日韩在线不卡视频| 欧美色图久久| 国内精品九九久久久精品| 欧美日韩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亚洲国产日韩在线观看| 夜精品a一区二区三区| 在线无码九区| 久久精品国产国语对白| 又爽又大又黄a级毛片在线视频| 欧美精品啪啪一区二区三区| 99热这里都是国产精品| 九九九精品成人免费视频7| 日韩人妻无码制服丝袜视频| 人妻少妇乱子伦精品无码专区毛片| 国产成人久久777777| 亚洲日韩高清在线亚洲专区| 国国产a国产片免费麻豆| 青青草原国产一区二区| 99精品免费在线| 国产原创第一页在线观看| 精品91在线|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免费| 国产91小视频在线观看| 高清久久精品亚洲日韩Av| 一级毛片基地| 无码精油按摩潮喷在线播放| 久久综合结合久久狠狠狠97色| 51国产偷自视频区视频手机观看| 亚洲精品中文字幕无乱码| 国产精品成人久久| 五月婷婷综合在线视频| 国产剧情伊人| 亚洲第一成人在线| 亚洲天堂日本| 亚洲精品在线91| 97免费在线观看视频| 在线观看视频99| 免费三A级毛片视频| 亚洲愉拍一区二区精品| 中文字幕亚洲电影| 91精品综合| 国产美女自慰在线观看| 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6| 最新国产午夜精品视频成人| 国产麻豆精品久久一二三| 日本五区在线不卡精品| 日本欧美在线观看| 欧美黄色网站在线看| 91娇喘视频| 四虎综合网| 一区二区日韩国产精久久| 国产日韩欧美精品区性色| 女同久久精品国产99国| 91精品小视频| 亚洲三级a| 九九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精品国产成人a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com| 沈阳少妇高潮在线| 夜夜操天天摸| 国产福利小视频高清在线观看| 日韩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无码| 人人看人人鲁狠狠高清| 欧美成人免费午夜全| 一区二区欧美日韩高清免费 | 日韩视频免费| 亚洲成av人无码综合在线观看| 性喷潮久久久久久久久| 日韩视频福利| 91视频首页| 国产又色又刺激高潮免费看| 亚洲中文精品久久久久久不卡| 秘书高跟黑色丝袜国产91在线 | 国产精品福利社| 九九视频免费在线观看| 91娇喘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