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偎,牛俊偉
(閩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質特征是什么?回答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是否能夠真真正正的立足于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只有從原著所包含的整體思想出發才能做到有理有據、擲地有聲。同時我們也要明確一點,那就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不僅僅只是馬克思的辯證法,還應當包括馬克思的革命戰友恩格斯的相關論述,這也是我們回歸原著的前提。但許多“實踐辯證法”派論者熱衷于從《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當中提取自己需要的只言片語,以此論證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核心要素是實踐,從而認為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是實踐辯證法;更有甚者以此來反對恩格斯關于辯證法的相關論述。這種以偏概全的做法是有失偏頗的,而將馬克思與恩格斯的思想進行割裂更是錯誤的。在這些“實踐辯證法”派論者看來,恩格斯關于辯證法的認識是非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與恩格斯在辯證法的認識上是對立的,甚至恩格斯修正了馬克思的辯證法思想。針對這種錯誤的觀點和認識,我們有理由且必須進行批判,以澄清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真正的本質特征是唯物主義,即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是唯物辯證法而非實踐辯證法。
無論學界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是唯物辯證法亦或是實踐辯證法如何爭論不休,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即辯證法思想并非馬克思開創的,正如馬克思主義哲學主要來源于德國古典哲學一樣,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主要是從當時德國辯證法大師黑格爾那里汲取營養的。所以,我們要考察馬克思主義辯證法,那么必須要先從黑格爾辯證法入手。
那么,黑格爾辯證法是怎樣的呢?“對于黑格爾勞動辯證法思想的研究,學界一般都順著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的批判路子展開對黑格爾勞動或勞動辯證法思想的研究”[1]。學界一般認為,黑格爾辯證法是一種勞動辯證法,但是,我們不能僅僅局限于辯證法本身來理解,對黑格爾辯證法的考察必須置于其哲學思想的基礎上。黑格爾的哲學思想是什么?簡而言之就是“絕對精神”創造一切,是一種精致的客觀唯心主義哲學。在他看來,現實世界只是“絕對精神”的外化和反映,并受其制約,而他的勞動也主要表現在“絕對精神”領域,是一種抽象的精神勞動。顯而易見,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是建構在唯心主義哲學之上的,其實質不過是一種唯心主義勞動辯證法。而馬克思對黑格爾唯心辯證法進行了積極的揚棄,在保留其合理內核(質量互變、對立統一、否定之否定三大規律)的前提下,祛除其唯心主義的的外殼,將倒立著的辯證法重新扶正,從而創立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關于這一點,“實踐辯證法”派學者認為,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顛倒,其結果是實踐辯證法,而非蘇聯學者和中國傳統哲學界所認為的唯物辯證法。他們發現,這種顛倒,并非學界普遍認為的是顛倒在唯物主義之上,“而是革命性地‘倒’在人的‘現實的感性活動’之上,將黑格爾的……辯證法,轉變為或重建為……實踐辯證法”[2]。那么,馬克思本人是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呢?他是否認同“實踐辯證法”派學者的觀點呢?
《資本論》第一卷出版后,彼得堡的《歐洲通報》曾發表一篇專談《資本論》的方法的文章,認為馬克思的“敘述方法不幸是德國辯證法的”,而馬克思則是“極大的唯心主義哲學家,而且是德國極壞的唯心主義哲學家”[3]。馬克思立即給予反駁,他在第二版的跋中指出:“我的辯證方法,從根本上來說,不僅和黑格爾的辯證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3]。這種“不同”和“截然相反”表現為:“我(馬克思)的闡述方法不是黑格爾的闡述方法,因為我是唯物主義者,而黑格爾是唯心主義者”[4]。馬克思清晰明了地指出了他與黑格爾在辯證法問題上最大的區別:黑格爾主張的是唯心主義辯證法,而他本人堅持的是唯物主義辯證法。而且也只有唯物主義才能與唯心主義構成矛盾的雙方,實踐與唯心主義不是一個層次的概念。馬克思將黑格爾辯證法真正顛倒在唯物主義的堅固基石上,而并非“實踐辯證法”派論者所認為的是顛倒在“現實的感性活動”上。
同時,之所以不認為實踐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質特征,就在于黑格爾辯證法同樣具有實踐的特征。但是,“由于黑格爾把人和自我意識等同,把絕對精神看成是惟一肯定的東西,因而他惟一知道并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5]。這樣,現實勞動被精神勞動所替換,從而形成了黑格爾神秘的思辨的勞動,這不是現實的人的勞動,只是抽象的、精神世界的勞動,是一種抽象的精神的實踐活動。正因為看出了黑格爾勞動辯證法的缺陷,馬克思才利用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批判黑格爾,以活生生的現實人的實踐代替黑格爾的“絕對精神”領域的抽象實踐。“實踐辯證法”派論者為了使馬克思主義辯證法與舊唯物主義辯證法徹底區別開來,于是引入了“實踐”概念,用實踐辯證法替代傳統的唯物辯證法,意圖通過突出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實踐”的特性,從而厘清其與舊唯物辯證法的不同。但是他們卻忘了,人們既可以用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從事實踐,也可以用唯心主義或形而上學從事實踐,“實踐”這個概念在黑格爾的唯心辯證法中就已經以“精神勞動”的形式存在了,雖然只是精神實踐,但為了區分舊唯物主義卻與黑格爾的唯心主義產生糾紛,實在算不上什么高明。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只是以“實踐”的觀點與舊唯物主義區別開來,從而闡述自己的新的唯物主義,很明顯,“實踐”只是馬克思唯物主義哲學的一個內容,或者說有別于其他舊唯物主義哲學的內容,即馬克思唯物主義哲學包含了“實踐”的觀點,同理可推,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當然也就包含了“實踐”的因素, 二者并非如同“實踐辯證法”派論者所認為的是你死我活的矛盾對立方,而是包含與被包含、共性與個性、特殊與一般的關系。
馬克思主要是從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確立前提入手,進而闡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質要素是唯物主義,而非“實踐辯證法”派論者所認為的實踐;與馬克思不同的是,恩格斯另辟蹊徑,他將辯證法的思想引入自然界,通過論述自然辯證法思想從而引申出其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觀點與看法。
恩格斯認為,辯證法就是“關于自然、人類社會和思維的運動和發展的普遍規律的科學”[6]。在這里,“恩格斯第一次明確地規定了唯物辯證法的研究對象和任務”[7],即包括自然界、人類社會和思維三個部分。我們都知道,在人類誕生以前,自然界早就已經存在和發展了無數年,如果認為實踐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質,那么也就意味著實踐也是自然辯證法的本質,“實踐辯證法”派論者是如何解釋這一點的呢?“這主要是通過用突出實踐觀從而消解自然觀來實現的”[8]。一些“實踐辯證法”派論者引入“實踐”這一概念,從而將被實踐主體——人改造過的自然稱為“人化自然”,而在人誕生前就已經存在的、并無人的實踐活動造成影響的那部分統稱為“自在自然”。他們認為,“自在自然”由于無人類實踐活動的參與,所以是無關緊要的,對其辯證發展的研究也是多此一舉,沒有任何意義。在“實踐辯證法”派論者看來,馬克思主義的自然觀不包含對“自在自然”的研究,或者說是忽視、不在意不包含人的“實踐”活動參與的“自在自然”,只是單純的“人化自然”的自然觀,其辯證法也只包含“人化自然”的辯證思想,從而也就能很好的用實踐辯證法來說明自然界的運動發展規律。按照這些“實踐辯證法”派論者的觀點,“自在自然”及其辯證法思想對于人類來說是無意義的,沒有主體人的實踐參與其中的“自在自然”在哲學意義上也就是不存在的,這就與恩格斯曾在談到費爾巴哈《基督教的本質》一書時說的“自然界是不依賴任何哲學而存在的”相矛盾,恩格斯在這里很明顯的指出了,自然界是客觀的事物,是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而且,如果按照這些人的觀點,很容易就得出“存在即被實踐”的極具唯心主義色彩的觀點。這種強調身為主體的人的重要作用,即客體是要依賴主體而存在的、帶有濃重的唯心主義色彩的觀點,顯然不可能是馬克思主義者所持有的。
恩格斯指出,“辯證法的規律是從自然界的歷史和人類社會的歷史中抽象出來的”[9]。這里的“自然界的歷史”,很明顯不是“實踐辯證法”派論者認為的“人化自然”的歷史,而是涵蓋了人未誕生前的、沒有被人的實踐活動影響的那部分“自在自然”的歷史,這才是自然界的完整的歷史。恩格斯對唯物辯證法的最大貢獻,正是在于他“對唯物辯證法理論作系統化、完善化的工作”“表現在他闡發了唯物辯證法的自然觀和思維觀”[10]。然而“實踐辯證法”派論者卻是要硬生生的抹除恩格斯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做出的貢獻,甚至還有一些“實踐辯證法”派論者直接認為馬克思在自然觀問題上是與恩格斯相對立的,“批判者認為恩格斯的自然觀將自然與社會歷史割裂而外在于人,主張脫離實踐的物質概念,甚至走向‘敵視人’的唯物主義”[11]。正如盧卡奇曾經指出,“脫離人的自然界的辯證法是不存在的,辯證法只能是歷史辯證法”[12]。這種制造馬克思與恩格斯在自然觀上對立,從而在辯證法問題上對立的行為無疑是錯誤的。不可否認,由于工作的重心、興趣愛好等原因,馬克思恩格斯在對自然觀的闡述上各自偏重的角度不同:馬克思在著作中更強調人的實踐活動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突出實踐在人與自然之間的中介作用;而恩格斯則更注重對自然史的研究考察,他的側重點在對人類史前的自然史的探究,但這并不代表二者在自然觀上就是對立的,甚至在辯證法問題上是有分歧的。馬克思從未否認過“自在自然”的存在,無論是他論述的“先于人類歷史而存在的自然界”[13],亦或是“天然存在的,不是自然物質和人類勞動的結合”[14],這都是對“自在自然”的存在的肯定。無論是從生物進化論的角度亦或是馬恩哲學層面而言,自然界都是人誕生、發展的前提,沒有“自在自然”的存在,那么人何以誕生、何以進行實踐?有意思的是,“實踐辯證法”派論者一邊簇擁著“實踐”,一邊卻又在否認實踐,否認實踐的主體,否認實踐主體存在的前提——自然界。有一點是無需爭辯的,那就是“自在自然”也存在辯證法,無論“實踐辯證法”派論者或是瞧不起、或是避諱,這就是一個客觀性的真理。也就是說,“自在自然”的辯證法是不依賴于人的實踐而存在的,但人的實踐卻必須要依賴于自然為基礎,很明顯,“就決不能把涵蓋了自然辯證法、以自然為基礎的勞動辯證法、在勞動基礎上展開的社會歷史辯證法以及以客觀辯證法為基礎的主觀辯證法等在內的、作為統一體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等同于實踐、勞動的辯證法”[15]。
當然,對實踐辯證法的批判并不意味著實踐辯證法是一無是處的。哲學界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產生爭辯,其存在有著深層次的根源:不僅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現代化研究不斷深入的結果,同時也是時代發展需要的產物。
“實踐辯證法”派論者之所以如此重視人化自然的作用,不僅僅是出于對馬克思著作的重新解讀,同時也是對現實社會發展面臨的困境的一種呼吁、一種解答。隨著現代化的不斷發展,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問題逐漸凸顯,成為人們探討和研究的熱點。馬克思主義者自然也不例外,他們試圖從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尋求理論支撐,以指導問題的解決,在這期間他們猛然發現,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觀不僅有助于解決現實問題,同時從實踐入手,可以更好地對馬克思主義哲學進行現代化的闡述。這其實是將中國的具體實際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相結合,是對馬克思主義的一種創造性發展,本是值得稱贊的,但發展到后來,他們試圖用實踐取代唯物主義,主張實踐辯證法,這不僅是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本質的一種替換,更深層次而言,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種修正。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辯證法是與形而上學相對立的一種世界觀。對于如何看待世界,前者是運動、變化、發展著的,后者是孤立、片面、靜止的。黑格爾之前,唯物論者側重于對物質世界辯證法的探索,而唯心論者更傾向于探討精神領域的辯證法。黑格爾站在新的歷史背景下對二者進行了分析與綜合。他指出,“辯證法是現實世界一切運動、一切生命、一切事業的推動原則。同樣,辯證法又是知識范圍內一切真正科學知識的靈魂”[16]。這里明確告訴我們,黑格爾眼中的辯證法,是支配一切事物和宇宙世界的普遍規律,同時,也正是黑格爾,第一個提出辯證法即世界觀的人。馬恩對此也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認為其意義重大,并在自己的辯證法中繼承和發展了黑格爾的這個觀點,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是作為一種世界觀而存在的。而作為一種世界觀,其在“本體”論方面的問題也就凸顯出來。學界主流觀點認為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體”是唯物主義,或者用學者竭長光的話說是主張“物質本體”論,而“實踐辯證法”派學者則主張“實踐本體”論。但是,“實踐”本質上是作為一種運動形式而存在的,而作為一種“活動”的“實踐”顯然是無力擔任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體”[17]。
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是以唯物論和辯證法為基石建立起來的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這一世界觀既是完整的,同時也是科學的,不僅是因為透過此世界觀看到的世界是物質與辯證的統一,同時也是因為它能正確的揭示自然過程、歷史過程、實踐過程以及認識過程中的辯證法。“更進一步說,從馬克思開始,真正的、徹底的唯物辯證法,已經轉變為批判和改造客觀現實的實踐,而非解釋世界的理論”[18]。正如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所言,哲學家的使命不在于解釋世界,而在于改造世界。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作為一種科學的世界觀,“與其說存在于他(指馬克思)的論述中,不如說存在于他的應用中。或者說,馬克思辯證法的成功不只在于他論述的成功,而更在于他應用的成功”[19]。正是馬克思將辯證法的思想引入政治經濟學領域,才有了《資本論》這一鴻篇巨著的誕生;也正是馬克思將辯證法的思想引入無產階級的革命與實踐之中,才出現了科學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在于指導人們認識客觀世界進而改造客觀世界,但并不能由此就以實踐替換唯物主義,主張實踐辯證法。其實唯物辯證法已經包含了實踐的因素,實踐辯證法與唯物辯證法的關系,只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即實踐辯證法必須要以唯物辯證法為前提和基礎。“實踐辯證法”派論者妄想以實踐辯證法代替唯物辯證法,也就是說以個別代替一般,這是錯誤的。
總而言之,實踐辯證法作為對馬克思主義現代化發展的一種新的思考路徑是值得肯定的,對于豐富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內涵,推動馬克思主義哲學蓬勃發展是有一定的積極的作用。但是“實踐辯證法”派論者妄圖以實踐取代唯物論成為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質,這是錯誤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核心要素只能是唯物主義,即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是唯物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