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振興背景下鄉村文化資源傳承創新的法治保障研究
——以紅河州少數民族村規民約為例

侯 瑩

（紅河學院，云南蒙自 661199）

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了新時代鄉村振興戰略，在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中應加強農村基層治理工作，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三治合一”是解決新時代基層治理問題的關鍵。其中，村規民約是自治的體現，同時還需要符合法治精神，并通過道德來調控村民的行為。因此，村規民約是“三治合一”的重要方式和實現路徑。鄉村振興的實施必須從文化振興開始，傳承文化保護與創新的整合，在民族地區需要強調文化的差異性，但也不能缺失各民族村規民約傳統和民族固有的文化傳統。中國傳統鄉土文化主要以代際傳承為主，在以往的城鎮化建設中，不可避免地出現鄉村文化遺產缺失或傳承人老齡化，傳統技藝后繼無人的現象。那么在鄉村振興戰略中，重拾民族傳統文化，將村規民約內涵的優秀文化基因與法治化建設相結合，通過法治路徑，促使傳承文化與法治建設共同發展。

各少數民族文化具有多樣性，地緣性、瀕危性及可滲透性等的特點。[1]尊重少數民族固有的生活方式和民間信仰的同時，通過村規民約強化少數民族文化保護和傳承，樹立文化自信。2018年12月，國家7部門聯合出臺意見要求到2020年全國“村規民約”全覆蓋。作為地處滇南邊疆少數民族地區，如何抓住機遇，規范和完善村規民約，轉變傳統“息訟”（或“無訟”）觀念，提高村民法治意識。在構建法治中國框架下，村規民約有利于傳承農村社會的優良傳統，同時還能彌補國家成文法的不足。因此，把握少數民族村規民約在鄉村文化資源傳承創新中的特殊性與功能性，并以法治視角規范村規民約實屬必然。

一 鄉村文化資源傳承創新中少數民族村規民約的特殊性表現

近年來，在快速城鎮化和現代化的沖擊下，少數民族傳統文化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包括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內的口傳文學和語言、表演藝術、傳統禮儀和服飾、傳統醫藥、傳統手工藝，以及少數民族特色村寨建筑等面臨消失。在對少數民族鄉村文化的保護利用和恢復重構中，通過各民族文化影響力促進文化保護，避免文化傳承的斷層化，最終實現民族文化的振興。因此，鄉村振興，文化先行，在文化資源傳承中，村規民約發揮著重要作用。在民族地區，村規民約是少數民族村民實現自治的方式，由本鄉村民對村社日常生產、生活、治安、風俗禮儀、鄰里相處等，根據少數民族風俗習慣共同約定形成的自我約束、自我管理的行為規范。費孝通曾指出，中國的鄉土社會是一個無法且禮治的社會，村規民約的價值追求在于“息訟罷爭”。因此村規民約作為軟法治理工具，通過發揮村民自治，能彌補國家成文法在文化傳承創新中的不足。

紅河州地處西南邊疆，2018年上半年云南各州市GDP排名，紅河州前居第三位，但是紅河州南部六縣①，均是少數民族聚居的貧困縣。此外，紅河州金平、綠春、河口與越南接壤，面臨著周邊地緣環境復雜，同時受非傳統安全因素影響，跨境少數民族的人口安全、生態安全尤其是文化安全存在潛在風險。因此，結合紅河州這一特殊社會環境，在鄉村傳承文化中，村規民約特殊性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一）村規民約的特殊運用

我國鄉村正從傳統的鄉村控制型向鄉村自治型轉變，少數民族主體意識、責任意識增強。村規民約在符合國家法律的框架下，由村民民主協商制定的行為規范，能有效彌補行政管理與法律上的空白，是村民自治的重要方式及特殊運用。傳統封閉的鄉村社會在城鎮化進程中正悄然發生改變，少數民族青壯年外出打工，留守的少數民眾也可能經常同羨慕田園風光的都市游客打交道，文化發生劇烈的碰撞和嬗變，內部自治在大環境下如何更好地運用。因此，村規民約內容多樣化及特殊運用是自治的內涵使然。

我國最早的村規民約可追溯到北宋的《呂氏鄉約》，構成鄉土社會秩序建設的全面綱領，涵蓋道德、文化、社會等各方面。村規民約在文化傳承方面的特殊運用，將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傳承下來，以提升鄉村社會德治水平。村規民約通過弘揚道德倫理及優秀傳統文化，促進少數民族村落文化的繼承與發展。如：金平縣阿得博鄉和瑪咪嚓村雙語村規民約、元陽縣馬街鄉那柄村、開遠市樂白道街道辦事處舊寨小組村規民約、建水縣臨安鎮梨園社區村規民約、屏邊縣新華鄉松毛坡村村規民約等都體現了明禮誠信、勤儉節約、孝老愛親、和睦相處、鄰里互助、遵紀守法、積極向上等優秀傳統文化的元素。它們既是對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也是對個人良好道德情操的培養，從而達到鄉風文明，治理有效。

（二）村規民約的特殊調解作用

在古代就有“朝廷有法律，鄉黨有議約”，在現代傳統鄉村社會表現為“息訟”。但在鄉村，村民之間各種矛盾糾紛普遍存在，村規民約具有地域性、民族性和鄉土性特點，是村民自發訂立的行為規范，具有化解村民之間矛盾與沖突，減少訴訟成本的優勢。

無訟傳統的盛行以及法律工具的高昂成本催生了大量民間糾紛解決方式，村規民約正是其中一種便捷高效的形式。[2]村規民約作為村民共同認可的“公約”，在實施村民自治、弘揚村風民俗、傳承優秀文化等方面都起到特殊作用，尤其是在化解矛盾、解決糾紛方面具有特殊的調解作用，有助于維護鄉村社會和諧穩定。傳統少數民族村落都是“熟人社會”，村民之間、家庭成員之間難免會發生這樣那樣的矛盾糾紛。調解是村民進行自我教育、自我約束、自我管理，以及解決民間糾紛的重要形式，也是執行村規民約常見且特殊的方式。由于村規民約是村民共同制定或認可的，因此在執行過程中易于接受。鄉村大量的民間糾紛基本上在基層解決，既緩解了訴訟成本，又縮短了訴訟時間，能促進和維護農村穩定有序的局面。如在苗族傳統村寨里，發生矛盾糾紛是由寨老、族長或德高望重的長者依照習慣法或村規民約進行調解。隨著現代化發展，寨老制度逐漸被村委會和村小組取代，但村委會和村小組在調解矛盾糾紛的主要依據仍然是村規民約。村規民約已成為村民之間約定俗成的解決矛盾糾紛的重要依據。因此，村規民約對于化解農村社會矛盾，維護農村和諧有序有著獨特的作用。

（三）村規民約的特殊規制作用

村規民約的法律淵源屬于民間法，具有規制要求，傳統的村規民約除了規定村內事務、鄰里相處外，最重要的作為村民的行為規范，規定村民禁止為一定的禁犯甚至違法的行為，通過此項規定，對村民起到特殊規制作用。由于村規民約制定內容的廣泛性，既能規定涉及刑法領域但尚未到達觸犯刑律的規定。如禁止重婚、禁止吸毒、禁止偷盜等，又能規定民事領域調整的范疇，如對村民的婚姻家庭、土地財產、侵權責任、治安管理、鄰里團結等加以規定，同時對村民的不文明行為予以遏制，對違規行為給予威懾、懲戒起到重要的作用。在鄉村“熟人社會”中，通過村規民約的特殊規制作用，道德、輿論、傳統良善習俗、良心譴責等使村民不會作出違規的行為。

案例：綠春縣子雄村，針對村里吸毒販毒現象，群眾自發制定村規民約，以毒品整治為抓手，引導村民把禁止供他人吸毒、容留他人吸毒、家有吸毒人員不舉報、打擊報復舉報人員、外出務工不簽訂禁毒承諾書等方面以文字形式納入《村規民約》中。從整體來看，毒品整治相關內容在整個村規民約中占較大篇幅，說明充分結合了本村村情以及維護鄉村秩序的決心。另外，強化對《村規民約》的集體監督與執行，即規范吸毒人員集體管理，根據涉毒重點村寨大小分布，以“五至十戶左右”為單位進行禁毒網格劃分，編成若干中心組，每組選出1名“中心戶長”帶領其他九家農戶開展本中心轄內吸毒人員教育管控工作，使子雄村從毒品蔓延到文明新村，有效地維護了鄉村秩序。

二 鄉村文化資源傳承創新中少數民族村規民約的功能性體現

（一）法治建設輔助功能

民族文化資源傳承創新需要法治作保障，但在鄉村，法律的實施和實現與民族法律意識的提高分不開。村規民約不僅具有法律宣傳、教育、監督等功能，并在司法實踐中也具有輔助性作用。村規民約為法治建設提供可供利用的本土化資源，既是鄉土社會基層治理的優秀傳承，同時還是現代法治建設可借鑒的傳統資源。有學者指出，重視本土法治資源的開發，從中華法律傳統中汲取合理因素將是實現中國法治的必由之路。[3]因此，積極對待村規民約在內的法律傳統對國家治理法治化有益之處，同時需要強調國家成文法引導村規民約的正確發展，可以通過國家法律的引導規制推動村規民約的變革。這就需要各民族享有保持或改革其風俗習慣自由權利的同時，必須符合國家成文法的相應規定。

（二）社會道德自律功能

村規民約的道德自律功能，對鄉村社會有著重要的導向作用。少數民族傳統鄉村具有相對封閉性，各民族長期共同生活，道德觀念、正義觀念、榮辱觀和法律觀往往會趨于相同。我國歷來重視道德教化，道德的力量使人知恥辱，輿論的羞辱會對人們產生不低于法律懲罰的威懾力。[4]219我國鄉村振興的重要目標指出：“鄉村文明、和諧有序、治理有效。”村規民約承接傳統與現代，既保留傳統倫理道德及價值觀念，又融合現代社會生活方式、交往習慣的影響，起到保持社會關系穩定、道德傳揚的作用。如蒙自市他乍口村，為提升城鄉人居環境，加強精神文明建設，編撰了“村規民約三字經”，促進了村民自我教育、自我管理、自我發展，形成了健康文明的鄉風文明，營造了良好的村寨文化氛圍。石屏縣為革除陋習，弘揚文明鄉風，采取村監委監督、組建紅白理事會、訂立村規民約等措施，剛柔并濟實行監管，規范普通農戶客事宴請，有效遏制了跟風攀比的鋪張浪費現象，出現喜事新辦、喪事儉辦的良好局面。

（三）生態保護功能

紅河州邊疆哈尼族、苗族等都有過艱辛的遷徙史，在遷徙中曾經歷生態災難，尊重和愛護自然及其他生靈構成了民族固有的文化心理與習慣，他們對生活環境的選擇與維護都很重視。在哈尼族村寨，對自然環境保護的村規民約已有數千年的歷史，從事農耕梯田稻作，為保護山林。從內容上看，隨著社會的發展，現代村規民約摒棄傳統村規民約中懲罰力度大的特點，尤其突出保護的功能和意識。如彌勒市可邑村村規民約對土地山林有較明確的規定，充分體現了村規民約對生態環境的保護功能。在保護森林方面有“分區育林”的村規民約，規定保護與民間信仰相關的樹木，如龍樹、護寨樹、山神樹、風水樹等，禁止在神山上砍柴放牧、打獵；在水源保護方面也有祥細的規定，告誡村民愛護水源、尊重水井、保護水井。幾千年來，紅河州哈尼族山林保護習慣法借助宗教信仰的力量得以在實踐中具有堅實的執行基礎，這種對自然神靈的敬畏，把一些對宗教的規定逐漸演變為對山林水源保護的村規民約，在現代鄉村治理中依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四）保護傳統文化功能

世居紅河州哈尼族，有著悠久的傳統文化，包括森林生態文化、梯田農耕文化、長街宴飲食文化、蘑菇房建筑文化、傳統節日文化、宗教文化、喪葬禮儀文化等。在傳統哈尼族村寨中，通過制定村規民約，或口頭流傳的、或刻在石碑的、或刻在寨門上的，約定村民對本民族傳統文化應給予保護，否則受到懲處。如哈尼族農耕文化的世界遺產——紅河哈尼梯田，哈尼族在傳統梯田耕種中，注重以經濟、生態、社會與文化價值相結合，讓哈尼族特色農耕文化傳承至今。《紅河州哈尼梯田保護條例實施辦法》第十八條規定 ： 村民自治組織應當發揮村規民約的作用，做好本村哈尼梯田資源的保護。 因此，村規民約對豐富少數民族文化多樣性、提升少數民族文化自信、培養文化自覺、增進文化自強以及維護鄉村社會的穩定具有重要的作用。

三 鄉村文化資源傳承創新中少數民族村規民約的規范性途徑

（一）納入法治軌道

村規民約融合中國傳統禮治文化的同時，與法治文明相結合，推動了村規民約的法治化建設。

第一，村規民約具有軟法屬性，是在特定鄉村中遵守和實施的社會規范，雖然不能運用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但是少數民族村規民約實質蘊涵了民族傳統法文化的精髓，屬于軟法體系。村規民約隨著社會發展進行創新，其大部分內容是傳統習慣法所不具有的，但在某種程度上是對過去傳統習慣法的繼承和發展。[4]219因此，在鄉村振興戰略下，持續發揮村規民約的文化作用，可彌補國家法不能調控到的領域。

第二，村規民約的有效性應受到法律限制，不得違反國家成文法，納入國家法治軌道。村規民約是村民自治的重要手段，但曾經一些地方的村規民約存在著嚴重違法甚至對觸犯刑法的案件簡單化解的問題。如罰款是傳統村規民約中的普遍現象，但存在罰款的任意性和隨意性，并且罰款金額過高，導致村民負擔過重。因此，村規民約在制定中，不得與上位法相違背，才利于法治中國構建。

第三，充分發揮村規民約的法治作用，用于改進鄉村社會治理，實現鄉風文明和治理有效。在思想認識上，把村規民約建設納入基層法治建設中，讓少數民族成員自覺遵守村規民約，成為國家法律的有益補充；在糾紛解決中，利用村規民約調處村寨內部矛盾和糾紛，建立完善以村規民約為基礎的農村調解制度，減少訴訟成本；在法治教育中，將法治宣傳與村規民約建設相結合，提高少數民族的法治意識，自覺遵守村規民約。

（二）糾正錯誤觀念

少數民族村規民約有不少條文是依據道德、風俗習慣制定的，有的仍存在違法現象，如有的存在與現行國家制定成文法規定不一致的，甚至存在對立的。

第一，村規民約不得超越自身權限范圍。國家成文法是制定村規民約的依據，只有熟悉國家法律，才能制定好受國家法律保護的村規民約。增強村規民約的合法性，不得同法律相違背。《紅河州法治政府規劃》（2016—2020年）指出：推進社會自治、發揮市民公約、村規民約、行業規章。在農村薄養厚葬的觀念正在改變，如屏邊縣灣塘鄉阿碑村沿溪村小組建立村民“紅白理事會”，制定“紅白理事制度”；金平縣勐橋鄉石洞村在村規民約中明確規定禁止買賣多歧蘇鐵，并要求村民共同打造多歧蘇鐵保護的特色村。

第二，制定內容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傳統村規民約中“亂罰濫罰”現象普遍存在，村規民約對違反禁令的處置方式很多，常見的有賠償、道歉、掛紅、寫悔過書、罰、請吃教育餐等，凸顯出民族特色。但是仍存在著罰款的隨意性及罰金過高，這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的規定。有的妨害公共安全、或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或侵犯公私財產的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僅以罰款了事，這些村規民約超越或創設了法律權力，屬于違反上位法的規定，不具有合法性。此外，一些村規民約對“出嫁女”“上門女婿”還存在不平等對待，這與傳統守舊思想分不開，但隨著時代的進步發展，這些村規民約不具有合理性，“出嫁女”“上門女婿”仍享有平等的權益。在宅基地問題上，有些與國家現行政策相出入。因此，村規民約制定內容的合法性與合理性是保證基層實現法治的前提和基礎。

第三，完善程序規定。在少數民族傳統習慣法中，程序法不受重視，村規民約中缺乏程序的規定也是一個突出的問題。村規民約的制定需要依照程序，同時在執行村規民約時也必須完善程序規定，防止“執法”的隨意性。如有人違反村規民約，“執法”必須嚴格遵循程序，通過相關步驟、方式、時限等開展，程序的合法性也是保障基層法治得以實現的重要環節。

（三）創新操作技術

村規民約作為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在制定中應結合實際，創新操作。如歷史上哈尼族沒有本民族文字，傳統文化的傳揚憑口口相傳、上行下效進行。綠春縣牛孔鎮哈甫村民小組制定的《哈甫村稻田魚村規民約》，體現了鄉村文明，有利于建設哈尼族特色美麗村寨。

第一，村規民約應重視合法性與民族性相結合。村規民約一律不得違反國家的法律、法規和政策，既注重與村民應遵守的法律法規、公民道德等內容相一致，又注重與鄉村治理的重點難點和民族地區的特點特性相結合，用廣大村民自己的語言規范村民的言行。在少數民族地區，可以通過雙語制定，通過墻體畫、宣傳展板、民族諺語等。如開遠市紅石巖村村規民約用當地方言表述走紅網絡；紅河縣成立首個村級禁毒工作辦公室，制定《普咪村委會禁毒工作村規民約》。

第二，注重綜合性與地域性相結合。結合各村實際，村規民約既要綜合性也要突出地域性，可把民族特色文化、環境衛生、移風易俗、文明新風、依法治村、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方面綜合起來，促進全村民政治參與、輔助農村法制建設、提升基層民主治理能力。

第三，可行性與實用性相結合。村規民約既要可行實用，也要切合村情民意實際，村民才能自覺遵守。通過保護利用資源與環境、團結互助、推進移風易俗、傳承良善文化。如紅河縣將控輟保學列入“村規民約”之中，既確保控輟保學工作落到實處，又關注少數民族的教育。

注釋：

①紅河州南部六縣指元陽、綠春、金平、河口、紅河、屏邊等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