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斯怡
(廣西大學文學院,南寧 530004)
兩宋時期,杜詩學史達到了第一個研杜高潮,但是由于唐代的杜學并未得到十足的發展,因此宋人研究杜詩尚在創始階段,其發展過程大致如下:初期表現為在收集與編輯杜詩的過程中,開始有人對杜詩進行編年并分類,并在南宋時期出現了對杜詩進行討論和點評的詩話等作品。在這樣一個從整理到研究,由低級向高級不斷發展的過程中,論著層出不窮,并誕生了許多重要觀點。宋人研杜主要有三個代表性理論成果:一是對晚唐時期提出的杜詩“集大成”說的認同和發展;二是蘇軾提出“一飲一食,未嘗忘君”的“忠君說”;三是黃庭堅提出的杜詩“無一字無來處”說。這三種說法為后人研究杜詩的提供指導,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仇兆鰲注杜詩基本接受了以上三種觀點。
北宋中期,杜集整理興起。在雕版印刷術發展的背景下,杜集刊行于世之后,“學詩者,非子美不道,雖武夫女子皆知尊異之,李太白而下殆莫與抗。”可見杜詩在宋朝引發了跨越性別、職業、階級及具有社會性的廣泛討論。同時,在“杜甫熱”下,對于杜詩的解讀也產生了差別和障礙,杜詩箋注由此日益興起,并在兩宋之交尤為繁盛,出現了諸家杜詩選本、注本,比比皆是,時人稱之為“千家注杜”。雖然不乏夸大之嫌,亦足以可見宋人研究杜甫的空前盛況。從歷代文獻記載情況來看,當時注杜者總不少于兩百家,然而大多注存書亡。今天所能見到的尚有《杜工部草堂詩箋》(以下簡稱“《草堂本》”)、《九家集注杜詩》(以下簡稱“《九家注》”)、《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以下簡稱“《千家注》”)、《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以下簡稱“《百家注》”)等五種。據《千家注》中提及的注杜家說來看,此書雖號“千家”,但實則收注家151人,數量也相當可觀。
此外,“宋人喜言杜詩”不僅表現編纂和注解杜集上,還有對杜詩藝術方面的批評,其表現在對杜詩的寫作風格、篇幅體裁、章法句法、煉字對仗、用典聲律乃至藝術淵源及藝術成就等,都有準確精彩的評論和獨樹一幟的見解,肯定了杜詩無所不備的體裁運用之功,表現于其在古體、近體等各類詩體之所長。在章法藝術方面,從“毫發無遺憾,波瀾獨老成”“為人性癖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新精神,上升為杜詩的煉字才能和用典藝術,從而總結出杜甫涵古茹今、轉益多師、引經據典,點鐵成金的創作才能,為“集大成”說的確立和“無一字無來處”論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在藝術風格方面,既有對杜詩或清麗婉轉、或沉郁頓挫的獨特詩風的深切體認,也關注到其包羅萬象、貼近生活的詩歌題材選取。從創作實際出發,對杜詩的藝術成就冠以“詩圣”,最終成為文壇共識。這為后世研究杜詩學提供了豐富的方法和門徑,甚至成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一頁,還對中國古代詩歌發展產生了重要意義和深遠影響。
此外,在兩宋時期的詩話、筆記、選集等文獻中,還存在著大量的宋人對于杜詩進行藝術鑒賞和評論的材料。這種詩話論杜的方式對宋人注杜起到了影響和啟發的作用。
宋人不僅在編纂杜集和杜詩編年上取得了顯著成果,而且杜詩箋注上也投入了很多努力,《千家注》就是杜詩集注的代表作。此書在四庫全書中又題為《補注杜詩》,系黃希、黃鶴父子續成之書。此書對前人材料疏誤處多有駁證,又綜合采納各家之說及各類詩史材料,對杜詩編年作了最為詳細、準確的完善工作。但仇兆鰲認為宋人注杜者有百家以上,《千家注》對宋人研杜資料的采集尚有疏漏——而對于洪邁的《容齋隨筆》、葉夢得的《石林詩話》、羅大經的《鶴林玉露》等幾十種遺珠,他做了全面收錄。此外,蔡夢弼的《杜工部草堂詩箋》也是目前所存為數不多的一本宋代杜詩集注,對后世尤其是清初的杜詩學研究,也產生過極大影響。仇兆鰲注杜時也大量引用了蔡夢弼的注釋內容,并關注到他的注釋觀點,采其方法,取其經驗。
值得一提的是,仇兆鰲并沒有不加分辨地引用這些資料。相反,對于宋人注杜中一些不良風氣,如為杜詩“假托古人”甚至編造故實的做法,他不僅予以批評并慎重地刪去了。他說:“舊刻《分類千家注》多載偽蘇注,大概以杜句為主,添設首尾,假托古人,初無其事。蔡傅卿編年千家本削去,最快。前輩如邵二泉、焦弱侯,多為偽注所惑。后來《五車韻瑞》遂引作實事。張邇可《會粹》又本《韻瑞》,且附會古人處妄添某史,可謂巧于緣飾矣。近日吳門所刻《庾開府文集》亦誤引偽注,沿訛不覺,亟當正之。此篇所引偽蘇注數條,概從芟卻,不使惑人。”所謂“偽蘇注”,是指宋人偽托古人為杜詩作注的一種。《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一書便存在許多“偽蘇注”,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序》云:“杜少陵詩,世號詩史,自箋注雜出,是非異同,多所抵悟,致有好事者綴其章句,設為事實,托名東坡,刊鏤以行,欺世售偽。”并且郭知達自云此書“隨是非而去取之。如假托名氏,撰造事實,皆刪削不載”,說明郭知達在注杜時已經發現了偽注的現象,并能夠分辨。后來出現的《草堂本》也注意到了這一問題,但是并沒有將“偽蘇注”刪削干凈。仇兆鰲在《杜詩詳注·凡例》中表達了他對蔡夢弼這種去偽存真的箋注精神的肯定和對一些牽強附會而貽誤后人注釋的批判:“蔡夢弼注本,刪去偽注,最為潔凈。但參入劉須溪評語,不玩上下神理,而摘取一字一句,恣意標新,往往涉于纖詭,宋潛溪之流泒,全無精實見解,故集中所采甚稀。”
如“蔡侯靜者意有余,清夜置酒臨前除”一句,仇兆鰲注為:“夢弼謂:‘蔡侯為人恬靜而意氣有余’今按:謝靈運詩:‘還得靜者便。’公三用之。如《貽阮隱居》詩云‘貧知靜者性’,《寄張彪》詩云‘靜者心多妙’。師氏以靜為蔡侯名,誤矣。”“前除,庭前階除也。”從第一處注釋看,師古認為“靜者”是蔡侯的名,仇兆鰲結合《草堂本》和其他資料認為“靜者”在詩中應指蔡侯是深得清靜之道、超然恬靜的人,從而糾正了師注的謬誤。第二處對于“除”字的注釋,仇兆鰲參考了九家注的“除,階除也。”
又如《巳上人茅齋》“天棘蔓青絲”,百家注引“偽蘇注”曰:“蘇曰:工部《己師茅齋》詩也,注者不一,皆不究源而茍生波瀾。先生曰天棘梵語,柳也。伊吾曰:‘本竺國呼柳為天棘。’夢疑弄字,可與正文妥帖。王逸少詩曰:‘湖上春風舞天棘’信柳非疑也。”仇兆鰲刪去了這條“偽蘇注”,并采納了《草堂本》的注釋,注曰:“鄭侯升《秕言》曰:《冷齋詩話》以天棘為楊柳。蔡夢弼注以天棘為天門冬。羅大經《鶴林玉露》則引佛書云:終南長老入定,夢天帝賜以青棘之絲,故云“天棘夢青絲”。其說牽合難從。考鄭漁仲《通志》:柳名天棘,南人謂之楊柳。庾信詩:‘岸柳被青絲。’亦一證也。楊慎升庵曰:鄭樵之說無據。柳可言絲,只在初春。若茶瓜留客之日,江蓮白羽之辰,必是深夏,柳已老葉陰濃,不可言絲矣。若夫蔓云者,可言兔絲、王瓜,不可言柳。天棘非柳明矣。按《本草索隱》云:‘天門冬,在東岳名淫羊藿,在南岳名百部,在西岳名管松,在北岳名顛棘。’顛與天,聲相近而互名也。此解近之。”《秕言》《通志》都是古代訓詁學、校讎學著作,由此可見,仇兆鰲為使杜詩含義明了清晰,對前人經典注釋資料進行了廣泛的收集和謹慎的篩選。
杜詩在唐代就已經被稱為“詩史”,到了宋代,人們紛紛從不同角度和層面發掘“詩史”說的本質,不僅接受了“詩史”說,而且對其內涵進行了豐富的闡釋和擴展。“詩史”說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反映了時事的杜詩可稱之為“詩史”,宋祁于《新唐書·杜甫傳》云:“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此“時事”既指那些描寫“安史之亂”的杜詩,又包含了反映當時社會歷史現實的杜詩。二是杜甫在作詩前的細致觀察和作詩時運用的春秋筆法,這些所表現出的充滿真實性的史學品質被稱為“詩史”。由于“詩史”講求“無一字無來處”,宋人在箋注杜詩時也接受和傳播了“詩史”說,為后人理解杜詩這一創作特征的內涵提供了幫助。像黃希黃鶴父子的《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王十朋的《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不僅直接以“詩史”為題指稱杜詩,而且“信其詩為詩史”,以史注詩,甚至以詩補史。他們把有價值的研究成果都被仇兆鰲收入《杜詩詳注》之中。
如《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度使三十韻》一詩,黃鶴在《千家注》中注云:“《舊史》言,至德初,英乂遷隴右節度使兼御史中丞,不言兼太仆卿。《新史》言,安祿山亂,拜秦州都督,隴右采訪,至德二載加隴右節度使,不言兼御史中丞與太仆卿。公此詩題曰 ‘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度使’,殆有補于二史之缺,信其為詩史也。”由此可見,黃鶴認為杜詩能補史書記載之闕漏,也說明了仇兆鰲對杜詩史學價值的認可。
清浦起龍有云:“少陵之詩,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會寄焉者也”“少陵為詩,不含少陵自為譜矣。”仇兆鰲也很重視杜詩編年,《杜詩詳注·凡例》云:“依年編次,方可見其平生履歷,與夫人情之聚散,世事之興衰。今去杜既遠,而史傳所載未詳,致編年互有同異。幸而散見詩中者,或記時,或記地,或記人,彼此參證,歷然可憑。間有渾淪難辯者,姑從舊編。”他在每首詩的標題下都對此詩的寫作年代進行確認。仇兆鰲引用宋人杜詩編年資料大部分參考《黃氏補注》,并在此基礎上進行勘誤補正。如《對雨書懷走邀許主簿》引鶴注:“許即任城主簿。當是開元二十五年(737年)至兗州,與許游南池時相先后。今詩云‘東岳云峰起’,則是在兗州甚明。魯訔年譜引公酹文云:‘二十九年(741年),在洛之首陽祭遠祖。’則至兗在二十九年(741年)之前。梁權道編在天寶十三年(754年)載,非。蓋是年公在長安矣。”《麗人行》引鶴注:“天寶十二年(754年),楊國忠與虢國夫人鄰居第,往來無期,或并轡入朝,不施障幕,道路為之掩目。冬,夫人從車駕幸華清官,會于國忠第,于是作《麗人行》。此當是十二年春作,蓋國忠于十一年十一月為右丞相也。”以上均可見宋人杜淳編年工作成就可圈可點,尤其是黃希、黃鶴父子以詩史互證之法對杜詩的寫作年代進行精確細致的考證,《黃氏補注》也因此成為宋代杜詩編年的集大成之作。
宋代作為杜詩學的興盛期,在評論杜甫方面成績斐然。詩話作為此時興起的一種詩歌理論批評的專門形式,反映了宋代詩人評論杜甫的具體狀況,促進了杜甫經典地位的確立。《杜詩詳注·凡例》云:“自元微之作序銘,盛稱其所作,謂自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故王介甫選四家詩,獨以杜居第一。秦少游則推為孔子大成,鄭尚明則推為周公制作,魯黃直則推為詩中之史,羅景綸則推為詩中之經,楊誠齋則推為詩中之圣,王元美則推為詩中之神。諸家無不崇奉詩法。”如嚴羽《滄浪詩話》、陳師道的《后山詩話》、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葉夢得《石林詩話》、楊萬里《誠齋詩話》等,其中既記載了詩話作者對杜詩內容、藝術手法的理解和闡釋,又有在知人論世的基礎上對杜甫其人的品評,從中可以看出宋人尊杜、學杜的浪潮。仇兆鰲注多引用,并常置于注后,作為詩文附錄,“又唐宋以后題詠詩章,及和杜、集杜、集杜諸什,皆當附入。而諸家評斷見于別集凡有補詩學者,并采錄末卷,猶恐掛漏蒙譏,尚俟博采以廣聞見焉耳。”據統計,《杜詩詳注》采集宋代詩話資料涉及幾十部著作、共幾百條,可見仇兆鰲對宋代詩話研究杜詩的關注。如《游龍門奉先寺》引嚴羽《滄浪詩話》:“少陵詩憲章漢魏,而取材子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則前輩所謂集大成者也。又曰,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結,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優游不迫,曰沉著痛快。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又曰:‘李、杜、韓三公詩,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龍吼虎哮,濤翻鯨躍,長槍大劍,君王親征,氣象自別。”
宋代訓釋資料中有許多對于杜詩關鍵性詞語的注釋,都被仇兆鰲收錄,有助于讀者正確理解杜詩字句含義。如《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中“白水見舅氏”引王洙注:“左傳:晉文公謂子犯曰‘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此借用其語。”《大云寺贊公房四首·其四》中“泱泱泥污人??”一句引蔡夢弼注曰:“?,魚斤切,字當作狺,犬吠聲也。”《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柱史晨征憩”一句引黃鶴注:“御史在殿柱之間,亦謂之柱下史,一名柱后史。”《羌村三首·其二》中“已覺槽牀注”一句引魯訔注:“酒牀,即酒酢也。”有的則加有仇兆鰲自己的辨析。如《題省中壁》對“掖垣竹埤梧十尋”注釋:“蔡夢弼注:‘掖乃省中左右掖。垣、埤皆墻也,高曰垣,低曰埤’……朱注引王褒《山家》詩‘眾林積為籟,圍竹茂成埤’,此是竹埤二字所本。當從此說。”
杜甫一生身若浮萍,根據《杜詩詳注·杜工部年譜》記載,吳越、齊趙、洛陽、齊州、長安、奉先、鄜州、華洲、成都、梓州、夔州、公安、潭州,岳陽等地都留下了杜甫的足跡。辨析杜詩的寫作地點不僅有助于考證杜詩編年,而且讀者也能借此考察到杜甫在人生各個階段的行蹤。仇兆鰲引用了很多類似資料。如《夜宴左氏莊》引鶴注:“公未得鄉貢之前,游吳越,下第之后,游齊趙。此詩云:‘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則是游齊趙時做。未詳左氏莊在何郡,舊次在過宋之問舊莊后,則左氏莊亦當在河南。”又如《哀江頭》引鶴注:“此至德二年春日,公陷賊中作。長安朱雀街東,有流水屈曲,謂之曲江。此地在秦為宜春苑,在漢為樂游園。開元疏鑿,遂為勝境,其南有紫云樓、笑蓉苑,其西有杏園、慈恩寺。江側菰蒲蔥翠,柳陰四合,碧波紅蕖,依映可愛。黃生曰:詩意本哀貴妃,不敢斥言,故借江頭行幸處標為題目耳。”
仇兆鰲對清代以前的杜詩編年采取了以下兩種處理方法:
1.只引原文
對于杜詩的編年,清以前許多朝代學者都取得了巨大成就,尤其以宋為盛。如果仇兆鰲認同前人編年工作,就將原文引在詩題之下。如《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引鶴注:“天寶二年(743年)三月壬子,親祀玄元廟,改西京玄元廟為太清宮,東京廟為太微宮,天下為紫微宮。據舊史改廟為宮,已在二年,題曰玄元皇帝廟,仍舊稱也。五圣聯龍袞,是天寶八年(749年)閏六月事,題云《冬日》,當是其冬作。蓋天寶九年,公歸長安,進《三大禮賦》,不在洛陽矣。”仇兆鰲注引文與《補注杜詩》基本一致,說明仇兆鰲認同《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的編年大致在天寶九年(750年)。
2.加入按語
在黃鶴或前人編年未確定的基礎上,仇兆鰲加入按語對該詩確定編年。如《送靈州李判官》一詩的創作時間,黃鶴認為可能是干元二年(759年),仇兆鰲則認為是杜甫至德二年(757年)在鳳翔時所作,按語說:“黃鶴及朱、顧諸家,俱編在干元二年(759年)。玩詩中羯胡血戰等語,及近賀中興一句,當是安史正猖獗,靈武初即位時,蓋至德二年(757年),在鳳翔時所作。當從《杜臆》。”再如《瘦馬行》按語:“黃鶴以為至德二年(757年)為房琯罷相而作,則詩中所謂去年者,指至德元年也。蔡興宗以為干元元年(758年)公自傷貶官而作,則詩中所謂去年者,指至德二年(757年)也。今考至德元年,陳陶、青坂王師盡喪,區區病馬又何足云。及二載收復長安,人情安堵,故道旁瘠馬亦足感傷。況詩云‘去年奔波逐余寇’,明是追言二載事,當從蔡說。”通過按語的形式,辯駁了黃鶴的至德二年(757年)說,確定了詩歌是杜甫追憶至德二年(757年)事,應為干元元年(758年)所作。
宋代學者對杜詩在藝術上的成功之處關注頗多,因此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經常引用宋代詩話資料中的獨到點評。如《春日憶李白》引宋筆記小說《遁齋閑覽》:“王荊公編杜、歐、韓、李四家詩。或問公云:‘子編四詩,以杜為第一,李為第四,豈白之才格詞致不逮子美耶?’公曰:太白歌詩,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變也。至于子美,則悲歡窮泰,發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綺麗精確者,有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師者,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之馬者,有淡泊閑靜若山谷隱士者,有風流醞藉若貴介公子者。蓋公詩緒密而思深,觀者茍不能臻其閫奧,未易識其妙處,夫豈淺近者所能窺哉。此子美所以光掩前人,而后來無繼也。元稹謂兼人所獨專,斯言信矣。”這段記載了王安石編《四家詩》論李白杜甫之長,從中可以看出杜詩沉郁頓挫、變幻莫測的藝術風格。又如《題省中壁》引葉夢得的《石林詩話》曰:“禪宗論云間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浪句,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斷眾流句,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函蓋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伺。其淺深以是為序。予嘗戲為學子言,老杜詩亦有此三種語,但先后不同。如‘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當為函蓋乾坤句。‘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當為隨波逐浪句。‘百年地僻柴遠,五月江深草閣寒’,當為截斷眾流句。若有解此,當與同參。”這段是宋人葉夢得將云門宗之“云門三句”與老杜詩法互參,贊揚杜甫詩法的氣概豪邁、渾然天成、靈動不羈。這些資料對于杜詩的藝術成就進行了畫龍點睛的分析,精確展示了杜詩的魅力,對后人理解和欣賞杜詩有極高的價值。
《杜詩詳注》對于宋人研杜資料的引用主要分為四個方面:一是對文字的考訂和訓釋,不僅參考各種版本,確認杜詩用字,真正做到“無一字無來處”,而且對宋人注杜的資料進行謹慎地采集,并剔除偽注,在箋注杜詩上取得了可觀成果。這有助于后人更加精確理解杜詩字句含義和整體內容。二是在杜詩“詩史”說方面,除了引證宋代的“詩史”說資料外,還加以個人的考辨,詩史互證,補前人之闕。三是杜詩編年,將宋人著名的編年資料搜羅殆盡,參合各家年譜,有些則添加了仇兆鰲自己的按語,使杜詩編年更接近原貌,有助于辨析杜詩的創作時間和地點,還可以讓讀者清晰地看到杜甫一生的行蹤。四是薈萃宋人詩話資料中的名家評論,對杜詩藝術成就進行全面關注,讀者通過閱讀《杜詩詳注》便可獲得許多前代觀點,并能在分析仇兆鰲所采資料中明晰杜甫其人其詩成就如此之高的原因,從而開闊了后人學者的研究視野。
綜觀所述,《杜詩詳注》可謂集杜詩研究之大成,仇兆鰲對于前人典籍資料的全面收集和整理,對前人研究方法的繼承和開拓,都使其成為杜詩研究學者案頭必不可少的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