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田宗偉
同許多非揚州人一樣,我對揚州之最初了解也是來自古代詩詞。煙花三月,春風十里,青山隱隱,流水湯湯,明媚鮮亮又有些奇幻迷蒙,地處江北卻韻似江南,虛虛實實,令人魂牽夢縈。
層臺出重霄,金碧摩顥清,春光蕩城郭,滿耳是笙歌。一座繁華似錦歡娛無盡之城!難怪時人向往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難怪唐宋詩人紛紛前往爭先恐后。
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美麗、富庶、縹緲、空靈,讓人遐想不盡。滿郭是春光,街衢土亦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這般引誘,誰人不作煙花三月的揚州夢?在二十四橋靜聽玉人吹簫,在月觀體驗月來滿地水云起一天山,在虹橋觀摩王阮亭、孔尚任、盧見曾雅集修禊傳花行酒,在平山堂撿拾醉翁遺韻追尋六一宗風,然后,然后在冶春,再品嘗一點那包含著歷史的精煉而又有點頹廢的點心……
數度神游,未能見到夜月橋下的麗人倩影,不曾沐浴古時先賢的逸致高懷,但見斜陽草樹,斷井頹垣,風嗥雨嘯,寒水自碧。嗚呼!笙歌散盡春成空,衣香人影太匆匆。
錢穆言,瓶水冷而知天寒,揚州一地之興衰,可以乩國運。想漢初吳王劉濞煮海為鹽,即山鑄錢,首開繁華:車掛轊,人駕肩,廛闬撲地,歌吹沸天。何意僅出入三代即瓜剖豆分,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至唐,揚州再度繁盛: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園林多是宅,車馬少于船,天下文士,半集維揚。豈料自胡馬窺江,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清時揚州,舉國財力七出其一,帝王頻幸,商人咸來,文士歸心,其壯觀異彩,顧陸不能畫,班楊不能賦。只可嘆太平軍起,兩軍對壘,千年古城瓦礫一片,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豈不痛哉!
2016年,參拜揚州終于成行。青磚青石雕刻的老街古巷隨處可見,唐槐宋藤掩映的平房瓦屋星落棋布,舊時官署、會館、寺廟、書院、茶社,頑強地屹立著。今之漆器、玉器、古琴、美食、園林,精巧雅致一如從前。閑,慢!輕輕移,慢慢提,先開窗,后喝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那份氣定神閑,那種鎮定從容,非慣看日夜笙歌舞,遭遇烽火揚州路,歷經千年冰火,參透世事萬象不能修來。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揚州之獨特,正在其既人間福地亦律宗道場,溫柔富貴鄉亦金戈鐵馬地。鑒真之六次東渡,李庭芝之焚詔斬使,史可法之以三千子弟對陣十萬之師,皆慷慨悲壯黃鐘大呂,實揚州之底色與調性,亦揚州之靈魂與生命。鐵血錦繡,精致厚重,此揚州之迥異于他城者也。
提起就神往,旋即又感傷。感傷而后,疲乏得舒解,身心獲休養,靈魂被提升,渾身是力量。這樣的所在,名之曰前世的鄉愁,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