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航
(浙江大學 語言與認知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58)
陳宗明先生1934年出生于安徽,當過中學教師。后曾任職于中國社科院哲學所邏輯室。1981年調入浙江省委黨校從事邏輯學研究與教學工作。1999年退休后,先生治學不輟,至今仍從事語言、符號與邏輯的研究。縱觀先生一生,雖非哲學科班出身,卻與邏輯尤其自然語言邏輯有著不解的緣分。20世紀70年代出版的第一本著作《現代漢語邏輯初探》[1]受到學界普遍贊譽,此書也開啟了先生對漢語邏輯一生的探求之路。此后,陳宗明先生出版了一系列著作,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有《邏輯與語言表達》[2]《漢字符號學》[3]《符號世界》[4]《漢語邏輯概論》[5]《描述語用學》[6]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于2017年7月出版的《陳宗明文集》[7],是先生對自己一生所學所思所探成果的匯總,集中展示了先生對自然語言邏輯、符號學與日常推理等方面的研究成果。
自然語言邏輯由來已久,自亞里士多德起便多被關注。隨著邏輯研究的發展,自然語言邏輯的探索也逐漸深入。然而作為現代邏輯的分支,自然語言邏輯至今仍未形成一個完整獨立的學科體系。若橫向觀察語言學對自然語言邏輯的研究,不難發現作為語言學關注對象的自然語言邏輯雖與邏輯學切入的角度有所不同,但仍舊沒能形成完整的自然語言邏輯系統。喬姆斯基革命為語言研究帶來邏輯的方法,但其意圖探明的核心問題始終是語言的生物學屬性,而非邏輯。蒙太格語法樹立了全面系統地運用現代邏輯工具研究自然語言的方向,為語言的形式化研究做出了重大貢獻,然而這種語法的適用性有限,無法用于研究自然語言邏輯的全部內容。爾后無論是來考夫對自然語言所作的邏輯分析還是語用學、認知語言學的興起,雖都有助于自然語言邏輯系統的建立,但終究未能達成這一目標。究其原因,在于各流派理論的局限性難以滿足自然語言研究的復雜需求。要完成正確分析復雜多變的自然語言邏輯這一任務,哪怕最復雜的現代邏輯工具也難以勝任。正如陳先生在書中指出,自然語言邏輯應當從自己特定的研究對象出發,消化并且吸收一切有用的東西,使之成為有機體的組成成分,走出自己的路來[7]54。本書正是這一思想的體現之一。
現代中國的自然語言邏輯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周禮全先生是最早的倡導者和實踐者之一。陳先生作為周禮全先生思想的擁護者之一,數十年來不懈追尋自然語言邏輯,為其作為一門獨立而完整的學科做了大量的工作。該書可視為對他在自然語言邏輯研究方面的重要整合,是建立漢語自然語言邏輯體系的重大嘗試。
全書可分為4部分,涵蓋邏輯學、語言學、符號學等學科。共選錄文章24篇,均為陳先生的名篇或譯作。前3部分構成上篇,主要涉及自然語言邏輯的理論、方法以及一些具體的語言邏輯問題。第4部分獨為下篇,主要涉及符號學,體現了陳先生從符號學角度探索自然語言邏輯的創見。
第1部分全面而有深度地介紹了自然語言邏輯的研究概況與基礎理論。上起亞里士多德,下至現代邏輯學、語言學理論,作者梳理了這一系列理論的發展歷程,對每一種理論的主要內容及影響作了闡釋,并有挑選地推介了一些適用于自然語言分析的邏輯工具。自然語言邏輯作為一門獨立的科學,既不同于傳統邏輯,也不同于數理邏輯,更不同于語言學。陳先生指出,以往的邏輯只從指稱性方面研究命題的真假關系,而自然語言邏輯除這一點外,更關心語言的交際性方面,如命題態度、語境等。同時,出于其邏輯科學的性質,它研究的主要是自然語言中的與推理相關的問題,這又同語言學有所區別[7]52。
第2部分探討了一些具體的自然語言邏輯問題,主要包括辯論中的邏輯、文章中的邏輯以及修辭中的邏輯等。 “修辭和邏輯從來就不是冤家對頭”[7]155。從廣義上講,辯論與作文也是修辭行為,研究它們當中的邏輯問題也是研究修辭問題。自亞里士多德起便將推論歸入修辭學。從符號學來看,表現性修辭多由二級符號系統組成,其中的第二級符號系統,多是通過推論所獲得。書中借以亞式“修辭式推論”的說法,將亞氏的觀念推廣至除演說外的一切修辭意義的論證上,可謂很好地概況了其介于邏輯學與語言學兩個領域之間的特性。
第3部分介紹了漢語邏輯的不完全形式化系統。針對自然語言句義的復雜性,作者從外延義、內涵義、廣義模態義等方面分別對漢語句義的推導規則進行了分析。作者并未將句義的分析局限于句法平面,而是考量了語義與語用的成分,將其置于句法、語義、語用三維的平面上來討論,提出了句法規則、翻譯規則、語境規則、添加規則等一系列不完全形式化的推導規則,構成一個嚴密而靈活的開放系統。外延義層面,作者展現了漢語基礎句法規則。基礎規則不僅是分析外延義的規則,也是分析內涵義、模態義、隱義等其他意義的基礎。內涵義層面,作者通過對基礎規則的添加,結合現代語義學理論,搭建了漢語范疇語法規則。模態義層面,作者結合言語行為論,從施為動詞的意義上討論了廣義的模態詞現象。
第4部分著重探討了漢語符號學中的語用學部分。作者首先回顧了中國語用學思想,上至易經、辯學、名學等傳統著述,下至當代語用學皆有涉及。并分析了《易經》中的預測推理、禪悟中的語用推理等案例作為典型代表,充分展現了中國語用學思想的源遠流長。進而,作者重點關注漢字的符號學特征,從編碼方式、美學等角度探討了漢字作為現存唯一通行的表意文字體系所具有的種種獨特性質。
《漢語句義的形式分析》等著述反映了陳先生以“互克性”的觀念,在精確性與適用性的平衡中對漢語自然語言邏輯系統的探索。陳先生明確指出,像漢語這樣的大系統要建立一個完全形式化系統似乎不大可能[7]2。因此,從邏輯的適用性考慮,采取不完全形式化的形式無疑符合漢語實際。相較于完全形式化的系統,陳先生所提出的自然語言邏輯系統具有“簡約”的特征。系統內沒有嚴格的邏輯學解釋,也沒有過于復雜的符號和公式。
然而,“簡約”并非“簡單”。其中對傳統邏輯與數理邏輯的修正與拓展又無疑證明了其源于邏輯學的傳承——對于形式化的不懈追求。因此,自然語言邏輯系統盡管是一個不完全形式化的系統,但它也始終是一個“形式化”的系統,只是出于解決漢語實際問題的考量,盡可能地簡單化處理,在確保一定精確性的前提下提高系統的適用性。
此外,該系統還具有“開放性”的顯著特點。簡約的形式化方法多數情況下只適用于一些簡單的漢語句子,無法應對復雜情況。但先生提出的自然語言邏輯系統并未一味追求“簡約”,而是留足了擴展的“余白”。由于它沒有受到完全形式系統的諸多束縛,因此可以不斷地擴展以適應漢語形式分析的需要,從而彌補簡約系統帶來的不足。同時,正如陳先生反復指出:“‘開放性’ 并不等同于復雜化”[7]179“開放仍然保持‘簡約化’的特點:‘能簡單絕不復雜’”[7]179。自然語言邏輯系統在分析漢語句義的各個維度(如內涵義、模態義、隱義等)時,始終堅持 “經濟原則”, 盡可能使操作靈活,力求兼顧簡約性與開放性,達到最佳平衡。
邏輯與語言的研究目前有三種主要的研究方向;一是邏輯語言學;二是語言邏輯學;三是語言-邏輯學。陳先生指出,邏輯語言學屬于語言學,一般采用非形式或不完全形式化的方法;語言邏輯學屬于邏輯學,需要建立一系列具體的形式化系統[7]2。而本書所選的則是第三個取向:語言-邏輯學,即語言和邏輯并重的研究,同時選擇了不完全形式化的方法。
事實上,無論是語言邏輯學還是邏輯語言學歸根結底仍是以單一學科的理論傳統為內核,并未真正體現學科的交叉融通。陳先生認為,語言的深層結構就是邏輯結構,它們的句法結構是統一而不是分離的。從這個意義出發,此書致力研究的 “語言-邏輯”的理論既是語言的也是邏輯的,但又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語言學或者邏輯學。它的著眼點既不在于邏輯學,也不在于語言學,而是把邏輯與語言作為一個統一的整體,并以符號學思想為基底進行研究。這里有邏輯的形式系統,但并不完全,只是采用了它的基本原理和推導方法;有喬姆斯基的生成語法,但只部分地吸收其語言“內在性”的思想及“生成”的方法;有弗雷格、蒙太格等人的范疇語法,同樣也只將其作為供自然語言分析用的邏輯工具之一。類似從臨近學科吸收相關研究成果來優化自身理論系統的情況還有很多,無論何種流派何種理論,都是作為一個統一系統的某一部分,為整一個系統而服務,充分體現了學科交叉性。
應用性要求一個理論直接地服務于實踐。對于邏輯學以及語言學而言,實踐的一個重要內容便是研究交際中表達和理解。此書所介紹以及構建的理論幾乎都是為了解析實際交際中存在的表達現象與理解過程而服務。書中所討論的演講、辯論等交際方式,并非從演講學、辯論學等角度予以關注,而是分析其中的論證、反駁等邏輯。以上這些例子均表明,此書重視通過具體實例來解釋邏輯思維,真正做到了讓邏輯研究服務于客觀現實,并通過闡釋思維方式在實際語言生活中的應用,讓邏輯工作者與語言工作者重新審視研究方法,進而從本質上推動邏輯研究與語言研究的良性發展。
同時,陳先生涉獵廣博,目光深邃,善于觀察人們的語言生活,不僅關注書面的文學性語言,對于日常生活中的口語也沒有忽視。在書中采用的語料種類豐富,貫通古今,兼顧中外,涵蓋甚廣。例如,陳先生十分關注修辭現象,強調修辭的邏輯是一個值得大力探索的新領域。修辭是關于說服的技術和科學,是交際時獲取充分表達效果的良好手段。修辭作為說服的科學,要求人們的表達必須合乎邏輯。修辭作為說服的技術,要求人們在調整話語時必需掌握有關邏輯的知識和技巧。這就使得修辭同邏輯天然地聯系在一起,成為邏輯學一個重要的研究對象與應用領域。書中曾以《史記》中的“蔡澤說應侯”與修辭學中的婉曲格為例,證明了交際中的邏輯推理對交際效果的影響。對這些鮮活語例的分析不但清晰地論證了書中所提的觀點,還將邏輯與現實的語言生活聯系在一起,使邏輯對實踐具有指導價值的說法更有說服力。
自然語言是一個豐富的集合。漢語作為發展了數千年的語言,即便同其他所有自然語言相比,也具有突出的復雜性和多變性,以及一些其他語言少有的獨特性質。
與這一現實相對的,現代的自然語言邏輯和語言學理論主要圍繞著對英語現象進行分析與討論。然而漢語較之英語無論從語形、語義還是語用層面看均有很大的差異。因此作為“舶來品”的邏輯學與語言學理論流派在處理漢語問題時難免出現一些“不匹配”,在自證時多采用英語的語料作為分析對象也不足以讓人信服。自然語言邏輯作為一門邏輯科學必然具有普遍的意義。然而自然語言卻有民族性,因此自然語言邏輯也一定會反映某些“民族”的特色。從這一點來看,中國的自然語言邏輯研究不能照搬西方人對于西方語言的研究成果,不能將西方理論套用到漢語的現象當中,而必須從漢語的實際出發,對一些理論進行修正,必要時甚至需創造全新的理論。陳先生認為研究漢語邏輯必須面向漢語的實際,從中總結和概括出漢語普遍性的邏輯形式,從而形成既有普遍意義又有民族風格和民族氣派的漢語邏輯科學。這也正是當下諸多研究所欠缺的視野。例如,目前無論邏輯學研究還是語言學研究都存在不夠重視語料選擇的傾向,或生搬英語語料,或生造一些現實中不大看得到的語料來證明自身理論的正確性。然而自然語言之所以叫自然語言,它必須得在現實的語境中得以使用。對于我們而言,最現實的語境便是現代漢語。因此研究自然語言邏輯不是回到拉丁語、英語那里,而是要讓諸多理論立足于現代漢語之上。若一個理論無法解釋實際生活中存在的漢語現象,只能證明該理論是錯誤的或部分錯誤的,必須加以修正或另謀新篇。也只有這樣,自然語言邏輯理論方能達到“能夠對于所有用自然語言作出的正確推理加以說明,并且把錯誤的加以排除”[7]53的目標。
綜上所述,《陳宗明文集》是陳宗明先生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在語言和邏輯的理論及應用研究領域矢志不渝、不懈探索的集大成之作,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為自然語言邏輯這一新興的領域提出了一個系統而深入的方法論。其以漢語為主要分析對象的思想、以漢語例句為主要語料的實踐,為國內自然語言邏輯研究的后來者們樹起了鮮明的旗幟。不僅如此,本書的理論思想及實踐方法對語言學研究的拓展也具有啟發意義,對漢語語言學界更多地采用邏輯的方法分析探討自然語言中存在的種種現象產生一定的引導之效。最終,將更好地為形成獨立的漢語自然語言邏輯科學開拓前進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