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因管理人報酬請求權的合理性分析

孫 毅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1 問題提出：無因管理制度的等值現狀

無因管理制度起源于羅馬法，旨在貫徹“不得隨意干涉他人事務”以及“推進人類互助互愛精神”兩項原則，[1]是道德法律化的典型代表，后被引進我國民事立法中。但無論是我國《民法通則》第九十三條還是《民法總則》第一百二十一條，都只規定了無因管理人有權請求本人償還由此支出的必要費用，而就無因管理人是否因此享有報酬請求權，則未有規定。解讀法條本身，似乎應作否定回答。即使是《民通意見》第一百三十二條，也只是將管理人受到的實際損失作擴大解釋并納入“必要費用”中，未有報酬請求權的規定。在管理事務中，無因管理人需對本人承擔諸如通知、保管、計算等義務，而法律卻僅賦予其對必要費用的償還請求權。無因管理人所承擔的義務較多，而享有的權利較少，這種法律權利義務的不對等是否合適，令人懷疑。無因管理雖是為他人利益而為之，但管理人投入的時間精力未嘗不可看作是一種損失，要求補償也是報酬請求權的合理基礎。[2]無因管理制度的法律規范應從實際的角度出發，用一種更合理的權利義務指引，來激勵社會成員從事法律所期允的行為。

2 理論爭鳴：無因管理人是否享有報酬請求權

2.1 否定說

否定說以梁慧星等學者為主要代表。梁彗星教授認為：“無因管理本為社會善良行為，法律鼓勵社會成員從事無因管理，但不鼓勵社會成員通過無因管理為自己謀利。如果管理人因無因管理行為而收取報酬，與無因管理制度為他人利益而存在的基本目的不和。”[3]基于否定說觀點，如果承認無因管理人因管理行為而享有報酬請求權，無疑是在鼓勵社會成員通過無因管理為自己謀取利益，此結論顯然不合適。如上文所述，我國民事立法也暫不承認無因管理人享有報酬請求權。

筆者認為，否定說肯定了無因管理是一種社會善良行為，法律鼓勵社會成員從事無因管理，自不成問題。但認為管理人若主張報酬請求權，與無因管理制度為他人利益而存在的基本目的不和，則不無疑問。首先，無因管理人進行管理事務的，不排除兼顧他人事務的同時也為自己的利益，通說認為此種情況下也構成無因管理。[4]其次，無因管理是指無法律上的義務而為他人管理事務。[5]管理人先進行無因管理，后主張報酬請求權，這種“先學雷鋒再收費”的行為，并不能改變無因管理的本質。只要管理人帶有利他目的，認真進行了事務管理，應當認定構成無因管理。如果管理人只是帶著“謀利”目的去干涉他人事務，便不符合無因管理中“為他人管理事務”的構成要件，屬于侵權行為，故不發生報酬請求權的問題。最后，否定說觀點實際上是預設了一個“無私奉獻、舍己為人”的道德形象，即假設每位從事無因管理的社會成員，都懷有“無私奉獻、舍己為人”的高尚精神。但法律制度的構建不能僅僅基于某種抽象的道德假設，只有權利與義務的規范符合大眾期許，才能收到良好的社會效果。 “無私奉獻、舍己為人”的精神固然值得學習，但不能據此要求每位社會成員都達到如此高的標準，否則法律條文便形同虛設。畢竟人都有利己本性，理性人會在權衡利弊后作出最利己的選擇。如不肯定無因管理人的報酬請求權，實現無因管理人權利義務的均衡，那么從事無因管理行為明顯是付出的多而回報的少，在權利義務不均衡的情形下，又何談激勵社會大眾從事無因管理？如此一來，可能會產生這種怪現象：在別人需要幫助且自身條件允許的情形下，如果一個人不從事無因管理，可能有違他的基本道德良心；但從事無因管理，自己應承擔的義務又較為嚴苛，從而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2.2 有限肯定說

有限肯定說為德國和我國臺灣地區通說。該學說認為，管理人通常不能就其為他人管理事務而請求報酬，但倘若管理事務系管理人之職業范疇時，例如醫師救助遭遇車禍之人，應肯定其有報酬請求權。[4]325基于有限肯定說的觀點，管理人享有報酬請求權的前提，是無因管理的事務本身與管理人的職業行為有關。郭明瑞教授也認為：“無因管理人一般不享有報酬請求權，但如果管理人的報酬能計入必要費用，則應當允許請求償付……管理事務系在管理人的職業范圍內的，可認為有間接財產支出，得請求通常的報酬的賠償。”[6]

筆者認為，無因管理人為從事管理行為投入了一定的時間精力，若能給予無因管理人一定精神和物質獎勵，無疑是對管理人道德價值的肯定。但管理人享有報酬請求權的前提，系無因管理與職業行為有關，此點并無道理。首先，社會生活中，人們可能會因為一些突發事件而需要他人幫助，但往往不一定能及時遇到職業人士的幫助，能在身邊實時伸出援手的，以非職業人士為主。如果把是否享有請求權的前提建立在職業人士與非職業人士二分的基礎上，無疑是法律上的不公平對待。這會提醒那些非職業人士不要貿然從事無因管理行為，反而打擊了其幫助他人的熱心。其次，如果肯定職業人士才能享有報酬請求權，豈非只是在肯定職業人士的管理時間才有價值？時間對每個人都一樣珍貴，即使是非職業人士，他所進行無因管理花費的時間，也可以是從其他營業性活動轉換過來的，也是放棄了為他人提供有償服務的機會，這未嘗不可看作是一種損失。最后，雖然有學者指出，職業人士注意義務更高，認定是否構成無因管理上更為嚴苛，而非職業人士從事的行為多純粹而簡單，二者付出精力成本不同。因此從權利義務配置的角度看，不賦予那些進行無因管理的普通人報酬請求權，更加合理一些。[7]但不可否認，即使是非職業人士進行適法的無因管理，也要盡到如同管理自身事務那樣的注意義務。只要管理人盡到足夠合理的注意義務，就應肯定其管理行為的適法性。在應盡的注意義務上，并不會因管理人是否提供職業服務而有高低之分。因管理人所提供的服務專業性不同，可以考慮在報酬請求權的數額上有所差異，但據此否定非職業人士的報酬請求權，結論并不合理。

2.3 完全肯定說

完全肯定說以鄭玉波等學者為主要代表。鄭玉波教授認為：“無因管理制度一方面保護了本人利益，一方面謀取社會利益，若對管理人賦予報酬請求權，不更具有重要之意義乎？”[8]基于完全肯定說的視角，只要是行為人認真從事了無因管理事務，便應肯定報酬請求權的存在，不因管理事務是否系職業行為而不同。

對比否定說和有限肯定說，筆者更贊同完全肯定說。現代社會中，個人財富是構成社會整體財富的基礎。一個人因疏于管理自身事務而導致損失，不僅是個人的經濟損失，更是社會整體財富的損失。管理人如能發揮“互幫互助、我為人人”的友愛精神，主動對他人的利益進行管理，無論是個人還是社會，都應對這種行為予以肯定。無因管理雖要求“為他人的事務而管理”，但為他同時兼具為自己利益的，無礙無因管理的成立。這種為自己的意思應當包含一定的報酬請求權在內。因此先進行管理，后提出報酬的，不能改變之前無因管理的本質。報酬的意義不一定理解為勞動所得，更代表一種“榮譽獎勵”，是對無因管理行為的物質嘉獎，更是對無因管理人的道德肯定。誠然受“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等傳統思想影響，“重義輕利”自古以來一直都被提倡。可如同義利能相互兼得，提倡道德與主張報酬兩者也并不矛盾。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法律雖倡導社會成員“無私奉獻、舍己為人”，但不能要求每位社會成員都達到“無私奉獻、舍己為人”的高度。通過對權利義務的規范，來指引人們從事法律所期許的行為，無疑是一種更好的方式。賦予無因管理人報酬請求權，鼓勵社會成員在他人需要幫助的時候，主動伸出援手，降低他人因得不到及時援助而遭受損失的概率。無論是對本人來講，還是對管理人來說，都是一件利益與共的事情。

也有學者指出，不賦予一般無因管理人以報酬請求權，是出于防止權利濫用之考量，避免報酬請求權被濫用之可能。[9]但這種觀點值得進一步探討。首先，人人都有幫助他人的權利，但他人也有拒絕幫助的權利。如果他人事先明確拒絕的，自不發生無因管理問題。即使是管理人先為管理，本人事后得知的，如果無因管理人違反本人明知或推知的意思，也不屬于適法的無因管理。無因管理符合本人明示或可推知的意思，其舉證責任由主張報酬請求權的無因管理人承擔。管理人進行不適法無因管理的，要承擔舉證不能的風險。其次，如果管理人從事無因管理，只是懷著索取報酬的利己目的，而不是真正為了他人利益，其行為便落入侵權責任法領域，也從根本上否定了無因管理的適用。法律鼓勵社會成員實施無因管理，但無因管理的構成要件之一便是有為了他人的意思，單純為主張報酬而無因管理，其行為不屬于無因管理，自然不受法律保護。最后，尋找能無因管理的事務，需花費較多時間精力成本。站在理性人視角，每個人都會爭取自身利益最大化。當主動尋找無因管理事務所花費的成本，要大于無因管理主張報酬本身所能帶來的收益時，基于利益衡量，也降低了隨意干涉他人事務的可能。因我國民事立法暫未承認無因管理人的報酬請求權，在現行法律內，建議通過對“必要費用”進行擴大解釋的方式，將無因管理人因管理事務本應獲得的報酬囊括在內，[10]以期實現無因管理人與本人間權利與義務的均衡。

3 價值肯定：無因管理人享有報酬請求權的積極意義

3.1 從權利與義務角度分析

法理學上，權利與義務二者總是相對的。當發現法律權利的時候，我們總能找到相應的法律義務；反之，當發現法律義務的時候，我們總能找到相應的權利。[11]如前文所述，無因管理人為管理事務，需要承擔諸如通知、保管、計算等義務，而卻僅享有對必要費用支出的請求權。無因管理人所承擔的義務之多，而享有的權利之少，明顯造成在法律上權利義務不對等。這種權利義務不對等現象，很可能促使人們“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造成社會人情的冷漠。如果適當賦予管理人報酬請求權，平衡無因管理人與本人之間的權利義務，無疑鼓勵了社會成員在可能的情況下進行無因管理，權利與義務相一致也符合民法的公平原則。并且，設置請求權也不妨礙那些對自身行為具有更高要求的人放棄行使這項權利。法律的指引功能之一，便是引導人們正確地行為。[12]法律肯定無因管理人享有報酬請求權，無因管理人相應的管理付出有所回報，會激發更多人樂于做好人好事，在可能的情形下從事無因管理，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這樣的社會效果應是法律所期待和鼓勵的。

3.2 從人性角度分析

從經濟學的視角，每個社會人其實都是經濟人，都具有自利性、理性與利益最大化的特征。[13]如前文所述，否認無因管理人的報酬請求權，無疑是預設了一個“不圖回報，舍己為人”的精神形象。雖然法律不強求所有社會成員都從事利他行為，但你一旦選擇從事，那么法律就要用利他的標準去要求你。既然無因管理本質上是在利他，又何談報酬？這從邏輯上講似乎沒有問題，可利他與利己并不矛盾，二者可以共存。就像商人為消費者提供種類不同的商品，目的是為了出售得利，具有利己屬性，但提供各種商品的同時也豐富了消費者的選擇種類，具有利他的一面。任何一個制度的設立不能僅僅基于某種人性或道德觀念的假設，應立足實際符合社會大眾的一般期待。換言之，法律不應從某種抽象的道德觀念出發去設立法律規范，而是應考慮怎樣配置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才能實現各方利益的最佳均衡。無因管理若過分強調管理人的義務而不重視其權利，最后結果可能是適得其反，對社會成員幫助他人的積極性產生負面影響。不可否認，生活中會有很多道德高尚之人愿意積極從事無因管理，他們不圖名利。但這種人畢竟少之又少，占社會絕大多數的還是普通民眾，其道德水平還達不到理想化的高度，從事的大多數社會行為，都會從利己角度出發。無因管理中否定管理人的報酬請求權，似乎在道德層面對管理人的管理行為予以肯定，但無疑“要了面子丟了里子”。考慮無因管理中的權利義務不對等，以及時間精力投入，實際上卻阻礙了社會成員實施無因管理的積極性。畢竟，一旦從事無因管理，法律就要貫徹利他主義去要求你，在無因管理過程中不能存有私欲。“無私奉獻，舍己為人”的奉獻精神可以提倡，但若實際規范人的行為，則需要從人的本性出發，因勢利導促使人做出利益最大化選擇。人本質都是利己的，追求符合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利己行為是人的本性。人的利己本性有了法律保障，才能更好地利他。法律在規范現實問題時，不能把應當提倡的道德作為人的最低行為規范。若是過分強調個人行為只有利他屬性，則會抑制幫助他人的積極性。

3.3 從社會角度分析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法律制度的設立目的之一，是為了實現社會利益的最大化。法律制度的安排，應當有利于整個社會。賦予無因管理人報酬請求權，從而激勵更多人愿意從事無因管理，可以有效避免社會中不必要的資源損失，同時形成一種助人為樂的良好風氣，這對整個社會來講都是有益的。雖然被幫助的本人需要因此支付一定報酬，但其所獲得的收益會大于所支付的報酬，既能照顧好被管理人的積極性，又能同時兼顧本人的利益。管理人付出了勞動，被管理的本人獲得了相應服務，本人給予一定報酬也是合情合理的。這樣更有利于促使社會資源的優化再分配，實現管理人與本人的利益雙贏。

也許有人會有疑問，我國民事立法一直不承認無因管理人享有報酬請求權，其道理何在？筆者認為，這或許可以從我國一直以來的社會觀念中尋找答案。自春秋戰國時起，便有“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等說法。為人重義則是正人君子，為人逐利未免有小人作風。對君子之風的提倡和對小人做法的貶低，讓“義與利”仿佛成為地球的南北兩極。幾千年來“重義輕利”的社會觀念，一直都是傳統中國文化的主旋律。即使在新中國成立以后，諸如我們熟知的“雷鋒精神”“焦裕祿精神”等，無不是在號召大家無私奉獻，以為他人、為集體服務為榮。無因管理本為好人好事，在此歷史背景下，做好人好事還要主張報酬，無疑與時代精神格格不入。因此，法律不承認無因管理人的報酬請求權，與我國幾千年來的社會觀念不無關系。但自改革開放以來，民法中的等價有償、公平等原則已逐步深入人心，成為指導人們從事民事活動的準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以及人們思想的逐漸解放，讓更多人覺得追求財富、追求利益不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無私奉獻的精神固然高尚，但有償奉獻未必不可。因此，如果想要激勵更多人助人為樂，多為社會服務貢獻，除了必要的精神嘉獎，物質上的保障也不可或缺。[14]承認無因管理人享有報酬請求權便是一個良好路徑。一味否定已經不適合時代發展，反而會阻礙更多人從事利他行為的動力。

4 制度構建：無因管理人享有報酬請求權的要件標準

4.1 管理行為需帶來有益結果

通說認為，無因管理重在管理事物本身，目的是否達成，與無因管理之成立無關。[4]無因管理中，因管理費用的支出、管理行為未取得預期效果等原因，本人因管理人的管理行為而支出的費用，可能大于其所獲得收益。此時仍肯定無因管理人的報酬請求權，未免令本人陷入雙重不利境地：一方面他需要支付無因管理人的報酬，另一方面還要承擔因管理人管理不利帶來的損失，顯然不合適。因此從衡平角度出發，管理人如欲主張報酬請求權的，不僅需要滿足無因管理的構成要件，還需管理行為給本人帶來有益結果。此處有益結果包括財產的積極增加與消極增加。[15]管理人的管理行為是否合適，應結合一般社會常識和管理人的知識水平予以認定。當管理人可選擇多種方式管理事務時，應選擇對本人最有利的方式為之。

4.2 報酬數額的確定

如果肯定無因管理人享有報酬請求權，那么為防止他人借無因管理之名行侵權行為之實，對報酬的數額需進一步明確。筆者認為，可依據是否提供了職業服務不同，而給予不同的報酬，這實際是“按勞索酬”的體現。是否提供了職業性質的管理服務，應依社會一般觀念來認定。例如，醫生為遭遇車禍者實施緊急救助，可被認定提供了職業性質的服務。但如果只是醫學院的學生，則應作否定性評價。基于職業性服務有可供參考的市價，可根據無因管理行為發生之時，當地提供類似或相似的服務所應支付的報酬為基準，來確定報酬請求權可以主張的數額。如果提供的非職業服務，例如開車緊急將遭遇車禍者送往醫院就醫，此時付出的只是一般勞動，可結合當地一般勞務費用，以及當事人的經濟狀況等合理因素綜合判斷。按勞取酬絕不有損高尚，管理者可向本人提出正當的報酬請求。[16]但當事人所能主張的報酬，應以不超過本人因無因管理行為所能獲取的利益為限。唯如此方能在鼓勵社會成員從事無因管理行為時，同時兼顧好本人利益。

4.3 管理人未放棄請求權

法律允許權利人在不影響第三人利益以及社會公共利益的情形下自行處分權利。賦予無因管理人報酬請求權，不會影響對自身道德水平具有更高層次要求的人放棄請求權的行使。且基于誠實信用原則，當無因管理人作出放棄的意思表示后，其報酬請求權最終消滅。管理人應在管理事務結束后及時主張權利，請求權的行使適用《民法總則》第一百八十八條規定的3年訴訟時效規則。

5 結語

民事立法不能從某種抽象的道德出發去預設法律制度，而應通過合理的權利義務分配，達到促使社會成員從事法律所期允行為的目的。賦予無因管理人報酬請求權，不是對道德的貶損，反而是對助人為樂的肯定，有利于鼓勵更多人在條件允許情況下積極從事利他行為。不應以管理人是否提供職業性質的管理服務不同，來否定報酬請求權。當下可以通過擴大解釋的方式將無因管理人的報酬請求權納入“必要費用”當中，以期實現無因管理人與本人間的權利與義務均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