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兵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84,liubing@tsinghua.edu.cn)
在當代學術研究中,尤其是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對于身體的關注已經是一個特殊的熱點。這樣的研究,也為哲學、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和文化研究等諸多學科或領域,為人們理解身體帶來了全新的認識,讓人們理解了身體并非只是簡單的肉體的構成,而是與社會、文化等多種因素密切相關。但在這類對身體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對于涉及醫學中的身體(the body in medicine)的問題,所占比例卻相當之小。其實,無論何種醫學,從一開始,其研究和處理的對象都是人的身體。基于對身體的不同理解和認識,才發展出處理和治療身體在偏離了正常狀態下的疾病的理論和療術。但長期以來,在各種不同的醫學體系中,人們大多只是關注自己體系中對身體的特殊認知,而忽視其他醫學體系中對身體的不同認知,或是基于一些帶有缺省配置意味的哲學默認,對其他醫學體系中不同的對身體的理解予以否定或排斥。也正是因此,帶來了對于不同醫學體系之合理性及合法性的爭議。
因此,對于這些爭議的分析和思考,就不能只從單一的某一醫學體系的立場來進行,而應是超越單一的醫學體系,從更深層面的哲學的視角來進行。雖然在相關的爭議中,人們可以聚焦于不同的方面,如整體論和還原論、理性追求和經驗論等,但身體的角度,也可以是一個有意義的切入點。如果我們承認一個前提,即在歷史和當下的現實中,如果不同的醫學體系都具有醫學所追求的終極目標——療效,那么,對具有醫學之最基本的研究對象——身體之不同理解和認知的各種不同的醫學,也就都具有其合理性。從而一個顯然的推論就是,在各種不同的醫學體系中,醫學中的身體具有多元性的特點,而且這也是合理的。
首先,現在一般來說,可能最為人們所熟知的,是西醫眼中的身體,也即隨著近現代西方解剖學、生理學、醫學的發展而確立的,在社會上的標準的科學教育中所教授的那種“科學的”身體。在其中,身體是按系統、器官、組織、細胞的物質層次構成,并按相應的物質運動和生化機制等規則來維持其生命狀態。這種身體的構成,與在近現代科學對身體研究的傳統中的那種通過結合經驗觀察和理論相結合而形成的身體認識具有相當程度的一致性,也在近現代西方科學及與之密切關聯的包括基礎醫學和臨床醫學的西醫最為廣泛的傳播中,得到了大多數的認可。因而,對這種身體的認識,并不需要更多的解釋和討論。
其次,與近現代西方醫學不同,中醫(在一般理解的意義上)是以其臟腑學說來描述身體,也即包括心、肝、脾、肺、腎的五臟,和包括膽、胃、大腸、小腸、膀胱、三焦的六腑,當然還有負責氣血運行、聯系臟腑和體表身體各部分的經絡。但這種身體的構成,與西醫那種可以以直觀的解剖學觀察而看到的身體構成卻并不完全等同和對應,除了在名稱上的某種相似之外,五臟、六腑和經絡并非是那種在解剖學意義上可直接觀察的實體。但也正是在這樣的身體結構中,人的身體是作為一個復雜的、統一的有機整體而存在的。當然,對于這些本是最基礎性的關于中醫眼中的身體的常識性知識,也不必過分詳說。
有一項將中醫和古希臘醫學的身體進行比較研究的經典著作,即栗山茂久的《身體的語言》,此書給出了很有啟發性的線索。作者結論性的看法是:“我們一般認為人體結構及功能在世界各地都是相同的,是全球一致的真相。不過一旦回顧歷史,我們對于真相的看法便會開始動搖……不同醫學傳播對于身體的敘述通常有如在描述彼此相異、并且幾乎毫不相關的世界。”[1]2“一幅身體觀念的歷史演進圖必須游走在歸屬與擁有、身體與自我之間的灰色地帶。由于身體是個基本且與我們有密切相關的真實存在,因此它不僅難以理解,并且衍生出了極端不同的觀點。”[1]7
再次,我們可以舉出蒙醫關于身體的認識為例。從歷史上看,蒙古族醫學經歷了借鑒和吸收藏醫學、印度醫學和中醫學等內容而發展到了今天比較標準化的過程,目前仍然在內蒙古等地從事著正常的行醫活動。它以陰陽、五元學說為哲學基礎,以寒熱理論,三根、七素、三穢為核心,臟腑理論和六因說為主要內容。其中,三根(赫依、希拉和巴大干)和七素(食物精華、血、肉、脂、骨、骨髓、精液)是其主要的身體結構和要素。有研究者認為,可以將七素看作是其物質基礎,而三根則是其生命要素。物質基礎和生命要素用一定的方式存在和互動構成了一個作為人體的有機生命體[2]。
另外,在談論身體時,雖然是以人的身體作為論述對象,但在蒙古族傳統的獸醫學中,例如在對馬的身體的認識中,也有著與蒙醫對人的身體的結構認識相類似的框架,同樣是采用了像三根七素這樣的理論,“三根七素理論既是蒙古族傳統醫學的核心理論,也是其傳統獸醫學的核心理論”[3]。
最后,我們還可以再舉壯族醫學的例子。同樣是基于對傳統散布于民間多種形態的壯族醫學傳統的調整、整理、發掘和提升,在當代最終成形并于21世紀初正式通過國家鑒定和承認的標準化的壯醫理論中,對身體的核心認識是其所謂的“三道兩種”學說。這里的三道,指谷道(大致接近于西醫的消化系統)、氣道(大致接近于西醫的呼吸系統)和水道(大致接近于西醫的泌尿系統),兩路指的是龍路和火路(大致接近于西醫的神經和血液循環系統)。這都是壯族醫學理論中比較獨特的概念,是壯醫的病理生理觀,同時,也是壯醫理論體系的核心理論[4]。這種身體理論雖然與西醫和中醫均有較多的相近之處,但差別也是明顯存在的。
面對世界上存在的多種醫學體系,像這種表明其各有獨特的對身體認識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很多,上述幾個實例,只是要說明在不同的醫學體系中對其最為基礎性的對象——身體的認識和理解是不同的、多樣的這一事實。
基于以上的實例,如果按照科學元勘(science studies)中建構論的說法,我們可以先從現象上說,其實,醫學中的身體是被建構出來的,不同的醫學據其哲學立場、預設和理論的不同,建構出了不同的身體模型。
這種建構的說法,與在一般認識中廣泛存在的那種身體是客觀的、實在的、真實的那種常識性的觀點有所不同。但對此,我們可以展開一些分析討論。首先,是從人們認識身體的方式來進行現象的分析。
曾有著名的物理學家說過,人們能夠觀察到什么,是由其理論所決定的。在科學哲學中,也有著名的“觀察滲透理論”之說。但在具體的歷史發展中,理論的發展又是受到諸多社會文化因素的影響的,包括所采用的哲學立場,而且理論也一直是處在發展變化之中。相應地,與被理論所決定的需要觀察的身體的角度和內容也就有所不同。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醫學中的身體是被“建構”出來的。當然,就像在對科學進行研究的社會建構論經常會帶來的誤解和相應的批評一樣,對于醫學同樣如此。說建構,其實并非是說這樣的認識沒有客觀的基礎或者成分,而是說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因素參與其中。當然,當我們說客觀這個概念時,又會引出諸多哲學上在本體論意義上的爭議,不過這里先不談這些,至少,僅僅在認識論的意義上,在對現在的總結上,講建構還是有其經驗事實證據而非信口空談的。
畢竟由于西醫的影響頗為巨大和廣泛,因而,對西醫在身體的建構的問題上,已經有不少學者進行了反思和論述。例如,有國外研究者曾看到:“19世紀末出現的現代醫學人類學,以及醫學中科學方法的確立,主要是建立在兩種信條之上。第一種信條即相信對于醫學來說,只有還原論才是恰當的方法,即人類的所有精神或生理過程,都必須還原為化學過程才是可知的。但這種方法論原則在一種本體論的意義上被使用,即人類只不過是正確的科學方法所規定的東西,或是化學成分的總和,或是未知的實體的總和。”“不僅觀念,而且包括身體在內的物質實在,實際上都是通過實踐而制造并不斷地被再造的。”[5]這也正是針對西醫建構身體的方式而言的:“在約兩百年間,以身體碎片設限的解剖學,通過對死去物質的操控和切割,已能賦予這些斷片以某種意義,且將其整合入某個可提供整體性解決的呈現方式時,為其注入生命力……直至機械論為斷片帶來某種新的地位,且使之成為某個零件,錯綜復雜的布局才使機器成了生者最喜愛的隱喻方式。”[6]
尤其是,當從人類學的立場上來考察醫學中的身體的建構時,人們會發現,“醫學是一種具有其自己的語言、姿態、習俗、儀式、空間、著裝與實踐的文化。在醫學文化中,身體成為讓文化變得有形、讓身體適應文化的場所。就像在其他文化里的替代醫學中關于身體的認識論一樣,在正統醫學中關于身體的認識論,展示了一種現象學,一種為醫學所特有的全套的模式。”[7]2
總而言之,“關于身體的知識即使得身體成為某種被假定的東西的那種符號性實踐的研究,關于身體的知識的探究,在對身體的構成的關注中得以呈現。身體并不是給定作為將醫學話語安置于其上的生理學基底,相反,它是由醫學話語所創造和轉換的。顯然,醫學制造(fabricate)了身體。”[7]1
由此,把不同的醫學中形形色色的身體看作實際上是不同的身體模型,那么這種制造出來的模型,就是多樣性的,這也就是所謂醫學中身體的多元性。
從醫學中身體的多元性這一現實出發,可以簡要地進行一點相關的哲學討論。
在科學哲學中,美國哲學家庫恩的“范式”理論是一個很好的分析框架。對于范式,庫恩曾指出:它“意欲提出某些實際科學實踐的公認范例——它們包括定律、理論、應用和儀器在一起——為特定的連貫的科學研究的傳統提供模型”[8]。
按此來看,不同的醫學傳統和體系實際上是基于不同的“范式”。而且,范式學說中另一個重要的要點是,在不同范式下,對于認識和確證某種對象的存在的方式,也是不同的。西醫那種還原論的、以可直觀觀察、可指標化等的對身體的認識是一種方式,而在其他一些醫學的身體中,其構成要素及其變化雖然也可以被間接地被感知(如通過脈診等方式),但卻不一定是以西醫那種可直接觀察的方式,甚至于對判定醫學療效的方式也不同。
但在習慣上,人們又往往會認為關于真相,或具體到身體的真相,應該只有一個,與自己相信的真相不同的,一定是錯誤的,有問題的。其實,為什么真相只有一個?這本是一個在哲學可討論的問題。面對不同的身體,是需要有一種哲學立場的轉換的,這就是相對主義。
對于相對主義,這里僅以幾段引文來說明,科學哲學家江天驥先生曾這樣講:“相對主義可以簡單地定義為這樣一種學說: 即不存在普遍的標準。”因為,認識論相對主義認為合理性沒有普遍的標準, 道德相對主義認為道德沒有普遍的標準, 審美相對主義認為審美評價沒有普遍的標準……相對主義的力量也是源于這一事實: 我們還遠不能對科學方法做出唯一“正確的”描述, 實際上我們也不能指望由科學方法的理論提供唯一的合理性模式。相異的和不相容的科學理論必然與相異的、不相容的合理性形式相匹配。如相對主義所堅決主張的, 永遠不要指望普遍的、獨立于范式、文化的科學合理性標準和道德、審美判斷的標準, 這一點相當中肯。“相對主義是不可能被駁倒的。”[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