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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節選)

2020-01-21 09:39:44杰克·凱魯亞克
南方文學 2020年6期

兩周之后,我和雷米·博古爾見了面。從丹佛到舊金山的公交車之旅沒什么出奇之處,不一樣的只是越靠近舊金山,我的整個靈魂就越向它撲去。我再度路過夏延,這一回是下午,而后朝西橫跨山脈,夜半在克萊斯頓途經分水嶺,天亮時抵達鹽湖城——一個密布灑水器的城市,最不像迪安這號人會出生的地方;而后在炎炎烈日下抵達內華達,暮色蒼茫時進入雷諾,它有燈光閃耀的中國城;然后登上了內華達的齒狀山脊,松樹、星星、象征著舊金山式的浪漫的山區小屋——后座上有個小女孩,沖她媽媽哭鬧道:“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回特拉基的家呀?”特拉基很快就到了,溫馨如家的特拉基,而后從山區下行到平原區的薩克拉門托。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在加利福尼亞了。溫暖如春、處處棕櫚香的空氣——你可以親吻的空氣——和棕櫚。沿著有故事的薩克拉門托河畔的高速公路,再度進入山區。上升,下降,突然出現了一大片海灣(在天蒙蒙亮時),舊金山睡意蒙眬的燈光就在那一帶。當汽車經過奧克蘭灣橋時,我美美地睡了一覺,離開丹佛后頭一回睡得這么香。在市場和第四大道交界的公交車站,我被人粗魯地叫醒,我這才意識到,我已經遠離在新澤西州波特蘭的姨媽家有三千二百英里了。我像一個神情憔悴的鬼一樣在外邊晃悠,舊金山就在那里——在那些漫長而凄涼的街上,有著在重重的白色濃霧中若隱若現的電車電線。我磕磕絆絆地走了幾個街區。行蹤詭異的流浪漢(教會街和第三大道交界處)天蒙蒙亮就管我要了幾毛錢。我聽到音樂聲從不知道哪里傳來?!袄咸?,我回頭再來摸索這些地方!現在我要去找雷米·博古爾?!?/p>

米爾市,雷米的住處,乃是山谷里頭的一排棚屋組合,本是戰爭期間為海軍船塢建造工人修建的棚屋項目;它在峽谷之中,深深的峽谷,所有的山坡上密布了林木,還散布著一些特殊的商店,有理發館和裁縫店,都是為了住在棚屋區的居民開的。那是他們說的,美國白人和黑人出于自愿原則混居的唯一社區;確實如此,我再也沒見過那么曠達歡樂的地方了。在雷米家門上,貼著一張他三個禮拜前貼上的便條。

薩爾·帕拉迪斯?。ň薮蟮拇蛴?/p>

體)如果沒人在家,從窗戶爬進去。

簽名:雷米·博古爾

這張便簽歷經風吹日曬,已經褪色。

我從窗戶爬了進去,他在家,正和女友李·安睡覺——他們睡在一張他從貨船上偷來的床上,這是他后來告訴我的。請腦補一下一位甲板工程師大半夜偷偷摸摸地扛著一張床,從船舷一側下了海,在海浪中奮力劃槳,向岸邊劃去。這壓根也不足以說明全部的雷米·博古爾。我之所以把在舊金山發生的一切都說出來,是因為這和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有些瓜葛。雷米·博古爾和我多年前相識于預備學校,但真正把我們牽扯在一起的是我的前妻。雷米先發現的她。有一天晚上他跑到我宿舍說:“起來,帕拉迪斯,本大師瞧你來了?!蔽一呕艔垙埖仄鸫泊┭澴拥臅r候,有幾毛錢從褲兜里掉出來了,掉在地上。那是下午四點,大學的時候我通常那個點兒都在睡覺?!靶欣玻欣玻瑒e把你的金幣扔得哪兒哪兒都是。我發現了世上最棒的小妞,今晚我要帶她去獅子洞夜總會?!倍笏怖胰ヒ娝?。一周之后,她跟我好上了。雷米是個高大、黝黑、英俊的法國男人(他看起來像個二十歲的馬賽黑市混混),因為他是法國人,他說英語就帶著美國式的爵士腔,他的英語很棒,他的法語地道。他喜歡衣著夸張,有點兒像個大學生,出門喜歡帶著漂亮的金發女郎,花錢如流水。他從沒怪罪過我搶走了他的女朋友,那只是把我倆牽扯到一起的一個原因,那家伙對我忠心耿耿,發自內心地喜歡我,天知道為什么。

我在米爾市找到他的那天早上,他正處于沮喪期,就像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該有的樣子。他晃晃悠悠地等著一艘船到來,為了養家糊口,他在峽谷對面的工人營地找了份保安工作。他的女朋友李·安牙尖嘴利,每天都要貶損他一番。他們一禮拜處心積慮地積攢每分錢,到了周六出去玩,三個小時內能花掉五十美元。雷米在棚屋區穿著短褲,戴著瘋瘋癲癲的軍帽。李·安帶著卷發器到處亂轉。就那個德行,他們整個禮拜互相嘶吼。我平生就沒聽過那么熱鬧的吵吵嚷嚷。但是周六晚上,他們彼此相視而笑,他們打扮得就像一對兒好萊塢明星夫婦,到鎮里去。

那天,雷米醒來,知道我從窗戶那兒爬進來。他哈哈大笑,世上最震耳欲聾的笑聲,震得我耳根子都軟了?!鞍」?,帕拉迪斯,他從窗戶爬進來了,他像個巴兒狗一樣聽話。你哪兒去了,你遲到了兩個禮拜!”他拍打著我的后背,他胳肢著李·安的肋骨,靠在墻上又喊又叫,他捶著桌子,那動靜整個米爾市都聽得到,而那聲拖長音的“啊哈哈”在峽谷中盤旋。“帕拉迪斯!”他吼道,“唯一的、不可或缺的帕拉迪斯。”

我剛剛經過了一個叫索薩利托的小漁村,我說的第一句話是:“索薩利托一定有很多意大利人?!?/p>

“索薩利托一定有很多意大利人!”他撕心裂肺地大叫?!鞍」?!”他捶著自己的胸口倒在床上,他差點兒滾到地上。“你聽到帕拉迪斯說什么了嗎?索薩利托一定有很多意大利人?啊哈哈哈!哦!喔!嚯!”他臉紅得跟棵甜菜一般,大笑不已。“哦,你逗死我了,帕拉迪斯,你是世上最搞笑的人,你來了,你終于來了,他爬窗戶進來了,你看看他,李·安,他聽從了指示從窗戶爬進來了。啊哈!嚯嚯!”

古怪的是,雷米隔壁住了個黑人,叫斯諾先生,他的笑聲,我敢對著《圣經》發誓,絕對是、無可辯駁的是世界上最駭人的笑聲。斯諾先生從餐桌邊站了起來,開始笑,因為他老婆不小心說了點什么;他站了起來,差點噎著,靠著墻,望著天,然后放聲笑;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外,靠在鄰居家墻上,他醉漢一般,踉踉蹌蹌地在米爾市的陰影中行走,以勝利者的呼號向刺激他那么干的古怪上帝那么嚷嚷。我搞不清楚他吃完晚飯了沒有。有一種可能性是雷米,在他自己渾然不知的情況下,從那位仁兄,也就是斯諾先生那里,染上了這個毛病。雖然雷米在職場上有些麻煩要去應付,還和一個尖酸刻薄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至少學會了比世上所有的人笑得更爽利,我也就看到了我在舊金山即將到來的美妙生活。

我們是這么睡的:雷米和李·安睡在屋子最里頭的床上,我睡在窗邊的小床上。我不能碰李·安一下,雷米早就表明了姿態:“我可不想看到你倆乘我不注意,翻滾在一起。你不能讓個老歌手唱新鮮的曲子。這是我自創的說法。”我偷眼看了下李·安,她是個迷人的娘們兒,一個蜂蜜色的小動物,但她看我倆的時候,眼睛里跟有仇似的。她的野心是要嫁給一個有錢男人。她是從俄勒岡州來的小地方人,她對于自己跟了雷米的事情總是悔恨莫及。在某個他成心顯擺的周末,他在她身上花了上百美元,于是她以為自己遇到了富二代。她待在這個棚屋的唯一緣由是自己一窮二白。她在舊金山有份工作,每天得去岔路口坐上灰狗去上班。她因此永遠也不能原諒雷米。

我待在棚戶區,因為想要寫個精彩絕倫的原創小說,給好萊塢片廠看看。雷米想夾著把豎琴沿著平流層下層航線飛行,好讓我們所有人都富起來。李·安和他一道去,他想把她介紹給一位老友的父親,一位著名的導演,和W.C.菲爾茲過從甚密。所以第一個禮拜,我待在米爾市的這個棚屋里頭,勤奮地寫著一個關于紐約的悲慘小說,我想著這個東西可以取悅某個好萊塢大導,它唯一的問題就是太過悲慘了。雷米幾乎沒法把它讀完,他唯一能干的就是在幾個禮拜之后,把它帶去了好萊塢。李·安快煩死我們了,對我們厭惡至極,她也讀不下去。我花費了無數雨中的光景,喝著咖啡,推敲字句。最后我跟雷米說這樣下去不行的;我得找份工作;我至少得有錢買得起煙。雷米皺起眉頭,對我大失所望——他總是對沒干成一件有意義的事情而失望,他有顆金子般的心。

他給我找了份和他差不多的工作,在工人營地做保安。我走過了必需的流程,讓我驚詫的是,那些混蛋居然雇用了我。我在當地一位警長跟前宣了誓,他給了我一枚徽章,配備了警棍,而后我成了個特警。我想知道迪安和卡羅會怎么看待這件事。我穿上海軍藍褲子,配襯我的黑夾克和警帽;開頭兩周,我不得不穿著雷米的褲子;由于他長得牛高馬大,而且因為煩悶無聊吃得腦滿腸肥,頂著個大肚子,我第一天晚上去上班的時候,那垮垮的樣子就跟查理·卓別林一樣樣的。雷米給了我一支手電筒和一把點32口徑的自動手槍。

“你從哪兒搞來的這把槍?”我問。

“去年夏天我去西海岸路上,我在內布拉斯加州的北普拉特下了車,本來只是為了活動活動腿腳,但我就在那櫥窗內看到了這把獨一無二的小手槍,我毫不猶豫地把它買了下來,因為這我差點沒趕上火車?!?/p>

我試圖告訴他北普拉特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和那些男孩一起去買威士忌,他拍打著我的后背說我是世界上最好玩兒的人。

手電筒幫我照亮了路,我爬上了南邊峽谷陡峭的崖壁,又爬上了有著絡繹不絕地駛往舊金山的車流的公路,跌跌撞撞地從另外一頭下了公路,差點摔了下去,而后到了矗立著一棟農舍的峽谷底部,在溪流邊上,在那兒每晚沖我吠叫的都是同一條狗。那里有條近道,沿著加利福尼亞式的一些黑乎乎的樹邊,有一條銀色的、布滿塵埃的路——那條路就像在電影《佐羅的印記》里出現過的,也像那些你在西部B級片中看到過的路。我在黑暗中摸出自己的槍,逞強扮演牛仔。而后我爬上另外一個山頭,然后抵達了工人營地。這些工人營地是為漂洋過海的工人搭建的臨時住所,有些過路人也住在這里,等著他們的船。他們當中大部分是要去沖繩群島,也是為了逃避點什么——通常是法律的制裁。他們當中有亞拉巴馬州的混混,紐約來的混球,來自各處的形形色色的家伙。他們深知一整年都在沖繩群島務工有多可怕,他們狂喝爛醉。特警的任務就是看住他們別把工人營地的天花板掀翻了。我們在主樓設置了總部,只是木隔斷造就的幾個辦公空間。我們坐在一張卷蓋式書桌邊上,把槍從屁兜內取出來,打著呵欠,老警察們不著邊際地扯閑篇。

那是一群可怕的男人,有著警察靈魂的男人們,除了雷米和我。雷米只是想討口飯吃,我也差不多,但這些男人是要抓人的,好從鎮上的警長那里得到表揚。他們甚至說,如果你不是每個月至少抓到一個人,你都會被解雇。我一想到別人對我有抓人的期許就發怵。事實上,每個夜晚工人營地鬧鬧騰騰的時候,我也喝得跟他們差不多了。那晚是這樣排班的:我要獨自一人值班六個小時——我是唯一一個留守營地的警察;而那晚營地里所有的人看起來都喝醉了。因為他們的船只將在此日大早啟航,他們就像即將起錨的船員那般瘋狂喝酒。我在辦公室,把腳翹在桌子上,讀著一本叫作《藍皮書》的關于俄勒岡和北境的探險故事,我突然意識到平時靜悄悄的夜晚當中,有紛紛擾擾的響動。我走了出去,每間棚屋都燈火通明。人們大喊大叫,摔著酒瓶子。對我來說這就是干或者死的問題。我拿上我的手電筒,跑到最為吵鬧的房間,大力地捶門。有個男人開了門,開了六英寸那么寬。

“你想干嗎?”

我說:“我是今晚工坊的值守,你們這些家伙得盡可能保持安靜?!薄蛘哳愃频纳蹈媸?,他們當著我的面,把門砸上。我站在那里,盯著幾乎夠著我鼻尖的門板。正如一部西部片,顯示我孔武有力的時機到了。我再度敲門。他們把門打開得比先前大了些。“聽著,”我說,“我不想總來打擾你們這些家伙,但是如果你們總是這么吵的話,我會被炒魷魚的?!?/p>

“你誰啊?”

“我是這兒的一個警衛?!?/p>

“以前沒見過你?!?/p>

“好吧,這是我的警徽?!?/p>

“你屁兜上的槍干嗎用的?”

“那不是我的,”我表示歉意,“是我借的。”

“喝杯酒吧,看在耶穌基督分上?!比绻_喝了我絲毫也不介意,我喝了兩杯。

我說:“行了,哥們,你們會安安靜靜的吧,哥們?否則我就完蛋了,你們知道。”

“行啦,孩子,”他們說,“繼續去巡邏吧。想喝酒的時候再回來喝一杯?!?/p>

我去敲所有的門,以這樣的態度,沒多會兒,我就喝得跟其他人差不多了。我的職責是把美國國旗升到六十英尺高的旗桿上,但那天早上,我把國旗倒著升了上去就回家睡覺了。當我夜里回去時,那些正式工警察正陰著臉坐在辦公室里。

“說吧,哥們,昨晚這里怎么那么吵鬧?峽谷那頭住的居民都來跟我們抱怨?!?/p>

“我不知道啊,”我說,“現在聽起來不是挺安靜的嗎?”

“那票人通通滾蛋了。你昨晚本來應該維持這周邊區域的秩序的——長官正沖著你嚷嚷呢。還有件事——你知道你把國旗倒掛在官方的旗桿上是要坐牢的嗎?”

“倒掛了?”我嚇了一大跳;當然了我沒意識到,我每天早上都機械地升國旗。

“是的先生,”一個在阿爾卡特拉斯做了二十二年獄警的胖警察說,“你干了這種事情足夠去坐牢了?!逼渌岁幹橖c著頭。他們總是坐在自己的肥屁股上,他們為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他們拿著自己的槍每每談論著這把槍。他們心里癢癢想要射殺某些人:雷米和我。

那個在阿爾卡特拉斯做過獄警的家伙已經大腹便便,他年近六十,即便退休了,仍無力擺脫那種滋潤了他一輩子枯燥靈魂的氛圍。每天晚上,他開著自己那輛一九三五年款的福特來上班,踩著點兒來的,在卷蓋式書桌跟前正襟危坐。他吃力地填寫著我們每晚必須填的表格——巡邏路線,時間,發生了什么事情,諸如此類。而后他往后一靠,開始侃大山:“你要是兩個月前來了就好了,那會兒我和斯萊德(另外一個警察,一位想當得克薩斯騎警的年輕人,被迫滿足于現狀)在G營房逮了個醉鬼,哥們,你應該看看那只血肉模糊的蒼蠅。今晚我會帶你去看看那墻面上的血污。我們把他從一面墻上摔到另外一面墻上。先是斯萊德胖揍他,然后是我,他被揍得服服帖帖,安靜得跟什么似的。那個混蛋發毒誓,將來出獄非得弄死我們不可——他被判了三十天,現在已經六十天過去了,他還沒露臉?!边@就是整件事的重點所在。他們把他嚇得不輕,他已經沒種回來找他們了,更別提弄死他們。

那個老警察繼續沉溺于恐怖的阿爾卡特拉斯島的回憶之中。“我們過去讓他們像一列士兵那樣去吃早餐。沒有一個人敢造次,出了隊列。每件事都像鐘表一樣精確無比。你應該看看那景象,我在那里做了二十二年的獄警,從沒出過亂子。那些家伙知道我們都不是好惹的。很多囚徒就知道在獄警當中找軟的柿子捏,那都是些善于惹是生非的人。你現在就是這樣的——從我對你的了解看來,對我來說,你就是對那些家伙太慈悲了。”他舉起他的煙斗,死命地盯住我?!爸啦唬麄兙蜁铏C獲利?!?/p>

我知道這一點,我跟他說,我壓根就不是當警察的料。

“是的,但這是你自己想干的活兒。你就得死馬當活馬醫,否則就會一事無成。這是你的職責,你宣誓過的。你責無旁貸啊,法律與秩序到底得維護才行。”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是對的;但我想干的是乘夜黑天高偷偷地溜出去,消失在某處,到處去看看這個國家所有人都在干些什么。

另外一個警察,斯萊德,高大,肌肉發達,黑發剪成寸兒頭,脖子上時不時地抽搐一下——像一個總是用自己的左手打右手的拳擊手。他把自己收拾得就像得克薩斯州老派的騎警。他把左輪手槍和彈夾都掛得低低的,還帶著一根馬鞭,各色各樣的皮制配件,就像一個移動的審訊室:亮晃晃的皮鞋,敞著前胸的襯衫,公雞式的帽子,就是少了雙靴子。他經常給我一個下馬威——猛地扎到我襠下,一下把我扛起來。就力氣而言,我也可以用同樣的手法把他一把甩到天花板上,我知道那很簡單;但我生怕他因此跟我來一場肉搏。和這么一個家伙肉搏的結果,最后肯定是拔槍相向。我知道他是個更好的槍手,而我一生中連把槍都沒有。我給槍上子彈都哆哆嗦嗦。他每天鉚足勁兒就想多逮幾個人。有一天晚上,我倆單獨值班,他氣沖沖、紅著臉回來了。

“我跟一些哥們說安靜點兒他們依舊吵吵嚷嚷。我跟他們說了兩回,我從來不給一個人兩次機會,更不要說三次了。你跟我一起去,我要回到那兒把他們通通抓起來?!?/p>

“好吧,我去給他們第三次機會,”我說,“我去跟他們說?!?/p>

“不,先生,我從不給任何人超過兩次機會。”我嘆了口氣,跟他一起去了。我們趕到了那個沸反盈天的屋子,斯萊德打開門,讓所有人列隊出來。場面有些尷尬。每個人都漲紅了臉,這就是美國式的故事,每個人都干著他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一票人深夜聚在一起喝喝酒,喧嘩喧嘩有何不可?但斯萊德想要證明點兒什么。他一定要帶著我,是為了防止他們反攻他。他們說不準兒會。他們都是兄弟群,都來自亞拉巴馬州。我們晃悠著帶著他們回到局子里,斯萊德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

其中一個男孩跟我說:“跟那個耳朵長在褲襠里的倔驢說一下,別跟我們過意不去了。我們說不定會因此被解雇,再也去不了沖繩了?!?/p>

“我會跟他說的?!?/p>

在局子里,我讓斯萊德算了吧。他沖著眾人,漲紅著臉說:“我不會給任何人第二次機會的?!?/p>

“咋回事兒,”亞拉巴馬人說,“有什么不一樣???我們會因此丟了差事的?!彼谷R德一言不發,開始填寫拘捕令。他只抓了他們當中一個人,他喊來了鎮子里的巡邏車。他們來了,把他帶走了。其他弟兄陰沉著臉散去。“咱媽會怎么說呢?”他們說。他們當中一個人跑回來跟我說:“你去告訴你們那個得克薩斯狗娘養的,如果我們兄弟明晚出不來,他就完蛋了?!蔽腋嬖V了斯萊德,和和氣氣地跟他說的,他啥也沒說。那哥們就被放出來了,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那票人乘船離去,來了一票更粗野的。如果不是為了雷米·博古爾,那個活兒我兩個鐘頭都堅持不了。

雷米·博古爾和我多次一道值夜班,一切就都一塌糊涂。我們晃晃悠悠兜了當夜的第一圈,雷米試著去檢查每扇門,看看有沒有一扇沒關上的。他說:“我好多年一直有個念頭,想養條狗把它訓練成超級小偷,跑到那些家伙的屋子里,從他們兜里偷錢出來。我只會訓練它偷美元,其他的通通不要;我會讓它夜以繼日地聞錢,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就讓它只偷二十元的大鈔票?!崩酌啄X袋里充滿瘋狂的念頭,他念叨了那條狗好幾個星期。只有一次,他發現了一扇沒上鎖的門。我對他的這些念頭一點兒也不感冒,所以我沿著過道往前走。雷米偷偷摸摸地打開了那扇門,迎面而來的居然是營房管理員。雷米討厭那人的臉,他問我:“你經常提起的那位俄國作家叫啥——那個把報紙塞進鞋子里,頭上戴著他從垃圾堆撿來的大禮帽晃來晃去的家伙?”那是我對雷米夸大其詞地描述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鞍」褪撬嗨雇蟹蛩够?。那個長著這種臉的人就得叫這名字,多斯托夫斯基?!彼ㄒ话l現的未上鎖的門就屬于多斯托夫斯基。多斯托夫斯基在睡夢中聽到有人在擺弄他的門把手。他穿著睡袍就起來開門了,那張臉比平日丑兩倍。雷米一打開門,就看到他那張因為怒氣沖沖而扭曲的臉。

“這啥意思?”

“我只是試試這門關著沒有,我以為這是——啊——放拖把的屋子。我在找個拖把?!?/p>

“你說你在找個拖把是啥意思?”

“哦——呃?!?/p>

我上前去說:“有個家伙在樓上過道里吐了一地,我們得去拖干凈它。”

“這不是擱拖把的屋子,這是我的屋子,這種事情再來一次,我就得審查審查你倆,開了你們!你們聽明白了沒有?”

“有人在樓上吐了一地?!蔽矣终f了一遍。

“放拖把的房間在過道另一頭,那邊?!彼钢抢?,等著我們離去,拿那個拖把,我們真那么干了,還傻乎乎地舉著它上了樓。

我說:“狗×的,雷米,你總是給我們造麻煩,你干嗎不辭職了事?你干嗎總要干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這個世界欠我些什么,就那么回事。你不能教一個老手任何新本事。你如果總是那么說話我就要開始叫你多斯托夫斯基了?!?/p>

雷米就像一個小男孩兒。在他的往昔歲月里,他孤獨地在法國上學的年頭,他們拿走了他身上的一切,他的繼父母把他扔進學校,讓他就那么待著。他是被嚇大的,從一個學校輾轉到另外一個。他深夜走在法蘭西的小路上,用他僅有的詞匯拼湊著罵人的話。他一門心思想要弄回他失去的一切。而他的失去永無止境,這種狀況沒個頭兒。

營房區的自助餐廳是我們吃白食的地方。我們在附近埋伏,觀察好周圍沒什么人留意著這里,特別是我們的同行朋友們不在附近巡查。而后我俯下身去,雷米兩只腳踩在我肩膀上,爬了進去。他打開窗戶,窗戶沒鎖上,他頭天夜里就打開了,他翻過窗子,踩在做面食的桌子上。我比他要靈巧些,輕松地爬將進去。我們沖向飲品區。在這里,實現了我一貫的幻想,我打開一桶巧克力冰激凌的蓋子,將我的手插到齊手腕那么深,從中挖出一大坨冰激凌,就手開始舔。然后我們拿了一些裝冰激凌的紙盒,把它們塞滿,在上面淋了巧克力糖漿,或者草莓糖漿,而后在廚房巡視,打開冰箱,看看有什么東西我們可以裝在兜里帶回家的。我時不時地扯下一片烤牛肉,把它們裹在紙巾里?!澳阒蓝鹏旈T總統怎么說的,”雷米說,“我們必須縮減自己的生活開支。”

有一天晚上,我等了好一會兒,讓他把一大堆吃的裝到一只巨大的紙箱內。而后我們沒法把它從窗戶那兒弄出去。雷米只好把紙箱清空,將東西放回原處。那天深夜,他下了班,我獨自一人孤零零地守著營房,有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沿著那條峽谷里的老路溜達,想要遇到一頭鹿(雷米曾經在那一帶遇到過鹿,即便在1947年,這里依然一派荒蕪),而后我聽到黑暗中傳來一陣恐怖的聲響。喘著粗氣、呼哧呼哧的聲音。我以為是頭犀牛要從背后襲擊我。我抓緊我的槍把兒。在峽谷的陰暗面,出現了一個高大的影子,頂著巨大的一個腦殼。突然,我意識到那是在肩上扛著裝滿了吃食的大紙箱子的雷米。他被那堆重物壓得呼哧帶喘。他從某個地方找到了自助餐廳的鑰匙,從前門把紙箱搬了出來。我說:“雷米,我以為你回家了呢,你他媽的干嗎呢?”

他說:“帕拉迪斯,我跟你說過好多次,杜魯門總統說過,我們必須縮減自己的生活開支?!蔽衣牭剿謿怆[入黑暗之中,前面我已經說過,我們回棚屋那條路,上坡下坡特別難走。他把紙箱藏在深草當中,然后來找我:“薩爾,我一個人搞不定。我得把它分成兩箱,你得幫幫我?!?/p>

“但我在值班啊?!?/p>

“你走開的時候,我會在這里看著。時局越來越艱難了,我們得好好渡過難關,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彼林樕系暮埂!芭秵瑁∥医o你說了一遍又一遍,薩爾,咱是兄弟,這是我們一道干的。沒有第二種選擇了。那些多斯托夫斯基,那些條子,那些李·安,那些混球,都想剝了咱的皮。我們得留意別讓他們得逞。他們除了胳膊臟,袖子也干凈不到哪兒去。記著這個,你教不會一個老手任何新本事。”

我最后問:“那我們什么時候金盆洗手呢?”我們已經這么干了十個星期了。我每個禮拜掙五十五美元,寄給我姨媽差不多四十美元。那段時間,我只去舊金山待了一晚上。我的生活基本上都在棚屋內廝混,在雷米和李·安的爭吵聲中度過的,還有午夜在營房做沒意義的工作。

雷米進入夜色之中,又去取另外一只箱子。我陪著他在那條崎嶇小道上艱難地行進。我們把食物堆在李·安的廚房臺面上,堆得像座小山一樣高,她醒來后,揉了揉眼睛。

“你知道杜魯門總統怎么說的嗎?”她很高興。我突然意識到美利堅的每個人都是天生的小偷。我自己也掌握了這門技藝。我甚至開始留意觀察那些門是否鎖上了。其他警察開始懷疑我們,他們從我們的眼神中猜出了一二,他們憑著直覺開始揣測我們的想法。年復一年的職業經驗讓他們很容易辨識出我和雷米這號人。

大白天,雷米和我揣著槍到山野里打鵪鶉。雷米悄無聲息地靠近了那些咕咕叫的鳥兒,離它們只有三英尺遠,用那只點32口徑的左輪手槍發射,結果沒打中一只,他的狂笑聲在加利福尼亞州的林地,甚或美利堅的上空回旋?!霸墼撊タ赐幌孪憬洞笸趿??!?/p>

那是周六,我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往十字路口的公交車站。我們搭車去往舊金山,在街上瞎逛。雷米的笑聲緊跟著我們去的每個地方。“你應該寫個香蕉大王的短篇小說,”他跟我說,“別糊弄我這個老手,別寫別的,就寫香蕉大王?!毕憬洞笸跏墙纸巧腺u香蕉的老頭兒。我已經厭煩透了,但是雷米不停地戳著我的肋骨,拽著我的衣領讓我去看他?!爱斈銓懴憬洞笸醯臅r候,你實際上是在寫人類生活中很好玩的事情。”我跟他說我對香蕉大王沒有一毛錢興趣?!爸钡侥阏J識到香蕉大王的重要性之后,你不會認為世上還有什么關于人的事情,是絕對有意思的。”雷米不厭其煩地說。

港灣當中停泊著一艘銹跡斑斑的貨船,過去當作浮標用的。雷米總是蠢蠢欲動想去那兒,于是有一天下午,李·安給我們準備了午飯,我們租了一條船就出發了。雷米帶了一些工具。李·安赤身裸體地躺在浮橋上曬太陽。我從船尾那兒盯著她看。雷米跑到底層到處都是耗子爬來爬去的船艙內,開始敲敲打打,想要從那上面拆下來一些黃銅管子。我坐在昔日高層船員破舊不堪的食堂內。那是一艘老得不能再老的貨船,過去也曾光彩照人過。木頭上雕著蔓葉花樣,以及步入式的水手柜。那是杰克·倫敦筆下舊金山的幻影幽靈。我在陽光燦爛的食堂里浮想聯翩。耗子們在儲物間內奔忙。很久很久以前,有位藍眼睛的船長在這里溫文爾雅地用餐。

我跑到最底層去找雷米。他正在扳動任何松動的東西?!捌ㄒ矝]有,我還以為會有銅件兒,我還以為至少得有一兩把扳手。這艘船歷經了好多個小偷了?!彼诟蹫持型2戳撕枚嗄炅?。那些銅件兒早就被不知所蹤的盜賊之手偷沒了。

我對雷米說:“改天夜里起霧的時候,我想睡在這艘老破船上,躺在這里搖來晃去的,聽著那些浮標的咔嚓聲?!?/p>

雷米十分吃驚,他對我的崇拜之情增加了一倍?!八_爾,如果你有種這么干,我會給你五美元。你沒覺得這里可能纏繞著老船長的鬼魂嗎?我不只要給你五美元,還會送你上這兒來,給你帶頓飯,給你送毯子和蠟燭。”

“成交!”我說。雷米跑去告訴李·安。我真心想從桅桿上蹦下去,疊在她身上,但我信守著我對雷米的承諾。我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從那以后,我更加頻繁地跑去舊金山。我試遍了書上的法子去搞定一個姑娘。我甚至和一位姑娘整夜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直至天亮都沒個下文。她是個來自明尼蘇達州的金發美女。那里有很多同性戀,有幾次我帶著我的槍去了舊金山,當一位基佬在酒吧里靠近我時,我拔出槍說:“呃?呃?這是你想說的嗎?”他嚇壞了。我搞不懂自己干嗎要那么干,可能僅僅因為舊金山太寂寞而我又正好有把槍。我總得把它亮給別人看看。我路過一家珠寶店時,突然內心涌起了一股沖動,想要砸開玻璃窗,拿走那些最漂亮的戒指和手鐲,拿著它們跑去獻給李·安。而后我們可以一起私奔去內華達,我離開舊金山的時候到了,否則我要發瘋了。

我給迪安和卡羅寫了一封長信,他們正待在得克薩斯州河口,老布爾的棚屋里。他們說一旦他們手頭的事情處理停當后,他們就要來舊金山跟我會合,與此同時,雷米、李·安和我開始無精打采起來。九月的雨水來了,在他們的勸說之下,雷米帶著我那可憐巴巴的幾頁劇本,和李·安去往好萊塢,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有位名導演喝得醉醺醺的,壓根兒對他們不理不睬,他們晃悠在導演位于馬里布海灘的別墅附近。他們開始在其他客人跟前大吵大鬧,于是他們又飛回來了。

壓在我們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去賽馬場。雷米省下了他所有的錢,大概有一百美元,給我穿上了他比較體面的幾件衣服,讓李·安挽著他的手,我們去往灣區對面里士滿附近的金門賽馬場。雷米這哥們的心地很善良,他把我們偷來的一半的食物放在一只巨大的牛皮紙袋里,帶著它們送給他在里士滿認識的一個窮寡婦,那寡婦也住在一個像我們那樣的貧民小區內,她晾曬的衣物在加利福尼亞的陽光下飄揚。我們和他一起去了。那些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看起來很可憐。那位婦人感謝了雷米。她是他隱約認識的一位水手的姐姐。“別介意,卡特太太,”雷米用他最和氣、最禮貌的口吻說,“還有好多吃的東西呢,從我們拿來的地方?!?/p>

我們去了賽馬場。他令人難以置信地下了二十美元賭注,在第七次賽跑之后,他已經輸得一塌糊涂。他拿出我們打算買吃的兩塊錢再度下注,再度輸光。我們不得不搭便車回舊金山,我再度上路了。一位紳士用他時髦的車子讓我們搭了一程,我和他一起坐在前座。雷米又想胡謅他把錢包丟在賽馬場的大看臺后頭?!笆聦嵤?,”我說,“我們所有的錢都賭馬賭輸了,下次要想不再觸這樣的霉頭,我們得找個賭注登記經紀人,對吧,雷米?”雷米的臉唰地紅了,那車主最后跟我們交底他是金馬賽馬場的高層。他讓我們在金碧輝煌的皇宮酒店下了車,我們目送他消失于酒店的枝形水晶燈的交錯之中,他兜里塞滿了錢,腦袋高高上揚。

“哇哈!哇唔!”雷米在舊金山深夜的路上大喊大叫。“帕拉迪斯跟賽馬場老板坐了同一輛車,就發誓將來要找賭注登記經紀人。李·安,李·安!”他捅捅她拍打她?!敖^對是世上最搞笑的一個人!索薩利托一定有超多意大利人。啊哈!”他繞著一根柱子狂笑不已。

那天晚上,開始下雨,李·安對我倆沒有好臉色。家里一毛錢也不剩。雨點又暴擊著屋頂?!斑@得持續一周。”雷米說。他脫下他漂亮的外套,又穿回他可憐巴巴的短褲、軍帽和T恤。他拿自己憂心忡忡的大褐眼睛盯著地板上的木條兒。槍擺在桌面上。我們似乎從雨夜的深處,聽到了斯諾先生幾乎快要笑斷脖子的笑聲。

“那個狗娘養的讓我又惡心又厭煩透了,”李·安突然一聲大喝。她正在通往找碴的途中,她開始膈應雷米。他卻正忙著翻閱他的小黑本本,那上面寫著欠他債的人名,大部分是水手。在他們的名字邊上,他拿紅筆寫上了咒罵之詞。我擔心總有一天,我的名字也會被弄到那個小本子上。最近我把多數錢都寄給我姨媽,以至于一個禮拜我只買了四五美元的吃的。遵奉杜魯門總統的意思,我又加了幾美元。但雷米依然覺得我沒給夠我應當給的份子錢。于是他把購物賬目單,用打印機打出來,帶著單品詳細價目的,掛在衛生間,好讓我看到并領會到。李·安一直懷疑雷米藏了私房錢,也覺得我也藏了,因此,她威脅要離開他。

雷米撇了撇他的嘴。“你覺得你打算上哪兒去呢?”

“吉米?!?/p>

“吉米?就那個馬場出納?你聽到了沒有,薩爾,李·安要跑去和馬場出納私奔了。記得帶好你的掃帚哦,親愛的,那些馬這禮拜會吃掉很多很多燕麥,因為我付了那一百美元?!?/p>

情況往更糟的方向發展,雨也越下越大。這地方先前是李·安先入住的,于是她讓雷米收拾好東西滾蛋。他果真開始收拾了。我設身處地想象自己要是在這樣暴雨如注的夜里,和一個粗野的小婊子獨自待在一個屋子里會是怎么一種情形。我得出面勸架。雷米推了一把李·安。她跳起來夠著那把槍。雷米一把搶過槍遞給我,讓我把它藏起來。這槍的彈夾里裝著八顆子彈。李·安開始大喊大叫,最后她披上雨衣,跑到泥污地里,打算去找個警察,這警察又是誰呢?——極有可能是我們那位在阿爾卡特拉斯當過差的老朋友。好在他沒在家。她濕漉漉地回來了。我躲在屋里一角,把腦袋埋在兩膝之間。老天爺,我離家兩千英里在這里干嗎?我干嗎來這里?我開往中國的慢船又在哪里呢?

“還有一件事,你這個爛渣,”李·安破口大罵,“今晚是我最后一次幫你做你那臟兮兮的豬腦炒蛋,還有你那惡心吧唧的咖喱羊肉,好讓你填飽你那惡心人的肚子,在我跟前變成一個死胖子。”

“得了得了,”雷米平靜地回答,“一點問題都沒有。當初我跟你在一起,我不指望玫瑰和月光,但我也沒料到像今天這樣。我總在為你做點什么事情——我為了你們兩個盡了最大努力,你們卻讓我很不爽,你們兩個讓我太失望了?!彼^續掏心掏肺地說:“我一直以為能盼來好日子,能有些又美好又能長久的事情發生,我試過,我飛去好萊塢,我給薩爾整個好工作,我給你買一堆漂亮的裙子,我試過把你介紹給舊金山最好的那票人。你不干,你們壓根兒就不聽我的。我不求你們什么回報。現在我提出我最后一個請求,讓我再也不求著你們干嗎了。我繼父下周六晚上來舊金山。我就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見他,看著就像我在信里頭跟他描述的那樣。也就是說,你,李·安,是我的女朋友,還有你,薩爾,我哥們。我已經安排好找人借一百美元,為了禮拜六晚上。我得讓我繼父好好玩一晚上,然后對我放心地離去,再也用不著擔心?!?/p>

這讓我很吃驚,雷米的繼父是個有名的醫師,他在維也納、巴黎和倫敦都有自己的診所。我說:“你跟我說的意思是打算借一百塊錢招待你繼父?他比你可有錢多了!你會因此負債的,哥們!”

“沒錯,”雷米平靜地說,他的聲音卻有點挫,“我只求你們再和我待一晚上——你們至少得裝得像那么回事,給他留個好印象。我愛我的繼父,也敬重他。他要和他的年輕老婆一起來。我們得讓他感覺舒舒坦坦的?!痹诤芏鄷r候,雷米確實是世上最具紳士風度的人。李·安被他打動了,很期待見到他的繼父,她覺得那繼父沒準兒是個好靶子,盡管兒子不盡然。

周六晚上很快就到了。我已經從警局辭了職,就在我即將被開除的前夕,因為沒抓夠那么多人,而這也將成為我的最后一個周六晚上。雷米和李·安先去酒店房間見了他的繼父,我已經有了旅費,在樓下酒吧里喝了個爛醉。而后我上去找他們,已經很晚了。他繼父開了門,一位戴著夾鼻眼鏡看起來氣宇軒昂的大個子。“哈,”我一看到他就說。“邦庫爾先生,你好嗎?Je suis haut!”我嚷嚷道,這句話本來是法語里頭的“我喝多了,我喝嗨了”,但我最后說出來的,在法語里啥也不是。那醫生一臉懵逼。我已經嚇著雷米了,他紅著臉盯著我。

我們一起去了一家高級餐館兒——北沙灘的艾爾弗雷德餐廳,在那里我們五個人吃飯,花了可憐的雷米足足五十美元,包括吃的喝的。而后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那位坐在艾爾菲雷德吧臺的不就是我的老友羅蘭德·梅杰嗎?他剛剛離開丹佛抵達舊金山,在一家報館找到了份工作。他也喝得差不多了。他甚至連胡子也沒刮。正當我把一只高腳酒杯貼到唇邊時,他從后邊過來,猛地捶了一下我的后背。他就在邦庫爾先生邊上毫不客氣地坐下,并隔著人家的湯碟和我說話。雷米的臉紅得跟甜菜頭似的。

“干嗎不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呢,薩爾?”他虛弱地微笑著說。

“羅蘭德·梅杰,舊金山《阿格斯報》的?!蔽抑便躲兜卣f。李·安惱怒地看著我。

梅杰開始在邦庫爾先生耳邊大放厥詞?!澳憧粗趺聪袷窃诟咧薪谭ㄕZ的?”

“不好意思,但我不是在高中教法語的?!?/p>

“哦,我以為你是在高中教法語的。”他故意粗野地那么說。我記得我們在丹佛那天晚上,他在我們的派對上搗亂,但我已經原諒他了。我原諒了所有人,我妥協了,我喝多了。我開始向醫生年輕的妻子談論月光與玫瑰。我喝得那么多,以至于不得不每兩分鐘上一趟廁所,而要那么干,我又不得不跨過邦庫爾先生的膝蓋。一切都完蛋了,我在舊金山的生涯即將結束。雷米將和我一拍兩散。糟糕的是,我真的非常愛雷米,我肯定是世上為數不多的、意識到他是如此真誠而偉大的人之一。他花了好些年才讓這件事過去。比起當初我在帕特森給他寫信,告訴他我即將橫穿六號公路,這一切真是一次災難。我已經到了美國的盡頭——前路孤絕了——現在除了走回頭路真是無處可去了。我決定至少我得去拐個彎,跑去好萊塢,然后回到得克薩斯去看看我住在河口的朋友們,其余的事情見鬼去吧。

梅杰被從艾爾弗雷德餐廳趕了出去。無論如何,晚餐已告終。我就跟著梅杰一道走了,也就是說,雷米提議我這么干的,于是我跟著梅杰繼續去找酒喝。我們坐在鐵壺酒吧的一張桌子前,梅杰說:“山姆,我不喜歡酒吧那哥們?!彼穆曇籼貏e大。

“啊,杰克?”我說。

“山姆,”他說,“我想我得過去胖揍他一頓?!?/p>

“不,杰克,”我用海明威式的語氣說,“待著別動,看看會發生些什么。”我們最終踉踉蹌蹌地走上街頭。

大早上,雷米和李·安還在呼呼大睡,我悲哀地看著那一大堆該洗的衣服,那是我和雷米本來打算拿到棚屋后頭的本迪克斯洗衣機那兒洗的(在那兒和一大幫黑女人,以及快要笑斷脖子的斯諾先生待在一起,總是件開心的事情),我決定離開,我已經走到門廊那塊兒了?!安唬撍赖?,”我對自己說,“我給自己發過誓,沒爬過那座山,絕不離開。”那座山的山谷一側,通往神秘莫測的太平洋。

于是我又待了一天。那是星期天。熱浪來襲,那是美妙的一天,午后三點,太陽轉為紅色。我開始爬山,四點鐘就到山頂了。那些可愛的加利福尼亞三葉楊和桉樹在另外一側沉默不語。接近山頂的地方就沒什么樹了,僅有巖石和草。幾頭牛正在那里吃著草。那就是太平洋,除了一些小山丘。蔚藍、廣袤無際,從那些種土豆的地里升騰起白霧之墻,那就是舊金山霧氣的源起。再過一個小時,霧氣便會緩緩前行,穿過金門,將那座浪漫之都慢慢掩蓋住,一個年輕人一手拉著女朋友,兜里裝著一瓶托卡伊葡萄酒,沿著一條白色步行道慢慢往上爬。那就是舊金山,妙曼女郎在門洞那里站著,等待她們的男人;還有科伊特塔、內河碼頭、市場街以及舉目皆是的十一座山頭。

我晃悠到頭腦發昏,我想我像是在夢中跌落,從懸崖峭壁邊上。我親愛的姑娘在哪里?我想,到處去找,正如我已經在下面那個迷你的世界里找尋過了一樣。而我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美利堅大陸。更遠的地方,在云塵和灰色煙霧當中的是陰暗瘋狂的紐約。東岸給人感覺總是棕色而神圣的,而加州則像白色的洗滌線,頭腦空洞無物——至少我當時那么認為。

◇杰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1922—1969)

美國作家,美國"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他的主要作品有自傳體小說《在路上》《達摩流浪者》《荒涼天使》《孤獨旅者》等。

◇巫昂

1996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后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攻讀現當代文學并獲得碩士學位。曾為《三聯生活周刊》記者,后辭職,成為自由作家。在《南方周末》《新周刊》《南方都市報》等媒體開設專欄,并持續創作詩歌與小說。旅行各地,時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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