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幸穗 朱冠楠
我國擁有豐富的水稻遺產資源和優良的技術傳統
我國是世界水稻作物的原產地。中華民族在一萬多年前的原始農業時代,就已經開始對野生稻進行馴化利用、培植繁育,由此產生了豐富多彩的水稻品種。我國的歷史文獻中,先后記載過5萬多個水稻品種名錄。這說明我國擁有大量的極為珍貴的水稻種質資源。前四批共91項“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中,與水稻遺產相關的有23項,約占1/4的比重。這也說明,水稻在我國農業文化遺產中仍然是保護發掘的重點領域。
改革開放前,我們的生活水平比較低,當時的主要矛盾是解決吃飽的問題。水稻新品種選育,首先要追求高產,好吃不好吃還在其次。后來糧食供應充裕了、豐富了,這時就開始講究吃好,光產量高的稻米就不受歡迎了。現在呢,又發展到“吃巧”了,也就是不光要好吃,還要有益環保,有益健康,不施用農藥化肥的優質生態水稻才稱得上“良品”。這幾十年走過來,從吃飽到吃好,再從吃好到吃巧,要求越來越高,不斷推動水稻生產的變革和發展,社會越來越進步。
我們希望通過稻作遺產項目的“良品”宣傳推介,實現水稻生產的四個轉變。一是充分挖掘我國水稻的優質傳統品種資源,實現水稻種植結構的品種多元化優質化;二通過挖掘我國傳統水稻品種的抗逆性遺傳資源,提高品種自身的抗病抗蟲特性,實現水稻生產“減肥少藥”的變革;三是通過擴大遺產地種植更多經得起科學檢測的“稻米良品”,實現稻米產品的優質優價,確保農民能夠“良品優價、優質增收”;四是通過遺產地的局部試驗和成功運作,逐漸推廣開來,實現從水稻生產大國向優質米生產大國的轉變,從而實現“端好端牢中國飯碗”的戰略目標。
水稻“農遺良品”爭創活動取得令人鼓舞的成果
當前,我國各地入選“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的稻作遺產地,已經在“農遺良品”的爭創活動中開展了很好的工作,取得了令人鼓舞的成效。我們需要及時進行組織引導,大力扶持,總結經驗,推廣應用。
我國許多鄉村在農業文化遺產保護開發中,十分注重傳統品種資源的保護開發利用,陸續恢復種植了歷史上遺存下來的優質良種,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例如,貴州省的一個農業文化遺產地,恢復了歷史傳承下來的“稻魚鴨復合種養系統”,采用綠色有機的種植技術,不用化肥農藥,種植當地傳統特色品種“香禾糯”,實行稻田養魚、稻田養鴨。“有機香禾糯”市價每公斤60元,魚鴨價格也遠高于普通產品,實現每畝稻田綜合收益超過6000元,帶動了大批貧困農戶脫貧致富。這些成功的事例說明,傳統農業中蘊藏著珍貴的遺產價值,可以成為現代農業的發展要素,可以成為經濟增長的新途徑,成為農業結構性供給側改革的一個重要抓手。
我國的傳統農業歷經幾千年長盛不衰,其中必然有著符合歷史發展規律的思想理念、技術傳統以及與時俱進協同演變的機制。當代農業存在的許多問題,都可以從古代傳統農業中獲得借鑒和啟迪。歷史悠久的傳統農耕文化,在當代農業發展中依然具有重要的價值。最近,有一個經常被學術界提起的成功案例。云南農業大學朱由勇院士對哈尼梯田遺產地的傳統水稻品種進行稻瘟病抗病遺傳機理研究,發現了當地傳統品種中含有控制病害的遺傳基因。他的這一研究成果在國際權威學術刊物《NATURE》上作為封面文章發表,引起了國際植物病理界的很大震動。這個例子證明,我們的農業遺產里面確實含有過去所不知道的寶貴資源,確實需要我們利用科學理論知識去發掘,去發現,去開發利用。朱院士發現了水稻品種里面的抗病基因,其他傳統品種里面是不是還有抗蟲基因、抗寒基因、香味基因、早熟基因、高產基因、彩色基因,等等,這些都需要我們通過深入的科學研究,挖掘出其中的奧秘。
還有,在化學農藥之前,中國傳統農業的病蟲防治,有以蟲治蟲、以菌治蟲、以生物農藥治病蟲等多種辦法。因此,要加大對生物農藥的研制和開發,在新的文明平臺上建設高水平的綠色農業、有機農業。減少使用合成農藥和生物激素,可以從我國豐富的藥用植物中尋找突破口。許多藥用植物過去主要用于人畜的病蟲防治,近年興起“中醫農業”的概念,開始用于農業防治。生物防治的優點是對人畜安全,有利于環境保護。
我們前面已經提到,我國過去有著5萬多種傳統水稻品種,近年我們過度追求高產、追求標準化,水稻品種種植越來越規模化甚至單一化,越來越不能滿足消費需求的差異化、品質化,呈現的是“萬田一色,千種一味”的稻米生產格局。隨著人們康養意識的提高,對稻米品質和功能特色的要求越來越高。這就為我們提倡的“農遺良品”打開了廣闊的消費空間,開拓出廣闊的市場前景。從我國的稻作遺產中,可以找到克服品種單一化的路徑。一是堅持水稻育種的多元化方向,克服過度追求產量的導向;二是堅持水稻良種評價中的優質化、特色化、地方化標準,在“三園三區一建設”中,重視傳統優質品種的提純復壯和推廣利用;三是進一步發掘并利用好水稻遺產良種資源,加強引導管理和監督,確保優質優價、良品良譽。
加強對傳統水稻品種的提純復壯基礎研究
在這里,我們需要特別指出,在開展“農遺良品”的水稻傳統品種保護開發中,要十分重視傳統品種的提純復壯工作。我們知道,被列為“核心保護”的傳統品種和栽培技術,是不可能一勞永逸地“原汁原味”保護的,是不可能讓它們年復一年地自生自長的。因為在自然狀態下,任何農作物的代際之間,都會發生遺傳和變異。這是生物進化的規律。沒有遺傳,就不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沒有變異,就不會有更甜的瓜、更香的豆。
但是,生物的變異總是隨機的、萬向的、不確定的。它們可能變得更好,也可能變得很壞。這里所說的“好”與“壞”,還有依據生物自身和人類需要的不同立場進行區別和判斷。比如,自然狀態下,水稻植株的矮化變異,對它自身是不好的,因為變矮了,它在群體中獲得陽光的機會變少了,而被洪水淹沒的機會增多了。但是矮化的植株重心降低,不易倒伏,適合密植,對人類有好處,于是就有育種家利用矮化變異性狀,培育出了惠及全世界的矮稈高產品種。還有,水稻的早熟變異,對它自身也是不利的,因為如果只有個別植株的穗子早熟,很容易被鳥獸吃掉。但是康熙皇帝在豐澤園稻田中發現了一株早秀的稻子,立即指令隨行的侍從官選拔出來,后來就育成了早熟的“御稻”,成為救災濟乏的主要品種,救活了歷代無數災民,善莫大焉。
不過,在大多數場合,水稻的自然變異無論是對它自己或者對人類都是不利的。比如,水稻植株變得更容易感病、穗子變得很小、谷粒容易發芽、生長期變長、抵抗旱漬的能力變弱、抗逆性差,等等。我們近年在遺產地的考察調研中,看到不少核心保護區生長的禾苗或稻穗,就有許多不利的變異植株,都被當作“遺產”來播種甚至保護了。比如,在不少的梯田保護區看到,稻田里的水稻植株整齊度不好,高低不齊,成熟度也不一致。這說明它們的原種已經退化或者混雜了,可能很多年沒有進行“提純復壯”了。真正的傳統優良品種,應該具有幾乎純合的基因結構。長滿禾苗的稻田,呈現的是“一剪平”的田園景象,讓人很震撼的自然美。
我們的祖先早在公元5世紀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就已經認識到“選種”是增產優質的重要途徑。《齊民要術》“收種篇”提到的選種技術是:“常歲歲別收,選好穗純色者,劁刈,高懸之。至春,治別取種,以擬明年種子”。也就是說,谷物要年年選種,選擇純色的好穗子,與大田分開種植,用以作為第二年的種子。這種方法有似現在的種子田。對種子田要加強管理,還要注意收獲后要先脫粒,單收單藏,要用自身的稿秸來掩蔽窖口,否則“必有雜蕪之患”。品種的保純防雜,必須同選種和繁育良種結合起來。
應當看到,直到科學昌明的今天,我們許多遺產地都沒有做到1500年前老祖宗提出的要求。那些被我們保護起來的“水稻遺產”品種,有的發生了不同品種間的純度混雜,有的是自身的抗病性減弱的變異,也有的是來自異源花粉的天然雜交,等等。這些都需要進行“穗選”提純,以保持原種的優良性狀。傳統良種的“原汁原味”是選出來的,不是一經認定為“重要遺產”就可以安享“萬年”的,也不是遺產地生產出來的稻米必然就是“良品”。
發揮“農遺良品”在鄉村振興、端牢飯碗中的積極作用
鄉村振興戰略的第一條標準是“產業興旺”。振興鄉村首先是振興農業。“農遺良品”的本質特征就是節本增效、優質安全、綠色發展。在這個獨特的發展路徑上,我國豐富的農耕文化遺產能夠發揮積極的作用。
在我國稻米生產的戰略布局上,一定要牢牢記取習近平總書記的指示:“要堅持以我為主,立足國內、確保產能、適度進口、科技支撐的國家糧食安全戰略。中國人的飯碗任何時候都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上。我們的飯碗應該主要裝中國糧,一個國家只有立足糧食基本自給,才能掌握糧食安全主動權,進而才能掌控經濟社會發展這個大局。要進一步明確糧食安全的工作重點,合理配置資源,集中力量首先把最基本最重要的保住,確保谷物基本自給、口糧絕對安全。”我國當前的農業發展,需要從數量導向向質量效益導向轉變,提供優質、安全、綠色、有機的農產品,充分滿足市場對稻米產品的優質安全的需要。
農業遺產地生產出來的稻米產品,本質上就是當前提倡的生態食品、有機食品。它們是歷經了幾千年傳承積淀的優質種品,有的還是歷史上的名特優稻米,是歷朝歷代的“貢品”。這些特點能夠調動遺產地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和創造性,在種植結構調整中愿意調、主動調,調出效益,調出綠色,調出新型農業模式。在現代水稻生產的技術體系中加入傳統水稻品種的元素,是水稻生產領域“提質增優”的優先方向。因此,對水稻“良種”的認定,要重視汲取傳統農業的精華,必需建立正確的取舍觀和揚棄觀,科學地判斷“取什么、舍什么,揚什么、棄什么”,做到古今一脈,擇善而從。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農業發展新模式。
在“提質增優”“農遺良品”方面,我國具有獨特的品種資源優勢和生態技術優勢。這是西方國家的現代農業所不具備的。農耕文化是中華文明立足傳承的根基和源泉。在水稻遺產保護領域做好農耕文化的發掘保護和傳承利用,對于促進農業可持續發展、推動農村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帶動農民就業增收、加快鄉村振興步伐,加速實現農業農村現代化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曹幸穗:中國農業博物館研究員,農業農村部農業文化遺產專家委員會副主任;朱冠楠:南京農業大學人文與社會發展學院副教授,農業史及農業遺產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