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軍
單看表面景象,近二十年來中國的歷史研究無疑是一個繁榮甚至可以說是大爆發的時期。翻看《中國史研究動態》上的年度回顧,每年數以千計的論文發表,多達數百部的論著刊出,包括講座、會議、研學、考察乃至夏令營在內的各類學術活動,“你方唱罷我登場”,幾乎不見間歇。不過,這幕由數字搭建的繁榮,其實質又如何呢?李華瑞曾統計近五十年的宋史研究狀況,指出在多達1.5萬篇的研究論著中,有1/3-1/2是完全沒有學術價值的廢品;李伯重也坦陳國內學術著作中大多數作品是平庸之作。葛兆光不止一次說到,當下90%的書可出可不出,學術雜志上90%的文章可看可不看。幾位先生沒有專門論及中古史研究,但后者大約不能例外,每年數以百計的研究成果中不少也是“卑之無甚高論”。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景象?原因有許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少研究屬低水平簡單重復,缺乏開拓創新,借用仇鹿鳴批評當前土族研究時所說,即出現了“有增長而無發展”的學術“內卷化”傾向。
走出學術內卷化,需要突破的自然有許多,首當其沖的毋寧說是歷史理解的經典圖式。自20世紀初現代歷史學在中國建立以來,中古史研究也與時俱進,獲得長足進展,其突出表現之一就是建立了不少超越微觀研究、把握中古歷史演變的理解圖式,這也是中古史研究被認為水準較高的原因之一。這些歷史理解圖式,既包括在歷史分期大討論背景下衍生和成熟的對中古史的宏觀認識,如內藤湖南首倡、宮崎市定等發揚光大的中古貴族制論,尚鉞、王仲犖、何茲全等主張的魏晉封建論;也包括圍繞中古特定歷史問題展開的中層理論概括,譬如中古政治文化的漢化、胡化說,陳寅恪提出的隋唐制度三淵源說、北周隋唐關中本位政策和關隴集團說,唐長孺首倡的南朝化理論,田余慶、閻步克主張的北朝主流論或北朝出口論等;此外還包括分析問題的思路和方法,譬如集團分析法,不論是依據地域、文化形成的集團,還是憑借種族、階級形成的集團,都被視為理解復雜政治的“鑰匙”,用以闡釋不同時期、不同層面政治、社會、文化的演變。這些經典圖式從紛繁復雜的歷史中抽繹、提煉而來,化繁為簡,極大地便利了后世學人認識這段歷史。
不過另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研究的積累,這些歷史理解的經典圖式卻意外地正成為新研究的“絆腳石”。之所以這么說,不是因為這些經典圖式有多少“原罪”,更大程度上毋寧說是一些學者對于它們的率爾甚至過度使用,一些具體問題被太過輕易地與經典圖式關聯,進而在后者的框架下進行解釋。譬如中古貴族制或士族理論,雖然不無爭議,甚至在日本學界曾引發長時間論戰,但不得不說迄今仍在世界范圍內的中古史研究中影響巨大。于是一些學者面對具體問題時,不論其事實上是否與貴族制或土族理論相關,便不假思索地將二者進行關聯。論及皇權低落,便是貴族政治;論及土地侵占,便是貴族經濟;論及重文輕武,便是貴族文化;論及宮廷辭賦,便是貴族文學,——仿佛彼時一切問題都與貴族制密不可分,都是作為政治形態的貴族制的外在表現。而由此衍生的唐宋變革論,同樣也被視為理解唐宋歷史變遷的關鍵,其使用之廣,學界甚至有“唐宋變革是個筐,一切變化往里裝”的戲言。又集團分析法,自陳寅恪首倡這一研究“利器”后,迄今仍在中古政治史研究中大行其道。一些學者在處理中古政治問題時,也習慣于依據地域、文化、種族、階級等劃分集團,進而通過集團斗爭、權力升降來把握政局演進或政治文化的嬗變。漢化、胡化說亦是如此,一旦涉及族群問題,它們常常是首先被聯想起的標簽,輕易被安插在各個與族群相關的具體問題上。在這些研究中,經典圖式不僅構成不證自明的前提,還常常被視為“萬能鑰匙”,用來開啟中古時期或大或小的各類問題之鎖。這樣的研究不僅有以論代史的嫌疑,更糟糕的是,原本具有啟發意義的經典圖式事實上正變成一種束縛,鉗制了學者的發散思維,阻止學者從其他可能的視角去思考中古歷史。其結果便是,在這些經典圖式基礎上成立的新研究,絕大多數只是印證經典圖式早已揭示的結論,并不能提供多少新知。
從認知心理學角度說,學者習慣于將新問題與耳熟能詳的經典圖式進行關聯并不意外。現代認知心理學認為,知覺是個體對感覺信息的組織和解釋,亦即獲得感覺信息的意義的過程,這個過程相應地被看作是一系列連續階段的信息加工過程,依賴于過去的知識和經驗。因此,知覺是由感覺察覺的現實刺激和已貯存的知識經驗相互作用的結果。而過去的知識經驗參與知覺的方式,在持知覺的假設考驗說的學者看來,主要是以假設、期望或圖式的形式在知覺中起作用,即人在知覺時,接受感覺輸入,在已有經驗的基礎上,形成關于當前刺激是什么的假設,或者激活一定的知識單元而形成對某種客體的期望。在此過程中,過去的知識經驗發揮了極為關鍵的作用,而在此基礎上生成的知識,勢必既受個人先天傾向同時也受個人原先所獲知識的影響,即受到個體知識結構的限制。概言之,即所知引導所見。明乎此,學者習慣于將新問題與耳熟能詳的經典圖式進行關聯也就不難理解了。不過,所知引導所見雖然容易發生,但也未嘗不是一種思維惰性,如果能夠克服這種思維惰性,或許別有洞天。對于唐代中后期的唐廷與藩鎮、宦官與朝臣之爭,如果只是簡單采取集團分析的方式,呈現的或只是權力爭奪、暴力對抗,而諸如制度化的皇帝權威與合法性的歷史意義、唐廷與藩鎮的合作與共謀等諸多豐富真實的歷史面相則被遮掩;同樣對于漢末以至魏晉的政局演進,如果遵循集團分析法,看到的極有可能只是不同出身、地域或文化的政治集團間的權力博弈和地位升降,歷史現場更為復雜多歧的政治生態則不免受到忽視。
貴族制或士族理論亦是如此。一些看似與其相關的具體歷史問題,事實上可能存在另外的解釋方向,這一點前輩學者已經作了很好的示范。譬如對于九品中正制,一般認為這是貴族制的重要支撐,是保障貴族權力的制度基礎,唐長孺卻敏銳地意識到,盡管九品中正制后來服務于門閥土族,但在制度建立伊始,卻是以將選舉權收歸中央為初衷的。又如依據統計,截至李唐滅亡或黃巢之亂前,土族出身者仍是官僚階層的主要構成,在進士科第中亦占據優勢,故不少學者認為直至晚唐,仍屬中古士族社會。不過按照陳寅恪和蒲立本(Edwin G.Pulleyblank)的意見,這些士族出身的官僚乃是憑借進士文詞而非門第躋身統治階層,這與土族社會內門第決定仕途顯有不同;陸揚則意識到唐后期政治文化精英中醞釀出了另一種無關門第的文化認同——清流文化,并延續至五代及宋初,這一矛頭對準唐宋變革論的認識,無疑也是對晚唐貴族社會說的消解。此外,被視為中古貴族制論證據的諸多事實,田余慶通過對東晉政治史的縝密分析,確認所謂門閥政治實際僅存在于東晉一朝。
筆者自己的研究中也曾觸及類似問題。譬如東晉南朝有東西省,絕大多數都是沒有固定行政職事的散官,多由官貴子弟起家出任,至陳朝時還形成明文規定。這樣一種官制形式,很自然會被認為是貴族制的體現,畢竟與之類似、保障官貴子弟仕途的九品中正制就被視為貴族制的重要支撐之一。不過,如果放寬視野,可以發現這種蔭子之制在中古以前的漢代業已出現,宋代以降也仍存在,甚至在被認為是君主高度集權的遼金元清等非華夏族群主導的政權,類似制度也依然不絕。明乎此,對于東西省與貴族制的關聯,或許就有不一樣的理解了。事實上,東西省密邇殿省,與皇帝存在超越官僚制的私人性親近關系,故東西省不僅不是貴族制的支撐,相反卻具有維系、伸張皇權的潛在機能。輕易將其與貴族制關聯,即便成立,對于理解中古政治社會也無甚裨益,而彼時政治社會的其他一些面相卻因此或被遮掩。
又六朝皇帝效仿、學習士大夫,乘坐牛車,著白紗帽與進賢冠。考慮到貴族制論下貴族的強大影響力,因此這也很容易被理解為貴族制的產物。不過仔細追究,會發現皇帝乘坐牛車及著白紗帽、進賢冠,均出自皇帝自主選擇,并未受到政治權力的限制。這就猶如唐代皇帝喜著幞頭,愛好騎馬,同樣與權力因素無關。類似的表現在其他歷史時期也存在,譬如清朝雍正、乾隆二帝喜歡將自己裝扮成文士的形象;南薰殿藏宋代皇帝畫像所見宋代皇帝也未穿著彰顯帝王威嚴的冕冠、通天冠,而是選擇了與一般官僚沒有什么差別的展腳幞頭。要之,皇帝的輿服風尚大多只是個人喜好所致,與政治權力、社會形態無關,強行將之置于某個社會結構下予以解釋,結果只能南轅北轍,適得其反。
所謂歷史理解的經典圖式,均是在經歷長時間的研究積淀、大浪淘沙之后被后世學人認可、接受并被奉為經典的,其學術價值自不待言。而經典圖式處理的都是中等層次以上的問題,具有一定的涵括性,其能輻射多數問題也不難理解。不過,經典圖式并不具有普適性,不是所有具體問題都能在經典圖式中找到合適位置。一味套用經典圖式,只會束縛自己的思維,引導思考向經典圖式靠攏,阻止自己從其他可能的視角觀察問題,其結果只能導致研究無論證成還是證否經典圖式,都只是在經典圖式內打轉,跳不出經典圖式的“五指山”。事實上,如果深陷經典圖式,一些問題甚至無法被發現,更遑論解決。在此狀況下,試圖提出新知,無異于天方夜譚。
進言之,經典圖式不是歷史事實,具有唯一性;也不是定律或真理,具有不可置疑的正當性。經典圖式只是在特定歷史時期、特定思考之下產生的一種歷史理解方式,其既會受到學人認知水平的限制,也會受到時代狀況的影響——貴族制論、魏晉封建論自不必說,陳寅恪提出關隴集團說、關中本位政策,以及解釋安史之亂及亂后河北割據所指稱的“河北的胡化”,學者也疑心與其所處時代不無關系。而隨著研究積累和時代變化,經典圖式需要重新檢討是必然的。事實上,對于一些或被奉為常識的經典圖式,學者已有不少反思。集團分析法已如前說;對于所謂北人南遷與六朝江南開發及民族大遷徙等問題,羅新發起質疑;圍繞漢武帝晚年政策更轍和東晉“王與馬共天下”,源自西晉司馬越與王衍之聯合的論斷,辛德勇和侯旭東提出挑戰;又唐后期墓葬縮小、隨葬品簡陋,一般將其歸結于中晚唐政局動蕩、經濟衰落,齊東方則認為其實乃是喪葬中喪、祭地位提升的結果;近百年儼然成為通論的隋唐佛教宗派模式敘述,近年來學者的沖擊更是前赴后繼;此外對于將魏晉時期碑禁與薄葬相關聯的習見認識,最近徐沖也嘗試提出新解。諸如此類還有許多,茲不贅舉。盡管上述反思未必都能推翻經典圖式,但這樣的努力無疑值得鼓勵。這也提示我們,經典圖式不是無遠弗屆的宇宙真理,并非任何具體問題都能在其羽翼庇護之下獲得合理解釋。面對既是寶貴遺產又可能構成思維束縛的經典圖式,學者不妨做做抵抗者和反叛者,多一些批判,多一些懷疑,保持警惕,保持距離,唯其如此,才能克服思維惰性,擺脫對經典圖式的路徑依賴,引導自己多一點思考,多一點追問,從而擺脫平庸,走出內卷,在積累已豐的中古史研究中挖掘新知。
讀過《倚天屠龍記》的人大約都記得,張三豐在大敵當前之際傳授張無忌太極劍招式,眾人苦惱于張無忌無法記住,張三豐則說招式忘得越多越好,全忘了也就練成了。歷史研究,固然不能也不必完全舍棄歷史理解的經典圖式,但至少在處理具體問題時,不妨先把經典圖式擱置一邊,尋求在問題自身的理路內解決問題。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突破既有知識的限制,一點一點地獲得關于具體問題的新知;在此基礎上,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重繪中古史的愿景或可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