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鹿鳴
近代以降,隨著公元紀年的引入,每逢整數年瞻前顧后、盤點學術漸成一項新的傳統,近兩年欣逢多個重要的整數年份,普天同慶之余,也給學人提供了反躬自省的機會。“重繪中古史的可能性”設問陳義甚高,暗蘊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雄心。只是當下研究者多僅在某一專門領域中有所專精,甚至對同一斷代的其他研究,能扮演亦不過是非專業的“專業”讀者之角色。因此,若要做到高屋建瓴、鳥瞰全局,實強人所難,僅談自己熟悉的領域,即使能避免王婆賣瓜,亦恐難逃“只見樹木”。
既然談及“重繪”,我想首先需要理解已有的面貌是什么?;蛞蛲砬迕駠膶W者與學術隱微接引了當代知識分子的“心史”,自1980年代以來蔚成顯學;另一方面,近二十年來,隨著學術規范的日趨嚴密,研究綜述已成為學位論文寫作中的必備要件,遭逢整數年也會發表不少以清理某一斷代或專題的學術史為目標的論著。從表面上來看,無論是對晚清民國以降學術傳統的流變還是某一具體研究的得失,我們都已有相當明晰的了解。但這兩類討論,前者是取法于上,或隱或顯地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旨歸,后者則多屬知識性的清理,工具性較強,似仍較少談及“得乎其中”的一面,即如何批判性地理解學者本身從屬的斷代、專業及研究門類的形成與演變。
時間是史學研究的基本維度,但如何對歷史進行分期則是近代史學的產物。筆談以中古為斷限,不過“中古”一詞本身便語義曖昧,這一研究時段正式的名稱是“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稍顯繁冗。中古本是學界的俗稱,近年隨著各種以“中古”為名的研究集刊大量出版,變得有約定俗成的意味,但翻檢任一以“中古”為題的刊物,刊載論文多上溯秦漢、下探宋元,大都無明確限斷。事實上,對于多數學人而言,使用“中古”一詞本身只是為了行用之便,背后并沒有明確的“時代分期”指向,但我們不得不承認,“中古史”能將傳統史學中代表分裂的魏晉南北朝與象征盛世的唐代劃為同一個研究單元,本身便是時代分期論的產物?!爸泄拧苯^不是指自然時間上的“中間”,而是在各種進步主義史觀指引下,所勾勒的從古代到近代社會形態演變的中間環節。
同樣我們也不難注意到,盡管在研究時段上是古代居前、近代在后,但學科邊界的形塑過程或許是相反的。只有明確地劃分出何者為“近代”,我們才能將“近代”以前的歷史歸入“古代”的范疇。不僅如此,由于既往對“近代”的認知多建立在線性進步史觀的前提上,因此“近代”往往成為古代史研究中一個隱而不彰的“目的地”。無論是關于社會形態或時代分期的論爭,還是近年仍多有學者引述或批駁的“唐宋變革論”等,不管外在形式如何,大抵很難逃脫從“近代”逆推“古代”,并比較不同朝代“先進”要素的多寡來確定分期的思維模式,而這一思維方式的產生與流行,無疑與近代史學學科形成中接受的各種進步主義觀念有關。因此,盡管宏大的理論爭鳴已經退潮,所留下來的遺產,從每一位研究者進入專業領域時便開始產生日用而不知的影響。
如果說近代史學的功績是打破了傳統以“循環與停滯”為標簽的王朝史,建構起線性而進步的演變線索,隨著對“普遍規律”“世界史基本法則”的質疑與批判,晚近成長起來的學人對歷史發展線索的關懷早已被精致的專門研究所取代,時代分期論爭淪為在通史或斷代史講授時才會被偶爾提及的“天寶舊事”。在此背景下,往往會出現兩種傾向,其一是回避理論思考與歷史解釋,這或是很多人批評研究“碎片化”的成因之一;其二則是將具體的研究置于習用的理論框架中,同時有意無意地輕忽了具體的實證研究與宏觀假說之間需要填補的空隙,如中文世界“唐宋變革論”的流行便是一例。需要指出的是,這一類流行的解釋框架,雖多脫胎于既往的論爭,又被有意無意地剝離了時代分期的色彩,如近來學人多有欲區分唐宋間“變化”與“變革”者。事實上,若僅談“變化”與“變革”之別,涉及研究者的主觀判斷,難免陷入言人人殊的困局。在早年時代分期論爭的語境中,“變革”指代的是唐宋間社會形態的巨變,若承認歷史有分期,變革無疑是題中之義,反之,唐宋變革論便成了無源之水,因為“變化”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無時無處不在。這種從既往統攝性框架中截取一二“中層理論”加以發揮的現象,反映出當下研究者面臨的困窘,一方面我們已經拋棄了宏大的時代分期敘事,同時也無力(或者說回避)構擬出新的歷史演進線索,或嘗試論證某一朝代在中國歷史上的獨特性,另一方面又不甘心退回傳統的王朝史。同時在強調“問題意識”的當下,客觀上存在將自己的實證研究置于某一理論關照之下的需求,——“理論饑渴”也是四十年來史學界老生常談的話題。理論上的進退維谷與具體研究的深入熱鬧相偕行,使得近年來中古史研究呈現出的總體面貌是在一座舊的大廈上不斷進行局部的翻新與裝修,當然這種現象未必為中古史所獨有。
如果說時代分期論構擬了超越王朝之上的發展線索與研究單元,近代史學的另一項重要遺產是形塑了專門史。除了文史分途這類新舊轉換外,對學者約束更大的可能是史學內部的分科,即我們日常學習與研究中從屬的門類,如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制度史等。有些研究類別或可說古已有之,需要注意的是即使這些舊的門類,古今學者在研究范疇、方法及問題意識等方面亦存在著根本不同。有些門類,如近來廣受矚目的性別史、日常生活史、海洋史等,則屬現代人從自身社會的問題與經驗出發,對過去加以追問的產物。近代以降,隨著理論與潮流的變化,專史的類目一直在不斷地增加,同時也間接塑造著不同“專史”間的先后及升降。
以在大陸中古史領域中最強韌的研究傳統制度史為例,我們至少可以注意到近代以來的幾個變化。其一,研究范疇的伸縮。陳寅恪名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涵括禮制、職官、刑律、音樂、兵制、財政六個方面,呂思勉《中國制度史》取資的范圍與之類似,而目前作為專門史的制度史一般多指政治制度,以官制為主,其他部分則多被其他專門史所吸收。若做進一步細究,陳寅恪所論的制度,雖然囊括甚廣,所涉并不出傳統史學典章制度的范圍,以有明文記載的制度為限,而近來學者提出“活的制度史”,注意發掘制度運行中的默契、慣例等非條文的部分,也有溢出陳寅恪之處。其次,學術傳統的建構與各“專史”間地位的升降。錢穆《師友雜憶》中曾提及一則軼事,他1930年代想在北京大學講授“中國政治制度史”,因屬“舊史學”,遭主事者反對而未果。在近代新史學的浪潮中,作為帝王將相歷史的一部分,傳統“十通”之類的學問遭到排擠自不足為奇,然而制度史又如何從被摒棄的“舊史學”,重新成為金字塔尖的學問,這一學科內部演化脈絡不但仍欠梳理,而且與近代以來很多被目為“傳統”的東西一樣,未必久遠且時常變易。其三,學科條塊劃分的影響。這一點在新中國成立后因院系及學科的重新規劃與調整,顯得尤為明顯,學者日常參與學術活動中對此不難有切身的觀察。如果某一專門史因建制的關系,被分置于不同的學科中,出身不同背景的研究者,即使探討類似的問題,研究的角度、詮釋的模式乃至對材料的認識運用等方面都會出現明顯的差異。如法律盡管也屬于廣義的制度范疇,但新中國成立后主體被納入法學學科名下,既往法律系出身治法史者多喜歡將唐律與羅馬法相比較,近來則多論及中國古代民法之有無,史學出身者則少有這種關懷。這種問題意識的產生,無疑與學者身處的學科及在學科內部建構研究的合法性有關。這種“和而不同”甚至“不和不同”的情況,同樣出現在宗教史、經濟史等領域中。
如果說斷代史與專門史在外圍筑起了邊界,一旦進入學科內部,則普遍面臨著“創新”的焦慮。我們雖然拋棄了線性的進步主義史觀,轉而卻用“理論進步主義”填補其中。無可否認,1980年代以來中國史學的進步很大程度上受惠于從西方引入新的社會科學理論。一方面經過四十年來知識的累積,可以說已基本彌補了與西方史學的“代差”,國際學界流行的方法與議題,很快都有學者在中國史領域中予以引介嘗試;另一方面,理論的不斷翻新似乎并沒有緩解中國史學“理論饑渴”的病癥。新史料與新方法作為學界最常標舉的兩個旗號,前者根植于史學內部,后者往往假借自社會科學,外生的理論工具與史學研究之間的張力,一直揮之不去。同時我們或稍可反思對“理論進步主義”的崇拜,近代以來位居中國史學潮流中心的無疑是“新”,在各種論述中大體上都或隱或現地認為“新”約等同于“好”。時至今日,新史料與新方法依舊是最常見的會議主題,帶有“新”這一帽子的刊物、論著更不計其數。除了新之外,學界似乎很少認真地探討過,何謂好的史學研究。或許大家都能公認,任一史學論著若能兼備以下兩項長處,便足以堪稱優秀:一是通過對新史料的發掘或舊史料的重新解讀,廓清既往晦暗不明的史實;二是借助視角與方法的轉換,對某一歷史事實作出了新的詮釋。不過兼備兩者之長的研究終是少數,假設僅能偏向一隅,我們是應該提倡史料取向的工作,還是更強調方法論的更新,每個學者恐怕都有不同的認知,其實也反映了自身的研究偏好。不管如何,這或許是一個值得討論的話題,日后學術研究的進步恐怕并非單靠“新”便能驅動。
本文有意回避了對具體研究得失的評判,只是希望提示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研究的時間單元與學科并非自然的產物,但在現代學術體制中,往往被奉為天經地義,隱而不彰地宰制著研究者知識與行為的邊界。事實上,較之于在高處作為思想的學術史與作為知識的研究史,學者自身從屬的學科及學術傳統的形成、變易,乃至重新發現或接續,無論是主觀選擇還是被動納入,某種程度上而言對研究者個體有更深刻而隱微的影響,這也是學界內部“代際差異”的成因之一。任何人都不能真正自外于潮流,而是自知或不自知地被纏繞其中。若我們對身處的潮流有所思考,知其源、觀其瀾、察其不足,或許能成為走向真正意義上“重繪”的第一步。